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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家巷(欧阳山)-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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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杨氏还是有气无力地说:
  “大姐那边,我一天还没说上十万八千回?阿泉也跟文雄说得差点儿没翻了脸!陈家的老的、小的,只是个一退六二五,说他们做买卖的人素来不结交官府,推得干干净净!想不到当共产党比那些偷摸拐骗,忤逆乱伦,还会讨人嫌!唉,老大只好由他去了,听菩萨做主吧!只是老二、老三那两只小猴子又不晓得窜到哪里去了,叫人牵肠挂肚的,又不寄封平安信回来!”
  说到老二跟老三,杨志朴和区华才重新活跃起来。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扁了下嘴,点了点头,才由杨志朴开口道:“二姐,你又来了。他们如今是在逃的犯人,他们怎么给你写信呢?一写信,别人倒知道他们的行踪了。那是万万使不得的!不过我们今天来,是要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杨氏一听,脸皮登时就松开了,追问道:“谁的好消息?是老大的?是老二、老三的?”区华说:“是老二、老三的。我们知道了他们的下落。”周杨氏站起来,朝区华走过去,嘴里说:“菩萨保佑!你这就带我去看看他们!”区华把眼睛望着杨志朴,她又朝她弟弟走过去。杨志朴的脸色严肃起来了,说:“二姐,你别急。我这就告诉你。他们住在河南我那间生草药铺的后进房子里,就是原先阿炳在那里当过几天伙计的地方。我关照那合伙的掌柜,说是我的外甥,在那里养病,包管万无一失。可是他俩说了,第一,除了你跟二姐夫之外,谁也不要告诉。连阿泉都不用说。第二,你们都不要去看他们,只怕人多走动,惹起外界疑心。现在,我跟妹夫都不去的,我们只让阿苏一个人上生草药铺走动。她天天到河南的工厂去做工,别人不会疑心。”周杨氏努着嘴抱怨道:“这是什么王法?亲娘不能去看亲儿子?”区华帮嘴说:“不是不叫你去看。怕你去看了,要连累他们。”两个人好生费劲说了半天,才把周杨氏说通了,包了几件衣服,又包了一扎荔枝,要他们带给周榕和周炳。
  当天下午,区苏就把衣服和荔枝给周榕和周炳捎了去。这两兄弟每天只盼望区苏给他们带报纸、书籍和什么好消息来,今天却带来了母亲的心意,更加喜欢得说不出来。当下三个人把一扎荔枝吃光了,说笑了半天,周炳还唱起他自己最心爱的歌子来。这一天,他两弟兄过了一个高兴的、两个多月以来不曾有过那么高兴的下午。但是快乐的时光总是容易过去的。不久就黄昏,吃了晚饭,又不久就黑下来了。他们的住处是在生草药铺后进一个横院子里。这小院子有一明一暗两间南屋,他们就住在套间里,平时掌柜也好,伙计也好,掌柜的家小也好,都不到这横院子里来,非常寂寞。到了晚上,周榕和周炳商量道:“今天吃了妈妈送来的荔枝,我的心里到现在还不平静。我们这样住着,和外界都隔绝了,这不是个办法。我如今心痒痒的,脚痒痒的,就想出去走动走动,找些人打听一下情况。你说怎么样?”周炳也觉着该出去走动走动,他认为最好让他去,危险性比较小些。后来拗不过,还是周榕去了。周榕去了之后,他灭了电灯,准备睡觉,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望望窗外,只见天空黑洞洞的,看不见星光,也没有一点月影。他叹了一口气,坐起来,也没开灯,就走出外间。外间是一个小厅堂,桌上堆的,墙上挂的,全是一包一包的药材。他站了一会儿,端了一张竹椅,走到院子外面坐下来,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婷,婷,婷!你听见我叫你么?”
  没有什么可以疑心是回答的声音。周围像昨天一样,像前天一样,老是那么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东西都约好了,都埋伏起来了,准备在他冷不防的时候,就全都会跳出来做对他不利的事情一般。他茫然地四面望了一望,即使在黑暗中,他都认得出来,还是那些熟悉的小花盆,小花盆里面还是那些熟悉的、叫做“金线吊芙蓉”的药草。但是在他的对面不远,那珠江北岸的广州城,如今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来了。这时候,他说不出来有多么想念他的表妹陈文婷。他想起好几年前,陈文婷劝他读书的时候,那种热情和娇气;陈文婷给他钱,他不要,就把钱摔在地上,那种骄横和任性;陈文婷摹仿哥哥姐姐们的追逐、爱恋,和为了崇高的理想而发出的盟誓。他又想起前年旧历除夕,陈文婷和他一齐卖懒玩耍;旧历人日,大家一齐出小北门外游逛,陈文婷怎样和别人争论怄气;往后,陈文婷怎么对工作积极起来,他们一道演出《雨过天青》,彼此都深深地陷在爱情之中。他还想起去年他跟省港罢工工人运输大队北伐出发之前,陈文婷怎样着急地要肯定他们的爱情;他回到广州,被学校开除之后,陈文婷怎么鼓励他,同情他,替他奔走;后来,陈文婷怎样妒忌胡杏的姐姐胡柳,怎样表示爱情是专制和自私的;又后来,他怎样给陈文婷写绝交信,陈文婷怎样哀求他收回成命等等。……这一切都是那么天真和幼稚,想起来仿佛有点可笑。但是这一切都充满了真情,都是那么可爱,都放射着那么巨大的魅力,使得他简直无法抗拒。他觉着陈文婷的任何行动都是美丽的,甚至连她说过的“爱情是专制和自私的”这句话也很美丽。他幻想着自己飞了起来。他飞到那黑洞洞的天空里,飞过那即使在黑暗中还是一样闪光而柔媚的珠江,飞过从长堤到惠爱路那一片灰色、忧郁、不歇地叫着闹着的房屋,从陈家那三层楼的窗户里飞进陈文婷的房间。他正准备揭开陈文婷的帐子,俯下身去吻她那睡熟了的、紧闭着的眼睛,忽然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吆喝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样,一切都破灭了,都溶化在墨汁一般的黑暗里面了。周炳把那个人看看清楚,原来是周榕。他摸摸自己的衣服,都叫露水打得发潮了,就一声不响,跟着哥哥走进屋里。周榕扭开了电灯,告诉他空跑了一趟,一个人都没找到,然后两个人互相对着叹气。忽然之间,他们听到一种十分熟悉的敲门声音,不晓得是谁在敲谁家的门。又忽然之间,他们从窗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正屋走进这横院子,霎时间,区苏走进套间里来了。周榕一看是她,着了慌,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像摇一根木桩似地摇着她问道:
  “阿苏!这么晚!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区苏坐在他们的木板床上,不回答,只顾低着头擦眼泪。
  周炳知道事情不好,急得顿着脚追问道:
  “谁?谁?谁?唉,不能是……大哥?”
  区苏捂住眼睛点头。周榕追问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呢?你也讲一讲呀!”区苏一面哭,一面说:“我也不知道详细。总之,大表哥是不在人世了!”完了。可怕的不幸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周榕抱着一个瓦枕头,躺倒在床上。区苏在他的肩膀上后轻拍打着,抚慰着。周炳忽然觉着他的全身都麻木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鼻子闻不见,脑子也不会想东西,手脚也不能动弹。他站在窗前,像一棵枯树。初升的月亮从他们的屋顶后面射到院子对面的白墙上,几缕微弱的光反映在他的迟钝的脸上。夜深了,院子外面静悄悄的。从小屋子里发出一个年轻姑娘的沙沙的声音。好像在讲述一个冗长的故事,偶然穿插一两声男子哭泣的声音,就是站在窗前也听不清楚。区苏走了之后,他们整整一夜没闭过眼睛。刚和衣倒在床上,迷糊一阵又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药铺伙计给他们送来的报纸已经搁在他们身边。周炳先拿起报纸,望了一望就放下。他发现这一天是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他叫了一声“唉呀”,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出院子外面,坐在昨天晚上坐过的那张竹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小记事册,找出夹在里面的区桃的照片来,呆呆地看着。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面,他想起了两年前沙基惨案发生的那一天的全部情景。那么多的人,那么长的队伍,那么激昂的情绪,那么响亮的口号,那么巨大的威力!这一切,人们在白云山脚下生活了几十个世纪,都没有看见过。最后,他把区桃的照片贴着自己那颗跳跃的心,就像那一天他把那叫帝国主义杀人犯夺去了生命的美人儿抱起来,她十分安静温柔地藏在他的怀里的时候一样。他的牙齿慢慢越咬越紧,从区桃的身上发生了一种不可探测的力量,传到他的心里,传到他的四肢和全身。他忽然对着深蓝无云的天空吼叫道:
  “好的,动手吧!干吧,干吧,干吧!你欺负谁!你试试看吧!”
  周榕手里拿着那张报纸,从房间里走出来念给他听:“阿炳你听,昨天沙基惨案纪念日,罢工工人有三万人!他们还提出了口号,你听,第一条:释放一切政治犯!——这不错吧。还有,第二条:保持四月十五日以前与资本家所订条约!——这也不坏。这都证明了咱们工人还是强有力的!”但是周炳茫然地望着他,好像他并没有听见。
  这一天晚上,陈文婷忽然从三楼书房的窗子看下去,望见三家巷中那棵小小的白兰花,她也想起区桃来。她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要继承区桃的抱负,要积极参加革命的话,现在好像并没有做到,心里很不舒服。她亲自提一桶自来水去浇了那棵如今没有人打理的白兰花,整个黄昏都没精打采。周金遇害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她想这件事对于整条三家巷来说,只能成为一种凶兆,而不能成为一种吉兆。她自言自语道:“唉,天下从此多事了!”偏偏这个晚上宋以廉来缠她们去跳舞,她怎么也不答应。宋以廉坐在楼下客厅里等候,陈文雄和何守仁陪着他坐。周泉外家有事,不去。陈文娣和文婕都打扮好了,站在陈文婷房门口催她换衣服,她只是不动。陈文雄也上来催她道:“别再留恋过去了。周金走的这条路就是周榕、周炳和李民天要走的路。周家最明白的人就只有周泉!”陈文婕抗议道:“你胡扯什么?李民天不是这样的人!”陈文婷无可如何,只得叹了一口气道:“唉,真讨厌!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叹完气就站起来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和大家去跳舞去了。
  这时候,周炳独自坐在院子外面一张靠背竹椅里,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呆望。周榕出去了,院子里静悄悄地,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寂寞得叫人心慌。天空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连一颗星星,一片微光,也没有。他觉着自己掉下了一个万丈的深渊里,黑暗像高山压着他,像大海淹没他,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出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够和他此刻所感觉的痛苦相比。这种痛苦是那样锐利,那样深刻,又是那样复杂,那样沉重。坐着、坐着,他就忍耐不住,用一种激动的心情跳起来,走进屋里去,拧开了电灯。经过这几个短促的动作,他又回到院子外面,重新在那张靠背竹椅上坐下来。电灯发出暗淡的黄色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投射到他的身边。尽管是那样微弱的灯光,也能够稍稍减轻他的痛苦。他又抬起头,呆望着天空,漫无边际地想起那种种不如意的事情来。
  最初,他想起自己的小学教师。那教师曾经毫无道理地诬蔑贫穷的人蠢如鹿豕。他为了咽不下这口气,曾经离开了学校。其次,他想起正岐利剪刀铺子的东家,仅仅因为他看了一场戏,就把他辞退了。跟着,他想起卑污龌龊的陈万利,怎样跪在使妈面前,用磕膝盖走路,他不过照实在情形说了真话,人家就把他撵出大门口。他想起南关青云鞋铺的少东家林开泰,只许他动手拧区桃的脸蛋,不许自己拿铁锤打他的胳膊。他想起这儿的伙计郭标,漏了柜底反而恶人先告状,使自己蒙了恶名。他想起震南村的何不周,只为自己拿了两把米给胡柳,就打破了自己的饭碗。此外,他又想起周铁跟他说的,何应元和陈万利不过靠死人发财。又想起区桃跟他说的,何应元曾经拦路调戏她。又想起李民魁,张子豪,陈文雄,周榕,何守仁曾经立誓互相提携,为中国的富强而献身,但过不了几年,其中一大半竟当了内奸和工贼。又想起周泉应了个名儿是自由女性,实际上不过是屈服在别人的虐待下面的可怜虫。又想起区桃是何等美丽,何等灵慧,何等会演戏,何等有大志,却叫那万恶的帝国主义杀害了。又想起陈文娣假意爱慕自由,到头来却欺骗了周榕,出卖了她那丑恶的灵魂。又想起胡杏本来是有爹有娘,聪明能干的小姑娘,如今却卖了给人家做丫头,饿得皮黄骨瘦,还时不时叫人殴打得遍体鳞伤。又想起陈文婷多年以来的骄纵嫉妒,喜怒无常。这回出走后,曾经寄信约她在西堤大新公司门口见面,却不见她依约前往。不知她是没接到信,是怕危险,还是变了心。——最后,他从这里又想到他的大哥周金。这才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头天晚上陈文婷没有践约,累他空等了一晚;第二天,周金就被捕了。开头,他还自己问自己道:“他们为什么要抓大哥?他们为什么要杀共产党?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住在芳村的一间竹寮里?”到周金遇难之后,他就越想越明白了。如今,他看得很清楚:蒋介石和国民党那些大官们叫的什么联俄、联共、扶助工农,全是一派胡言。他们利用共产党搞起省港大罢工,利用共产党流血牺牲去东征陈炯明,南讨邓本殷,平定刘震寰、杨希闵,北伐吴佩孚、孙传芳,等到打下武汉、南京和上海,他们自己的身价高了,就抛弃省港罢工工人,解散革命的工会和农会,屠杀共产党员和所有要革命的人,把整个国民革命出卖给帝国主义。在这些险恶的风云当中,区桃死了,周金也死了。陈文雄、何守仁、李民魁、张子豪却升官发财了。他自己和他二哥却流浪街头,有家归不得了。不用再过多久,区桃和周金就会被人家忘记得干干净净,而他自己和他二哥纵然不叫国民党抓去枪毙,也会被整个社会所抛弃,穷病交迫地活活饿死。想到这里,他把靠背竹椅的扶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跳起来叫嚷道:
  “革命吧!革命吧!不革命——还有什么路走呢?人家说我又痴、又傻,我可不是什么痴、傻的人!就算是痴、是傻,那痴、傻也不犯罪嗄!为什么要杀死我的表姐跟大哥?为什么要把二哥跟我,加上爹跟妈,都赶到一条绝路上去呢?”
  周炳正想得慷慨激昂,万分悲愤的时候,济群生草药铺的掌柜郭寿年拖着木屐踢哒踢哒地走进后院子来。自从那年周炳受屈走后,郭掌柜的侄儿郭标的偷窃行为不久就败露。郭掌柜赶走了郭标,就常常想念起周炳。后来他知道周炳到乡下去了,就没再提到周炳回药铺子的话。再后又听说周炳念了书,当了中学生,又参加了省港罢工委员会的工作,更在杨志朴面前,把周炳夸奖得不得了。这回周炳弟兄俩到他药铺子躲避,他也尽心尽意地招呼他们,一有空闲,就上后院子来坐。他并不知道周炳弟兄俩为什么要从河北搬到河南来住,也不知道周金被捕、牺牲的事情,但是由于他的好心肠,他每次都要想法子安慰周炳几句。当下他端了椅子,和周炳对面坐着,就劝解他道:“阿炳,你那年要是不去学堂念书,回到这里,跟我一道采采药,治治病,说不定倒能吃上一碗安乐自在饭呢!”他的一番美意,叫周炳着实感激。周炳就顺着他的意说道:“是呵,敢情好得多呵!”郭掌柜说:“你舅舅顶不喜欢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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