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觉晓-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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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儿?两副娇躯一栗。
春眠在侯府住下已过十日。这十日里,她若足不出沁馨斋,便无人敢来扰她清静,哪怕是两位如夫人。丫鬟们一径的恭敬卑顺,她脚步所到之地皆是安静详宁。但,她还是听见了一些来自树后花间的低话窃语,如昌阳侯府正在布置一新,不日将办大喜之事等。
昌阳侯伤势渐愈。因先前有御医应诊,皇家也捎来问候,各王侯官家更是络绎过府。一时间,被此些答合应酬缠身,他与春眠少有机会谋面了。
但,不见面,不代表不用心。
又过了五六日,春眠在沁馨斋迎来了第一拔“客人”。
“公公,婆婆,您二老怎会出现在这里?”望见来人,春眠愕目讶呼。
“眠儿,你还好罢?”
“我很好。”除了放心不下小日儿。“。。。。。您二老怎会来此?”
元家二老脚步略显踟蹰,目色微压愧意,“坐下说话,可好?”
坐下说话是理所应当,何须如此忐忑?春眠在公婆落座后,奉上香茗,而后陪坐一畔,思忖个中异处。
“眠儿,你如今已然进了昌阳侯府,咱们便不必拐弯抹角,直接把话挑明了。”首启话端的,是比丈夫能言善话的高氏。“昌阳侯是元家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元家。他找上咱们,说了你和他的上世纠葛,咱们实在是大吃一惊呐,没想到,眠儿便是那位救了元家的侯爷夫人。。。。。”
“二老相信那些话?”前生今世之道,于凡人不啻子虚乌有。所有寄言来世的说与想,无非是给自己存下一个美好愿景。她若不是曾有地府一遭,怕也不能笃信。公公婆婆何以如此轻易便信了?
“信啊,当然要信,娘吃斋念佛,不就是为了给元家每个人祈一个美好来生么?”高氏眼内泛泪,“眠儿,你是个好媳妇,不管是你的上世还是这生,都是咱们元家的大功臣。今后,娘会在佛前为你焚香祷告,让佛祖保佑你。。。。。”
“佛祖要普度众生,管不了一家一户的事,二老到底所谓何来,请直言罢。”因为。。。。。。不愿信,不想信,不能信,不敢信,春眠面颜呈出苍白。这样的伤,才是伤不见骨,痛彻心扉呢。
“眠儿!”严氏滑身,“嗵”一声跪到她面前,“你上辈子是个好人,这一辈子是个善人,你要救救元家,救救慕阳啊。。。。。。”
八十三 伤过
春眠望着面前的婆婆,没有出手相扶的打算。如果这个人不是小日儿的母亲,她不会容她一再以仁慈之名伤害自己。但她若不是小日儿的母亲,她又如何能伤害到她?
“昌阳侯的大恩,咱们元家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也以为要欠一辈子,等来生再报了。昌阳侯上门时,你不知你公爹有多高兴?像那样的救命之恩,就算昌阳侯要咱们的命,咱们也不能有二话的。。。。。。”
“所以,你们便大方将已经入了你们元家门拜过你们元家祖先牌位并上了元家祖谱的儿媳妇拱手送给你们的恩人?”
高氏面色稍绷,“眠儿,如此不好么?你和侯爷有情人成眷属,阳儿在事业前程上也将得助益,这是最两全其美的法子。。。。。。”
两全其美?春眠气极反笑,“请问公公,一位自诩受圣人教诲又视名节骨气重于一切的书生,可以做这种事的么?”
元庆朗容色当即一僵。
高氏犹道:“眠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呢?你读过书,该晓得何谓忠义。。。。。”
“怪了,当您行这些称不上忠也够不着义的事时,何以还能大谈忠义?”
“放肆!”元庆朗低叱,“你任婆母跪在你面前多时也不躲不扶,还敢口出这等妄言,实在放肆!”
春眠笑到无力,“二老想不想儿媳应下二老所求呢?”我若应了,便成了你们救命恩人的妻子,要你们跪在地上受我这番数落不是应该么?我若不应,婆婆跪到地上不就是想求到我答应么?我不受这一礼,二老何以安心?
“你。。。。。。不可理喻!”元庆朗被儿媳的利齿激怒,伸手拉起妻子。
高氏目眶红湿,边泣边责:“你怎如此不通情理?阳儿为了你,不能享受儿女之乐,拒绝了皇家指亲,还与我们两个老的几回起了争执,你呢,又为他做过什么?”
元庆朗冷然接口:“除了让他为你负尽天下人外,的确没有做过什么!”
高氏心间一横,道:“你莫忘了,你此时已经身在侯府,和侯爷朝夕共处了恁多时日,名节早已不保。你以为我们元家还会要一个失贞的媳妇么?那一纸休书,纵使阳儿不给你,我们当人爹娘的也要给!”
好,好,好狠!这老夫妻两人,是想就此逼死她的罢?春眠握着衣下熨在心口的璧石,使力压淀胸臆间上升的乱气,咬唇,转身,摆手,“二老请回罢。你们是相公的父母,我生怕再说下去更重的话出来,会对不起相公,请回。”
“。。。。。侯爷说,他不想为难元家,为难慕阳,但若不能找回妻子,心情恶劣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就非他能控制得了。这话你应该听得明白罢?。。。。。且不管是为了谁,你都要好好考虑。”高氏道。
她面朝壁,挥袖,“二老请回,恕不远送。”
元庆朗拂袖而去。高氏紧步相随。
春眠颓坐下来,抚额苦笑:两位长者当真慈悲,劝了她半晌,竟是要她醮夫再嫁,而临去之前,连她是不是自愿呆在这栋侯府也不问上一声,有公婆如此,不寒心都不成呢。
“夫人,侯爷捎话来,邀你今儿个晚晌到万香苑用膳赏花,奴婢为您妆扮一下罢。”元家二老甫离,侯在室外的丫鬟迈进房来,乖巧声道。
侯爷,是啊,她还有一位侯爷要见,哪来得时间悲风伤月?
“为我换上昨日新送来的菊黄襦裙,外面罩那件雪色纱褛,头饰首饰的颜色一定要与衣裳搭配妥当,头发梳成百花髻罢。”她道。
“恋儿,你。。。。。”惊艳的目光从她的如云鬓发,徐徐下移,直到裙下纤足,良久,阳恺才道,“你好美。”
“怎么会呢?”春眠姗姗就座,嫣然道,“这张脸,尚不及之前的五成。”
她难得的开颜一笑,令他更是大悦,道:“只要是恋儿,便是美的。”
“若我当真丑若如盐,你便不会说这话了。”
“只要是恋儿,不管是无盐还是西施,在我眼中,不会有任何差异。”
春眠蹙眉,问:“你现在不想让我回到。。。。。那具躯体里了么?”
“当年,恋儿身子饱受劳损,虚耗孱弱,我不想恋儿再吃苦,你若不想回去,也没什么不好。我会找一个黄道吉日,让‘她’入土阳家祖坟。”
“不会舍不得么”
“会。”他坦认,“属于恋儿的,我都会不舍。”
这些话,当真动人,也当真易使人动心。“这些天,我时常在想,你一找便是十八年,若你找不到呢?还会坚持多少年方肯罢手?”
“至,死,方,休。”他目定如山,每字一顿。
她遽震,眸子落尽他绵密热切的凝视里,四道视线缠交到一处。
“恋儿。。。。。”他情之所趋,掌心覆上她置到案上的素手,如捧起一样稀世珍宝,唇缓缓落下。。。。。
她如遭蜂蜇,倏尔把手抽回。
“恋儿?”
她冷若冰霜,“你莫忘了,如今我还是元家妇,悖礼失德的事,宁死难从!”
他眉峰蹙起,面色染愠,“你怎会以为我会做逼迫你的事?”
“逼我的,是元家二老。”她唇勾讥讽,“不知这世间会不会有第二对劝自己的儿媳背叛儿子的公婆?他们倒是开人先河了。”
“他们。。。。。”阳恺愧色浮眸,“是我急着想让恋儿回到我身边,方请元家二老前来,惹恋儿生气了?”
“不管你是请还是逼,是一回事。他们那般踊跃配合又是另一回事。若非有此一回,我尚不知自己竟是如此不讨人喜欢。”她自我嫌弃地一笑,捉起案上银质酒盅,一饮而尽。
他心生不舍,道:“不瞒恋儿,我以昌阳侯之尊,一方面挟恩以报,一方面又暗作威逼利诱,他们是一对寻常夫妇,如何抵挡得住?”
此话非为替元家二老辩护,仅是想开解她不扬心绪。而这番坦诚,被听者领会过去,除却讶异,委实会滋生些许贴心感动。
“你方才说不会逼我,是真的不会逼我么?如果我此时站起身来去找元慕阳,你也会任我自由去。。。。。”
“不会!”她话音未落,他便截然作答,“我会等你,却不可能让你再回他人身边!”
“。。。。。。你好霸道。”
他心际一跳:方才,他可是从佳人嘴里听到了些许娇嗔味道?
“侯爷,元家二老的话不作准。”春眠凝着娇颜,“要写休书,还轮不到他们。我不会任他们如此作践。”
“恋儿?”
“你安排,我要尽快和元慕阳见一面。”
“你要见他?”
“我要和元慕阳谈清楚,不管能否被谅解,这份休书也该由他来写,假他人之手的,我不认!”
“。。。。。。恋儿?”袭卷周身的是什么?狂喜么?幸福当真来得如此快,如此容易?他犹不敢信,“恋儿是说。。。。。”
“你们两个中,我势必要负一个。我若随元慕阳双宿双飞,你会容许么?”
“不会!”同一个答案,比前回更加断然,更不容丝毫余地。
“你不会,难不成我还要拖着三个人同归于尽?我再不想看到你在我眼前受伤倒下,也不愿他因此赔上身家性命,除了让伤害减到最低,我还能做什么?你不放我,只能让他放我。慕阳性情淡定,素来不喜与人争抢,只要我去意坚定,他便不会为难我。”
阳恺盯着她秀靥,狂喜过后,不敢持肯的疑云悄然来袭,患得又患失。“。。。。。。恋儿不气我用强制手法将你夺过来并强制你留在侯府?”
“当然会生气。可气又如何?”春眠垂眸低喟,“你们两个人虽脾性迥异,但这份执拗却不相上下。当初我明明已经离开,他硬是不让我安生,教人把我拉了回去。你亦然。你去找我,他只怕我一旦记起你便舍他而去,镇日疑虑。眼下,你也是如此。”
她掀睫,星眸化成两汪春江,迷濛凝眙眼前男子,“我怎么会遇见如此两个男人?是上苍的厚待,还是玩笑?”
她话里,含无可奈何的惆怅,也淡显不无欢悦的娇嗔,被江南软语哝哝送出,如春日般的暖,春风般的缓,荡过人一方心田。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竟是在这般时候。
“你一定要见元慕阳?”
“对,一定要见他。若不见,春眠永远是春眠,也永远是元春氏。”
八十四 休书
仅隔了一日,春眠便得成所愿,见到了要见的人。
元慕阳是被昌阳侯的请帖兼八抬大轿接进府里的,俨然以上宾规格,到府后,并有昌阳侯亲卫杨成在大门恭迎,引着他到达侯府深处。枝叶掩映,一角轩檐乍现,其内有佳人倩影。
他踏进轩里,眼角同时瞄到距此三四丈外,阳恺立身轩廊之下。
“相公。”春眠低唤。
他发现她仍没有抬起双眸,他前进一步,她便后退一步,让他们中间始终咫尺相隔。他有察于此,停足不前,墨眸微沉,“是你叫我来此的?”
“是眠儿拜托侯爷请相公过来的。”
“。。。。。有事?”
“请相公在上面签字落章。”她从袖里拿出备好之物,展开放平到桌案上,旁边,早就设了笔墨相待。
他覆目,纸上内容不必一眼扫尽,仅是开头“休书”那两个字,便够了。“。。。。。你确定要如此?”
“与其拖下去三个人痛苦,不如设法解脱。”
“这便是你想出的解脱办法?”
“除此外,我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别告诉我,你有此办法,还有为我考虑的因素在?”
“相公。。。。。”
“签了这张纸,我便不是你相公了罢?”
“慕阳。。。。。”
“你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
“你——”不是没听过他对人说话时冷淡自持的口吻,但那是对别人,事不关己嘛。如今轮到自己,真是不可忍受呢。“你也从来没有。。。。。”
气不过之下,她抬起了眼,两人的眸光终于在暌违多日后重逢。
他眉尖稍动,唇微掀,似笑又非笑,“我若签了它,你会快乐么?”
“我会很难过。”她又用细密长睫把两只星眸挡住,咬住唇,“可是,你若不签,就会是三败俱伤,那更不是我想要的。”
他偏首,向身后几丈外的男人投去一睇,不待四目有所交集,便回过头,问:“你不相信我可以让这件事平安度过?”
“我可以相信,但有人不能等,前几日你的爹娘上门,竟然要我放掉你,还说要代你写什么休书,你以为我可以承受这样的侮辱几次?”忍辱负重非春眠所擅长,既然之前一再的示好及忍让不曾让公婆对她改观,何必还自讨苦吃?
“我明白了。总之,你让我签这张纸的意愿是万分坚定了,可对?”
“对。”
“我若不签,便是在为难你了,可是?”
“是。”
“我若爱你,便该成全你,可对?”
“对。”
“好,希望你会因此快乐一点。”他持起笔,笔下不见丝毫迟疑,利利落落地将“元慕阳”三字飞落其上。
“相。。。。。”
“住嘴!”他愠声低叱,“我不想再听你如此叫我!”
“小。。。。你。。。。。。”前所未有的委屈涌上心头,以泪光形成于眸,“你讨厌,我会讨厌你!”
“你以为如今我还会在乎么?好自为之罢。”他淡声说着,转身迈阶,直至修长身形转过圆月拱门,未再给她一眼。
讨厌,讨厌!她小脸苦皱起,又是拍桌又是跺脚,最后,是俯桌放声大哭。
阳恺急迈几步,原想去劝慰佳人。但转念,这场哭是她所必须要经过的,让她哭一场,以心哀悼那段岁月,方能真正放下元慕阳,真正重新属于他罢?
“你签了休书?真的是休书?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是休书没错?是休书?确定是休书?你怎么能签呢?你怎么可以?”
相形季东杰的失措失态,气急败坏,身为“下堂夫”的元慕阳却冷静得不同寻常,“签都签了,你多说无益。”
“什么叫多说无益?你是初识眠儿么?你不是自诩这世间最了解最懂眠儿的人么?你怎能恁这一时意气,就当真置她于不顾?”
“你太冲动了。”
“我冲动?”季东杰目眦欲裂,“是你过分冷血!眠儿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若不放,他昌阳侯还要杀你全家不成?当这世间真的没有公理了么?”
“与昌阳侯无关,是眠儿。”
“眠儿是为了保护你,才要改嫁昌阳侯,你便当真成全?你当真猜不透眠儿的用心?依我看,是你在心底畏惧昌阳侯势力,方顺水推舟的罢?说好听了是成全,实质也不过把自己的妻子拱手让人,元慕阳,你懦弱至此,无用至此,还像不像个男人?”
元慕阳冷傲扬眉,“这又关你何事?我是推是让,关你何事?你不觉你对一个朋友之妻关心得太过了么?”
“你——”季东杰手指气颤,指着好友鼻子,“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是你对眠儿从来没有死心罢?”
“元慕阳,你把从昌阳侯那边受的气撒到我身上,实在可怜!”
“可怜得是你不是我,至少,眠儿曾是我的妻子。”
“。。。。。你。。。。。。。你这个冷血冷心冷肺冷肠子的人,我当初怎会和你结交?”
“现在断交也不晚。”
“。。。。。。断交就断交,你以为我稀罕么?当初若不是为了给眠儿调理病体,你以为五十两黄金就能留得住我?元慕阳,我看错了你!”
季东杰浑身绷着烈烈如焰的怒气,甩门而出,随着京城最大客栈的天字号房一记惊天动地的门声重响,两个相交十几年的好友的友情到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