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觉晓-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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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喝一口这边的茶罢。”女儿在挤着笑脸讨好老爹,“平常您喝的,是别人放到您供桌……反正,您喝一口,看看和您平日喝的有什么不同。”
当爹的有些冷厉地盯着女儿,“你很高兴么?”
“高兴什么?”
“能回到阳……家,总之,你明白就好!”
“那么,您也该明白‘女儿’我这个人只是乐天知命,随遇而安,到哪里都要让自己快活。您更别忘了是谁安排这一趟的,您可别把一肚子的气都怪到‘女儿’头上。”
七 人言
很怪,真的很怪,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父女。
茶肆的伙计四处斟茶倒水,迎来送往,但还是有时间观察一下那桌客人的情况。再三思量过后,还是认为,那是一对很怪的父女。
女儿是叫爹没错,但那个“爹”字叫出来非但没有一点的的孺慕亲近,反而透着那么一点调侃揶揄。而被叫爹的人时不时额头某处总要突突跳上几下,似是有什么东西不堪忍受。再说两人间的气氛,没有一般父女的和睦安乐也就罢了,而有一股子说不出的不协调……总之,让他感觉怪怪的就对了。
但伙计的猜测,在抬头望见踏进店来的两位客官时,当即就抛到九霄云外,脚底抹了底般迎上去,没等说话先在脸上开出一朵名曰谄媚的花,“柯将军,元庄主,二位有日子没来了,那雅间小的可是天天规置,快请。”
这二位,一身藏青色长衫的,正是元慕阳,“江南第一庄”醒春山庄的庄主,旗下船务名曰“货通天下”,从造船到航运,尽有涉猎,声扬大江南北。另有遍及江南几省的铺子几十家,涉及衣、食、住、行四业。每年修桥铺路,赠粥施饭,给惠于民,从无间断,是名闻天下的大善人。只是,见着他的人,都很从难他脸上找出一个“善”字,并非生得貌丑,相反,这位元庄主的身如美玉雕就,形如明珠镶成,容貌不是一般的好。但,他太冷,太少笑,太不易让人接近。看见他,很难把他与那个该一脸弥勒佛般慈瑞笑意传闻中的大善人联想到一块儿。
另一位,穿一身招摇的丽彩华服,相貌亦俊拔出众的青年汉子,乃出身书香世家却弃文从武的柯以嗔,披着武状元的荣耀少年从戎,在天下大乱之际出生入死,以白马银枪之姿驰战疆场,后天下大定,因战功赫赫,获封“平远大将军”,戍守江南。
元慕阳和柯以嗔,一在商,一在军,因缘造就,交成情谊莫逆。而当这二人相偕出现黄梅城街间时,一贵丽、一英朗,每每都使城中百姓大饱眼福。
“原来,这就是那位元庄主,果然是一位是百年也找不出来的秀逸人物呐。”待那两道明丽光华的身影上了楼,茶客中有人赞叹。
“据闻这位元庄主所做善事,都是为了替他那位重病的夫人积累福德,真的假的?”问者,是黄梅城的一位小有名气的才子,也颇有几分俊美形容,自诩花国圣手,多情风流,实在不想相信这个传闻的真实性,毕竟要痴心,要专情,那是女人的事,与男人何干?
“是真的。这位庄主每一回做了善事,都要到元和寺做佛前祷告,将所有福报尽转妻子,以此期待妻子病体转愈。”另一位说话者,坐在才子邻桌,着杏色书生袍,眉清目秀,隐透丽色。
“噫,这位不是方家那位最喜欢女扮男装的二小姐么?”茶客中,有人将八卦对象立时换成了俊俏书生,“听说方家曾经向醒春山庄提过亲,好像要把这位二小姐嫁给妻子长年卧在病榻的元庄主,被拒绝了。”
“嗬,这方家早年在咱们这块儿也算是个大户,没想到败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女儿送给人家做小人家都不要,真是……”
茶客们的谈资永远不虞馈乏,没有某庄庄,没有某小姐,还会有别的。是以那位被点出了身份的方二小姐没有恼怒,只是嘴角浮起淡淡讥讽。反正,她今日已经见到要见的人,足够她开心度过这一日剩下时光,那些闲人的闲话,何必在意?
“听了那些话,你是不是很高兴?”沉默许久者突然发问。
“呃?”正一点一滴品尝着久违滋味的小丫头一怔,“我该高兴么?”
“你的确不该高兴。你以这张脸出现在他面前,他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小丫头不服的咂嘴,“那张脸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他还不是……”
“那张脸不是绝色美人,但因为是大家闺秀,养出了一个肤如脂玉,眸如春江的气质佳人,且细致纤巧,秀雅出尘,完全不是你这副俗陋模样能比的。”
好……毒的口舌!恐怕那些做了坏事的鬼魂不必到什么阿鼻地狱受苦受难,拖到这位爷面前经受言削语剥就够了……
“我说,爹。”小丫头把灵巧眸儿眯成弯弯笑状,“您纵是再不甘愿,也领了命令走了这一遭,您不想做我的爹,说实话我也叫得委屈,可没办法啊,谁让您成了我的爹呢……”
这一口一个“爹”,是欺着他不能光火么?这只得寸进尺的小鬼当他真的拿她没辄?
“信不信,第一回合我就能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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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阳,做为你的结义兄弟,生死之交,我很想劝你一句,放开罢,唯有放开,方是解脱。可是,我也知道,我一旦当真如此劝了,你必定怪我,因为那是你的禁忌。”茶肆二楼,常年订下的雅座里,柯以嗔凝视元慕阳,长喟道。
“既然知我如你,以嗔就莫再费辞。”
“可是,你为何不设法让自己快乐一些呢?你的妻子若当真如你所述的那般爱你,必定希望你能快乐。”
“何谓快乐?若快乐的定义为镇日高笑,我的确难以做到。”
“至少,你可以让自己过正常的生活。”
“何谓正常?我要妻有妻,要家有家,不正常么?”
柯以嗔焦躁搓眉,“但是你有妻形同无妻,又哪里正常了?我不反对你坚持那一缕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讲都是妄想的希望,可是,至少你要像个正常男人一样的生活,我知道伯父伯母一直在为你纳妾,希望你早日能有一子半女……”那样,以父子骨肉之亲或许能分去他尽然用之于春眠的心意。
“找个女人暖床,找个女人生孩子,这就是正常了?”元慕阳勾唇,似笑非笑。
“难道不是么?”柯以嗔想不出这哪里好笑?“就算你的妻子有一日病愈看到,想必也不会怪你,这只是人之常情……”
“我不要人之常情,我只要她。”
“你……你就忍心让伯父伯母为你难过?让你的弟、妹为你伤心?”
“这又里哪里话?我不要女人,没生孩子,他们就会难过就会伤心?如果说为了元家香火,我会尽快安排二弟成婚,届时有他为元家开枝散叶,便不会有人难过伤心了。”
“可……”
元慕阳放开手中茶杯,蓦地起身,“我还道你特地约我来是有什么重要事,原来依然是为了当说客的。我答应了眠儿要回去陪她用午膳,告辞了。”
“慕阳!”柯以嗔唤着,好友已旋步撤身,并径自下楼,
元慕阳出现在楼梯口时,楼下登时哑然无声。他疾身阔步,目不斜视。
“慕阳——”柯以嗔追来。
他依然走得迅速,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家陪伴妻子。
“慕阳!”
元慕阳的身形到了茶肆门口,仆从牵来马匹,一手扶鞍,一脚踏上鞍蹬。
卟嗵!茶肆内,有人坐翻了椅凳,屁股着着实实摔在了砖面地上。
“啊呀,痛!原来摔到地上,屁股真会痛成两半,痛,痛死了!”
八 人忆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小日儿,我来了!”人未见,笑语先闻,一道爬满花串的矮墙上,坐上一抹绛色影儿。
矮墙这边的少年本在树下石案旁捧卷深读,但那道声才起,沉浸在书香中的心神即全数被夺,及待望见那道影儿出现时,俊脸上颜色已变,箭步掠到墙下,仰首厉叱:“眠儿,不要动!”
他脸色坏,墙上人儿不但不怕,反而越发高兴,“小日儿,你在想眠儿么?”
“你真是……想让我打你了是不是?”少年一跃上墙,环了她再稳稳落地,然后板了脸,“不是告诉过你,你来时只要出一下声音,我就会带你过来?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再爬墙?”这人儿,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子,薄得像是一片纸,十二岁的身量还比上八九岁的人高大,他每日殚精竭虑地要使她强壮,她非要这样吓他?
“小日儿真的生气了哦?”少女已经不再害怕,她知道他骂得越狠,心里越疼,她便也越会感觉甘甜,双手环上他已经开始变得强壮的腰身,小脑袋一径地在他胸前拱了又拱,“小日儿,今天你又看了什么书?讲给我听好不好?”
唉。少年抱起她,避开日阳直晒,坐到凉爽树下,将她置到自己膝上,勾起一旁以瓷盘覆盖住的药盅,“先把药喝了,我念书给你听。”
“呜……”
“必须喝。”对于此事,少年向来没有任何转圜,“这是我向师父新讨来的养心方子,你想让我顶着太阳跑的那几十里路白白浪费么?”
“小日儿……”
“没得商量。”盅沿已经递到了小嘴边上,“我今天为你买了蜂蜜糕,喝完了马上可以吃。”
“可是……”仍然很苦啊。少女偷眼睇着少年硬板板的脸,不情不愿地张口嘴儿,药汤轻缓递进嘴里,委实苦不堪言,随着吞咽越多,眉儿越皱越紧,最后一口咽下去,泪珠儿已布满小脸,“呜呜呜……小日儿……好苦……”
“眠儿……”少年心脏被揪紧着,他要怎样才能替这个小人儿受这一切的苦?“乖,吃一口蜂蜜糕,吃一口就不苦了。”
蜂蜜糕的甜蜜滋味止住了少女的泪,唇儿绽出喜悦的笑靥,“小日子,好甜呢,眠儿喜欢!”
她的泪,使他的心尖揪紧;她的笑,又使他心肉抽搐。但在她清透的眸里,他只能爽朗绽笑,“眠儿以后乖乖吃药,都会吃到这好吃的蜂蜜糕,好不好?”
“要听话,才能吃到么?”
“对,要听话,才能吃到。”
“眠儿一直很听小日儿的话。”
“是么?”少年不信挑眉,“那今日又是谁跑到墙顶吓我的?”
“那墙眠儿爬得很容易啦,只要在那边垫上踏椅,很容易就爬了上来,这边又有小日儿接着……”
“万一我接不住呢?”
“可是每一次小日儿都接得住。”
“万一我不在,万一我来得晚些,你爬在那墙上无法下来,被晒得久了,跌下来怎么办?”
“唔……”小日儿好唠叨,好罗嗦,好像眠儿的爹爹哦。“不会啦。墙这么矮,墙下又种满了花,跌下来也摔不坏嘛。”
“谁说的?你全身娇嫩的得像水,若摔到地上,一定会……”少年毫无重量地打了她小小屁股一记,“把你的屁股痛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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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慕阳替那对落魄父女付了茶账,还应那个老父的请求为他们父女在自家铺子安排了差使。
他做这些,旁观者都不意外,毕竟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善人,善人就该有善举。却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只是因为一句话——
原来摔到地上,屁股真会痛成两半……
元慕阳不想对这句话有更多联想的,这只是一句任何人都可以拿来说笑的玩笑,没有任何意义。可是,他多想他此时躺在床上的小妻子会突然从床上跌落地面,然后揉着小臀委屈抱怨“原来摔到地上,屁股真会痛成两半”。
他愿意以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取那一刻的成真。
他曾不信神佛,但这些年他行商在外,见佛必拜,逢庙必叩,所有的冀求也不过一个:眠儿,让眠儿回来。
有高僧告诉他,当他心中怀有欲望时,神佛很难给予庇佑。他问,若神佛不能给予世人庇佑,诸生又何必信奉神佛?高僧摇首不语。
高僧自有高僧的境界,他参不透,也不想参,他只想要她的妻子回来而已。如果不能让他的妻子回来,可否把他带走?他不能自裁,不能轻生,就请冥冥发一回怜悯,带走他的魂魄,可好?
“眠儿,你这个小骗子,骗得我好苦。”元慕阳为妻子沐浴,按摩全身,再换上一袭轻软丝质衣衫,喃喃耳语着,抱着她只有余温的躯体闭目小憩。
“大爷,二爷找您,站在园子外头呢。”丫鬟虹儿在垂幔外低禀。
他浅应一声,在妻子额心、唇间分别落下柔吻,翻身下床,放下床纱。
虹儿已撩开了内室垂幔,“大爷,奴婢今儿个为夫人煮了百合甜粥。”
“嗯,端过来,我先尝尝。”眠儿如今虽然无知无觉,但他不会让不可口的东西进了她那张小嘴。
“是。”虹儿恭顺地将甜粥奉上,眼波盈盈,少女情怀暗藏。
“味道很不错,眠儿会喜欢的。”元慕阳尝罢粥,美眸浮现赞许,“虹儿,丫头中,你侍候夫人最精心,回头向账房支取十两的银子,算是给你的奖励。”
虹儿心生甜意,眸现喜波,却柔声谢绝,“奴婢不要,奴婢这条命是大爷您救的,侍候夫人是奴婢惟一能替大爷做的,奴婢不敢领赏。”
“赏要领,恩你也可以报,好好做,醒春山庄不会亏待了真心付出之人。”选她给眠儿做丫鬟,也正是看准了她的报恩之心。这偌大的庄里,除了他外,需要更多实心照顾眠儿的人。
“奴婢遵命。”
主子颔首离开,丫鬟对着了颀长背景,终不再压抑满怀情愫,双眸深情相注。
九 鬼谎
“大哥,慕朝想请教,那位被您安排来的官老丈,和大哥是何渊源?”
元慕阳皱眉,“哪个官老丈?”
“就是大哥两天前安排到成衣铺里看门的那位官老丈,还有个女儿也进了铺子打杂。”
女儿?“是从南居茶肆领来的那对父女罢,原来姓官么?”
元慕世一愣,“大哥不认得他们?安排他们进铺子,只是行善?”
“为什么会特别提起这个人?”
“那位官老丈今儿个上午偷拿铺子里的两套成衣,被人捉住,他说自己是大哥的贵客,哪个敢错待了他,就等着大哥的重罚。”
“会有这种事?”他曾和那老丈打过一个照面,垂着眉,耷着眼的一人,普通得随处可见。
他不介意多供一个人吃饭,只要对方有一份感恩之心,即会积存善意,善意积少成多,是为福荫。他的福荫是给眠儿的。
但是,如果受恩的是一个得寸进尺不懂感激的刁民,他便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不是什么贵客,你看着处理罢。”
“把他们赶出去么?那位官老丈还说了什么如果他没了饭吃,第一个先卖女儿的话……”那口气,似乎大哥该对他家女儿合该很在意似的。为此,他还特此扫了那女子一眼,相貌平凡得连庄里的一个大丫头都不如。
元慕阳眉峰蹙拢,“这种混账话也说得出来?”卖女儿么?卖那个面黄肌瘦的女儿?那小丫头能值几两银子?
“那,小弟这就去处理了。元家不与人结怨,给他们十两银子做个小生意去,如何?”见兄长点头,元慕世立起来请辞。
元慕阳眉头始终皱着,厘不清突然纠结在心头的不适因何而来,莫名驱使之下,叫住二弟脚步,“慕世,我随你一起去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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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为何要偷人家的衣裳?您缺衣裳穿哦?”
“你少管!”
“您当我乐意管呶?”真是,也不看看他们现在是人耶。是人就要脸呐,做爹的偷东西,做女儿的还能脸上有光不成?
“阿六。”
“……爹,请叫我女儿。”那么难听的名字,不管做人做鬼,她都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