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评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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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政治家的张之洞,在“国步维艰,外患日棘,民穷财尽”的历史条件下,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确实有所作为,其实绩颇耸动中外,日本名臣伊藤博文(1841—1909)称其为中国第一能办事之人,实非过誉;然而,对于政治制度层面的变革和激烈的社会革命,张之洞又持不共戴天态度,故尔清末革命党人斥其为附鳞攀翼的汉奸,恨不能将其“头置于胯下”①,也是自有缘故的。作为思想家的张之洞,则在古今中西大交汇的浪潮中殚精竭虑,因革损益,留给后世一份丰富而驳杂的遗产。方面,张之洞对新文化、新思想的技术一艺能层面给予充分的接纳,表现出颇为大度的宽容和开明,这在其《劝学篇》的外篇中表述得酣畅淋漓;另一方面,他对新文化、新思想的政治—伦理层面又加以排拒、否定,口诛笔伐,展开殊死较量,《劝学篇》的内篇正显示了他卫道的执著和激昂。从结构上分析,一种文化包括外缘和内核,技术—艺能层面属于外缘,政治—伦理层面属于内核。张之洞作为以”保教”为职志的思想家,最大特点在于,当他感受到“圣教”受到根本性威胁时,企图通过变通其外缘来达到捍卫其内核的目的。他的这种努力的理论表现就是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一时代“流行语”作出系统的阐发。他所钟情的这一文化范式具有相当大的涵盖性,虽有严复(1854—1921)、何启(1859—1914)、胡礼垣(1847—1916)等启蒙思想家对这一文化范式及时驳诘,但仍为众多的人们所认同,直至二十世纪初叶仍然如此。以“五四”为开端的新文化运动,以及此后数十年间,经过全民族吞吐融会古今中西文明成就的实践,方逐步突破“中体西用”樊篱,告别张之洞时代,但仍不能说张氏的思维模式己全然成为明日黄花,兼通中两的陈寅恪直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还宣称自己的思想言论未能脱出其轨道,就是一个例证。
①见1907年《民报》特刊《天讨》所载”现代汉奸之真相”图片。
①毛泽东同时说,讲到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讲到化学工业,不能忘记范旭东;讲到交通运输业,不能忘记卢作孚。转引自丁守和:《关于近代史人物研究和评价问题》,《近代史研究》1983年第4期。
②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1927年王国维自沉昆明湖,陈寅恪作挽词曰:“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年冠盖萃英贤。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遇叟。忠顺勤劳失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可见陈氏对张之洞的景仰和对“中体西用”思想的服膺。
①《孟子·万章下》。
①《劝学篇·序》,《全集》卷二百零二。
②《劝学篇·内篇·同心第一》,《全集》卷二百零二。
①《全集》卷七十,奏议七十,《遗折》。
②《劝学篇·序》,《全集》卷二百零二。
③郑振铎编:《晚清文选》,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218页。
①《劝学篇·内篇·知类第四》,《全集》卷二百零二。以下引《劝学篇》不标《全集》卷数。
②《劝学篇·外篇·益智第一》。
①
②《劝学篇·外篇·益智第一》。
③胡钧:《张文襄公年谱》,以下简称胡编《年谱》,北京天华印书馆民国二十八年版,甘朋云序。
①[清]宝洌У燃骸锻纬锇煲奈袷寄肪砭帕17页。重点号为本书作者所加。
①《海国图志叙》,《魏源集》,中华书局1976年版。
①见《张文襄公全集》,以下简称《全集),北京文华斋刻本,1928年版,卷二百二十四,诗集一,《海水》。
②《全集》,卷二百一十二,古文一,《殿试对策》。
③《同治朝筹办夷务始末》,卷四十七,第24页。
④辜鸿铭:《张文襄幕府纪闻·清流党》,岳麓书社1985年版。
①《全集》卷二,奏议二,《边防实效全在得人折》。
②《全集》卷八十九,公牍四,《延访洋务人才启》。
③见辜鸿铭:《张文襄幕府纪闻·清流党》。
●生平篇——从清流健将到洋务殿军 第一章 早岁经历 第一节 世宦之家
明永乐年间,朝廷迁徙山西人口充实畿辅及川、陕、湖广一带。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次著名的大移民。直到今天,民间依然传诵着“要问祖先来何处,洪洞城北大槐树”的寻根谣。本书传主张之洞的先祖张本,也跋涉在茫茫的迁徙人流中。
张本从洪洞来到京畿漷县(今北京通县一带),安下家来。经过两代耕读,张本的孙子张端,官居南直隶繁昌县获港巡检,又举家迁至天津府南皮县(今属河北省),于东门印子头置产立业。张氏家族从此定居于此,声名渐盛,号”东门张氏”。张端之子张淮于明正德年间进士及第,官至河南按察使,“以文章忠义有声于时”①。张淮七传至乃曾,即之洞高祖,为清代山西孝义知县,乃曾之子怡熊,官浙江山阴知县,“两世为具令,皆以廉惠闻”②。之洞祖父廷琛,字献侯,以贡生资格任四库馆誊录,后议叙福建漳浦东场盐大使,又题补古田知县。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因闽浙总督伍拉那等贪污、纵盗案,督抚藩臬十余要员下狱,牵连甚广。廷琛不仅洁身免祸,还多方“调护拯救”,甚获时誉。
之洞的父亲张锳,字又甫,号春潭,生于乾隆五十八年(1493年),早年丧父,家境窘迫,“食贫力学”③,于嘉庆十八年(1813年)乡试中举。张锳将家徙居南皮城南三里双妙村,这里便成为张之洞的故里。中举后,张锳屡赴会试不第,以大挑④补贵州安化知县,又调贵筑知县,后迁古州同知,擢兴义知府(所辖在今贵州安龙布依族苗族自治县一带)。张锳一生三娶。原配刘夫人,布政司经历刘廷武之女。继娶蒋夫人,四川嘉定知府蒋策之女。再娶朱夫人,四川邛州直隶州知州朱绍恩之女。道光十七年八月初三日(1837年9月2日),朱夫人生之洞于兴义知府官舍⑤。之洞以上,有一个哥哥之渊,以下有两个弟弟之澄、之涌,还有八个姐妹。堂兄之、之清因父早亡,也被张锳收养,如同亲生一般。这是一个颇为热闹、殷实的大家庭。
道光二十年(1840年),朱夫人病逝。三岁的之洞当然记不得母亲的音容笑貌,但母亲生前喜爱抚弄的两尊古琴,却常常勾起他的思念之情:
梦断怀棬泪暗倾,双琴空用锦囊盛。
儿嬉仿佛前生事,那记抛廉理柱声。①
生母死后,之洞由父亲的侧室魏氏抚养。魏氏无子,待之洞如己出。母子感情甚笃。光绪十三年(1887年),魏氏卒于南皮。此时之洞在两广总督任内,闻报十分悲伤,“白衣冠为位而祭”,“循礼成服”。对魏氏亲属来粤者,亦“以戚谊待之”②。
张锳对子侄管教甚严。他礼聘远近名儒为子侄侍授“乾嘉老辈诸言”③,又购书数十橱,“令于日课外,听以己意观之”。之洞四岁发蒙,从附生何养源受读。拔贡曾摚焦闭盼嫡偃嘶粕⑼蹩烧辍⒄判ぁ⒄远飞剑堪侥胶群笞鞴囊凳ΑS醒细付酱伲χ附蹋甑闹词智诿悖潦椤胺腔窠獠魂。舻扑妓鳎恐烈狗郑朐蚍付刃迅此迹氐媒饽艘选!雹苎б狄虼舜蠼0怂甓镣晁氖槲寰昕枷白魇摹P艘甯鸨攘谑栽海耗谟刑煜愀螅⑹魇咽ぶ洹V炊潦橄白帧⒏呈畲视谄渲校康免帧K耸笔奈患弧短煜愀笫洳荨发佟U砰A高兴地将其寄给之洞的伯父一阅,伯父复函以“敛才勿露”为最。之洞终身诵之。
十二岁以后,之洞又先后师从韩超、丁诵孙、重云逵、袁燮堂、洪次庚、吕文节、刘僊石、朱伯韩,研习经学、小学、古文学、史学、经济之学。他还尝从父亲的挚友胡林翼(1812—1861)问业。胡林翼、韩超十分器重少年之洞的才气,而之洞一生奉行经世实学,亦受胡、韩二人影响为最。
②许编《年谱》卷三。
③许编《年谱》卷一。
④胡编《年谱》卷一。
①集中诗文存于张锳主纂《兴义府志》,清宣统元年铅印本。
①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以下简称许编《年谱》,商务印书馆民国三十五年版,卷一。
②许编《年谱》卷一。
③许编《年谱》卷一。
④清乾隆以后定制,对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由国家挑选其中一等的以知县用,二等的以教职用,挑选标准重在形貌与应对。
⑤此据许同莘《年谱》和胡钧《年谱》。另据刘显世等修《贵州通志》(民国三十七年铅印本),道光十七年,张锳尚在贵筑知县任内,按此说,则之洞的出生地应为贵筑知县官舍六洞桥(今贵阳市博爱路)。
①《全集》,卷二百二十五,诗集二。
第二节 科举得志
通过科举之途,学优登仕,是千余年间中国士子的必由之路,历来被视作“正途”。世宦之后张之洞当然也不例外。如果说有什么特殊之处的话,那便是他的科举之途,较之其先辈及同时代的多数学子更为顺利、畅达。
按照科举制规定,考秀才、举人,必须于原籍应试。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十二岁的之洞与兄长同行,取道湘、鄂,回故乡直隶南皮应童子试,中生员,翌年入县学,成为秀才②。咸丰二年(1852年)之洞参加顺天府乡试,中式第一名举人,“一时才名噪都”③。乡试头名称“解元”,是科场上难得的荣耀。喜讯传至兴义,张锳心花怒放,自不待言;之洞的业师胡林翼,亦兴奋至极,他致书张锳称:“得令郎领解之书,与南溪①开口而笑者累日。”②。之洞得知此事,更感激恩师的栽培之情。三十多年后,之洞于湖广总督任内,特地前往武昌胡林翼祠,凭吊恩师:
二老当年开口笑,九原今日百身悲,
敢云驽钝能为役,差幸心源早得师。
张之洞中举后,寓居京师外祖父蒋家。咸丰三年(1853年)春,太平军攻克金陵(今南京),改称天京。五月,洪秀全令林凤祥、李开芳率师北伐,“师行间道,疾趋燕都”,京师震动,畿辅戒严。一片风声鹤唳中,之洞于七月离京,顺运河而下。时值霖雨兼旬,孤身舟中,四顾茫茫,之洞赋诗感怀:
绮绣周原变水乡,误看秫稻作菰蒋。
泽鸿休怨无安所,且限南来丑虏狂。
十六岁的新科解元,忧愤交加地诅咒农民战争可能会葬送自己的前程。
更现实的危险接踵而至。咸丰四年(1854年)春,之洞回到兴义父亲身边。此时的张锳,顾不上抚慰旅途劳顿的游子,他正全力对付此伏彼起,兵临城下的各支农民军。这几年,借助太平军的声威,贵州各地,义军纷起。独山杨元保、安南涂令恒、铜仁梅济鼎等先后发难。咸丰四年(1854年)秋,遵义府桐梓县杨凤,举太平军旗号,聚千余众起事,屡败进剿清军,连克仁怀、龙泉、绥阳等城,队伍发展至万人,于十一月包围兴义府城。张锳率部及家人婴城固守,之洞兄弟皆登陴苦战,三昼夜不息。情况最危急时,张锳令堆积柴草于城楼,一旦城破,即举家自焚。后张锳“阴缒死士下城绕出贼后”①,里外夹攻,击退义军,方转危为安。之洞在《铜鼓歌》中,曾记载了这一血火之役:
咸丰四年黔始乱,播州首祸连群苗。
列郡扰攘自战守,盘江尺水生波涛。……
我先大夫慷慨仗忠信,青衿白屋皆同袍。②
这一年冬,之洞成婚。新娘是嘉庆癸酉(1813年)拔贡、贵州都匀知府石煦之女。石夫人给之洞留下一子(权)、一女(檀)。婚后,之洞仍留父亲军中。张锳剿灭杨凤农民军,又击退苗民起义。之洞于戎马倥偬之中,温习功课,准备于科举之阶更上层楼。咸丰五年(1855年)秋,之洞携夫人辞别父亲,取道川、陕赴京就试。也许是经历了更多的人生磨难,此次北行,之洞未见褪减的功名之心,又平添了几分家国忧思。他由黔入川,渡江迤逦北行,经潼川、剑阁、宁羌,入陕南。他在《宿宁羌州》诗中称:
岁晏单车独北征,风催槁叶下边城。
一家骨肉同萍梗,四海亲朋半死生。
抒柚山中犹急税,旌旗江上未休兵。
忧来无寐披衣起,霜月横天枥马鸣。①
咸丰六年(1856年)四月,之洞参加礼部试,被录取为觉罗官学教习。觉罗,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之父显祖叔伯兄弟和各支子孙的称谓。觉罗官学,是专为觉罗子弟设立的学校。觉罗官学教习,由礼部从京省举、贡、生员中选录,于会试正科之后举行考试。被选录者依次补用,三年期满后可补放知县,故不失为仕途终南之径。
之洞在京候补,于秋天接到父亲病故的噩耗。张锳与农民军周旋数年,积劳成疾,屡乞解甲未果,终因沉疴不起。离开营伍仅二十余日,于咸丰六年七月廿五日(1856年8月25日)辞世。七天以后,贵州都匀府城被起义军攻陷,知府石均被杀,前知府鹿丕宗自焚。石均是之洞的妻兄,而鹿丕宗之子传麟,又是之洞的姐夫。农民军沉重打击了清王朝,也给青年张之洞以深深的震撼。
依循传统礼教,咸丰七、八年(1857、1858年),之洞在籍守制。咸丰九年(1859年),守制期满,之洞拟赴京参加会试,因族兄张之万(18ll—1897)为同考官,循例回避,未能应试。次年,因同一原因,继续回避。这一年,英法联军攻陷京师,火烧圆明园,咸丰皇帝逃避热河。之洞感愤时事,作《海水》诗以纪之:
海水群飞舞蜃螭,甘泉烽火接令支。
牟驼一旅犹言战,河上诸侯定出师。
地孽竟符苍鸟怪,天心肯使白龙危。
春秋王道宏无外,狭量迂儒那得知。①
仕途停顿,国势衰微,百无聊赖中,之洞于此年秋至济南,入山东巡抚文煜幕府,碌碌度日。就在之洞倘徉于大明湖、趵突泉的湖光水色之中消磨岁月之时,晚清政治史上的一大事变发生了。咸丰十一年(1861年)八月,咸丰帝奕裕1831—1861)死于热河避暑山庄。不满五岁的载淳(1856—1875)继位,初号祺祥,明年改元同治。同治帝生母那拉氏(1835—1908)联络恭亲王奕䜣,发动“祺祥政变”,处死赞襄政务王大臣载垣(?—1861)、肃顺(1816—1861),“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她便是晚清声名昭著的慈禧太后。济南府中二十四岁的幕客张之洞不会想到。紫禁城里这个权谋老辣的女人,日后竟然成为高照自己仕宦之途的“福星”②。
同治元年(1862年)三月,之洞入京会试。三场试毕,各生试卷循例分送各同考官品评,再呈主考取舍。之洞试卷送至内阁中书范鹤生处,范颇称其才,亟荐于主考郑小山,终未获隽。范鹤生惜才心切,为之“竟夕永叹”。会试不中,但之洞仍被挑取为誊录第三名。按清制,誊录为书吏之职,朱笔誊写乡试、会试之试卷,再呈考官评阅,以防舞弊。另外,在方略馆等处任缮写者,亦名誉录。之洞当然不屑于此,遂怏怏离京赴豫,入左副都御史、内阁学士毛昶煦(?—1882)幕府,襄助督办团练、围剿捻军。不久,族兄之万由礼部侍郎外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