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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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三哥是不是要断绝我的香烟?”他索性抄起手来挑战似地望着克明。
“你……你……你……”克明听见这些话,勃然变了脸色,将水烟袋放在桌上,右手在桌面上猛然一拍,然后站起来,走过去用右手第二根指头指着克定的鼻子说了三个“你”字。克定看见克明来势凶猛,以为克明要动手打人,便胆怯地退了两步。但是克明却把手缩了回去。他两眼圆睁地望着克定喘息了一会,咳了两声嗽。克安趁着这个机会走近克明讨好地劝道:“三哥,你身体也不大好,何苦为这种小事生气。你还是回屋去休息休息罢。”克明慢慢地停止了喘息。他掉头看了克安一眼,也不说什么话,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拿起水烟袋,默默地走出去了。克安和克定目送着他的背影。
“五弟,你也太不通人情,少讲两句不好吗?你这样气三哥,会把三哥气死的,”克安低声抱怨说。
“这怪不得我,哪个喊他来管闲事?爹死了我什么人也不怕,我还怕他?让他碰一鼻子灰回去也好。我就讨厌他的道学气!”克定得意地答道。
“道学气?我才不相信。人都是一样的。就拿三哥来说罢,你把他同翠环关在屋里试试看,如果他不来那一手,我就不姓高!就不定他早已打算好了,”克安不服气地说。他说到翠环,眼前就有一个苗条的身子晃了晃,他的心动了一下,笑了笑,但是马上又收了笑容做出正经面孔来。
“你何必吃这种干醋?你屋里头不是也有一个吗?”克定嘲笑地说。
“你说——倩儿吗?”克安压低声音说。“她虽然不及翠环好看,不过——你四嫂防得很紧,总不让她到我身边来。好像我会吃人一样。”声音里泄露出他的不曾得到满足的渴望。
“那么杨奶妈呢?”克定又笑着问道。
“杨奶妈,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人家是有夫之妇碍…”克安带着神秘的微笑半吞半吐地答道。
克定忍不住噗嗤笑了。他说:“刚才五弟妹骂我是色鬼。
其实你不见得比我差多少。”
“你怎么这样说?这才是我们读书人的本色。没有红袖添香,读书还有什么趣味?……”克安一本正经地说。
“算了罢,不要讲你那些名士风流的大道理了,”克定哈哈地笑起来,打断了克安的话头。接着他又在克安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人对望着笑起来。
笑声送出了窗外。觉民和剑云在天井里凸出的石板过道上一面闲步、一面谈话。他们听见笑声,不觉掉头去看窗户。
房里似乎没有动静。除了灯光外,他们就看不见什么。
“就跟小孩子一样,”剑云低声说。
“真不要脸!”觉民摇摇头骂了一句。
剑云胆怯地四下望了望,连忙阻止觉民道:“轻声点。给别人听见又会惹是生非的。”
觉民不理睬,却叹了一口气,自语地说:“三弟倒走得好。
他走得远远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现在我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同琴小姐的亲事到底怎样?”剑云关心地问道。他不能压下自己的感情,他不能使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这是没有问题的,”觉民直爽地答道。“成问题的倒是仪式。我和琴都反对用旧式订婚结婚的仪式。然而这种主张我们家里又难通得过。我想等琴满了孝再说。只有这件事情才把我留在家里头。否则,我也会跟着三弟跑了,不过……我们自己的事虽没有问题,然而看见别人受苦受罪,我心里也很难过。譬如二妹的事情,你想,像她这样的女子嫁到陈克家那种混蛋的家里去,以后日子怎么过?五爸的花样你已经见过了,”他把窗户指了一下,“陈克家的儿子不会比他好。”
“二小姐自己是不情愿的,”剑云的眼光跟着觉民的手指向窗户看去,他的心忽然隐隐地发痛,他不愿意觉民知道他的感情,但是他又不能把悲愤全吞在肚里,便无可如何地随意说了上面的一句话。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地湿了。
“不情愿,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从来就不把女子当作人看待!”觉民气恼地说。
剑云沉吟半晌,他看见一线希望在眼前飞过。他终于鼓起勇气对觉民说:“你不可以给二小姐帮忙吗?”他的声音略带颤抖,他不敢看觉民。
“帮忙?”觉民像不懂这两个字的意义似地念了一遍。
“我是没有办法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跟我不同,你有办法,”剑云感动地接下去说,似乎有一种力量鼓舞着他,使他忘记了自己,觉民从没有看见他这样兴奋过。“如果你也不帮忙,那么还有哪个来帮忙。连我一个外人也不忍心看她嫁到陈家去,何况你是她的哥哥。”
这些话给觉民带来了苦恼,觉民苦苦地思索,想不到一个办法。他忽然掉过头去看剑云,烦恼地问道:“那么你以为我应该怎样帮忙?”
剑云被觉民这样一问倒窘住了。他以前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突然跑来,他便觉得自己束手无策了。他只得沮丧地摇头说:“我不晓得。”过后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你应该有办法。”
这个回答等于白说,但是对于觉民却成了一个刺激,一个鼓励。觉民想,既然剑云这么相信他,他就应该显得自己是一个跟剑云完全不同的人。他应该有办法!他正在思索。
堂屋里起了脚步声和谈话声。从周氏的房里走出来一些人。王氏陪着沈氏一面走一面谈话,她们的后面跟随着倩儿和春兰。她们一行人跨出堂屋的门槛往沈氏的房间走去。淑华一个人从堂屋的正门出来,下了石阶,走到觉民和剑云的身边,低声带笑说:“五婶回去了。”
觉民被她一打岔,略微一怔,剑云却接口问道:“那么喜儿又怎么处置?五爸五婶就不会再吵架?”
“五婶这个人真没有用。她太软。只要五爸对她和气一点,她天大的气也就没有了。每回都是这样,无怪乎五爸要欺负她,”淑华不平似地答道。
“这回的事情到底不同,恐怕不容易了结罢,”觉民忽然无心地这样说了。
“这倒不见得,”淑华很有把握地摇摇头说。“四婶刚才已经把她劝好了。她好像没有事情一般。只要五爸不闹,便闹不起来。你难道还不晓得五婶的脾气?她虐待起四妹来,翻起是非来,真可恶。不过看见五爸常常欺负她,又觉得她可怜,叫人替她干着急!”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把眼睛掉去望克定的房门。克安夫妇正从那里面出来,一路上带笑地低声谈着话。倩儿跟在他们的后面。房里克定的响亮的声音叫了两下:“喜儿。”沈氏低声说了一句话。后来一定是喜儿在房间里出现了,克定又说(声音稍微低了一点):“喜儿,你来给你太太陪礼!”
天井里众人注意地听着,听到喜儿唤“太太”的声音。
“我不敢当!”沈氏似乎赌气地说了这句话,但是声音里并没有带怒气。
接着克定温柔地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外面的人听不清楚。后来他又提高声音催促喜儿:“你还不快给太太陪礼?你给太太磕个头。”
沈氏这次完全不作声。喜儿却真的跪下去叩头了。
接着克定又在说话。沈氏起初沉默,后来忽然说:“只怕三哥不答应。”
“三哥?”克定轻蔑地大声说,“我才不怕他。他刚才在这儿碰了一鼻子的灰冲起走了。他还好意思再来说话!也没有见过做大伯子的替弟媳妇吃醋出主意的道理。倒是四哥明白事理。”
“你听,你听,”淑华触动觉民的膀子说。
“听什么?”一个声音意外地在她后面响起来。淑华吃了一惊连忙回过头去,正看见觉新的忧郁的眼光。
“五爸跟五婶不吵了,”淑华简短地答了一句,她又继续去捕捉从那个房间里逃出来的话,但是已经失掉了一些,她只听见:“……只要你每天晚上好好地在家里,我也就不……”沈氏忽然放低声音说了两三句,后来又把声音提高:“也好,喜儿究竟是我自己的人,我也……”“五婶想用喜儿来拉住五爸,真是在做梦。”觉民忽然厌恶地说。
“真做得出。我看三爸会活活给他们气死!”觉新愤慨地自语道。
觉民冷淡地看觉新一眼,觉新的话不曾引起他的同情,却反而给他带来痛快的感觉。他要说什么话,但是被沈氏在房里叫唤“春兰”的声音打岔了。春兰从觉民房里出来,慌慌张张地跑进沈氏的房间去。接着淑英的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觉民的房门口响了。琴、淑英、淑贞三人走出左厢房,淑英高兴地唤着“二哥”。
剑云没有看清楚淑英的面庞,但是听见了她的愉快的声音,他的心忽然痛苦地颤抖起来。他想到他先前跟觉民谈过的那些话,他悄然说声“我走了”,匆忙地一点头,就向阴暗的拐门走去,不见了。
没有人挽留他,没有人注意他。琴和淑英姊妹走下天井。
淑华看见淑贞畏缩地偎在琴的身边,有点可怜她,便安慰地说:“四妹,不要紧,五爸同五婶已经和好了。”
淑贞不答话,却低下头,琴知道淑贞心里难过,不愿意人提到她父母的事情,便提议道:“我们到三表妹屋里头去坐坐。”
淑贞巴不得琴说这句话。淑英自然也同意。淑华并不愿意立刻回到房里去,但是她经琴再三催促,也只得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陪伴她们进左上房去了。留下觉新和觉民两人在空阔的天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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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早晨十点钟光景,琴在淑华房里刚刚梳洗好,听见窗下有人在叫:“翠环,倒茶来,琴小姐来了。”她惊讶地卷起窗帘去看,不觉微微地笑了。在克安房间的檐下挂着鹦鹉架,翠环正站在天井里仰起头调逗鹦鹉,这叫声就是从鹦鹉的嘴里发出来的。
“哈,哈,说得好,”觉英从外面走进天井来,手里拿了一张芭蕉叶,一路随手撕着,把纤细的丝条随便抛在地上。
“四少爷,你又这样子,叫人家扫起来添麻烦,”翠环抱怨地说。
“你管不到我。我高兴怎样就怎样!”觉英得意地答道。
“我要告诉太太去,”翠环赌气说。
“好,我不怕,你就去告罢,”觉英毫不在乎地说。
翠环也不再说什么,装出没有听见的样子,微微低下头向厨房那面走去了。
“翠环!”觉英看见她的苗条的背影慢慢地移动着,忽然唤了一声。
翠环站住了,转过身子问道:“什么事情?”
觉英嬉皮笑脸地望着她,慢腾腾地说了一句:“你看见喜儿吗?”
翠环马上变了脸色,把身子一扭,也不答话,就冲进了厨房。
“哈,哈,”觉英抛掷了手里剩余的芭蕉,拍掌笑起来。他又对鹦鹉说:“鹦哥,你喊:‘翠环,客来了,装烟倒茶。’……”鹦鹉扑着翅膀在架子上跳来跳去,又伸着颈项简单地叫了两声。
“四弟,你又在这儿耍!你还不进书房去!”淑英从角门里走出来,看见觉英一个人在那里调逗鹦鹉,便责问道,声音很温和。
“二姐,我就去,”觉英含笑地答道。“你管我比爹还严。
我不耍,你要我学枚表哥的榜样吗?”
“你总有话说!你在别的事情上有这样聪明就好了,”淑英忍不住笑着责备说。
“二姐,你说我哪一点不聪明?”觉英看见淑英的脸上现出笑容,更加得意起来,顽皮地说。
“二姐,你不要理他,你跟他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淑华在房里大声插嘴说,她在窗前站了一些时候了。
淑英和觉英一齐掉头看这面,贴在左右两扇玻璃窗上的琴和淑华的脸庞都被他们看见了。
淑英向她们笑了笑:说:“你们起得好早!”
“好早?哼,要吃早饭了,”觉英冷笑道。“‘对牛弹琴’,说得好。三姐,我是牛,你就是牛姐姐,你也是牛。……”他忽然仰起头去看天空自言自语道:“我的鸽子,一定是高忠在放我的鸽子。”他又指着天空对她们说:“你们听,哨子真好听。”于是他一个人放开脚步跳上石阶往外面跑去,并不理睬正在对他讲话的姐姐。
淑英微微地抬起头望天空,她的眼光避开紫藤花架看到了那一段蔚蓝的天。天是那样的清明,空气里仿佛闪动着淡淡的金光。几只白鸽列成一长行从那里飞过。白的翅膀载着点点金光,映在蔚蓝色的背景里,显得无比的鲜明。但是它们很快地飞过去了。只有那些缚在它们尾上的哨子贯满了风,号角似地在空中响着。
“翠环,倒茶来,琴小姐来了!”
淑英听见这奇怪的声音,吃了一惊,掉头去看,看见了挂在檐下的鹦鹉架,才知道这是鹦鹉在学人说话,也就宽心地微笑了。
“二表妹,你来罢,”琴在房里唤道。
“我就来,”淑英答了一句,但是过后她又说:“琴姐,还是你同三妹出来好。这样好的天气在花园里走走也是好的。”
琴回头看了看房里的情形。绮霞正在替淑贞梳头。她便回答淑英说:“二表妹,还是你先到我们这儿来好。四表妹昨晚一夜没有睡好觉,现在才起来。”
“好,那么我来罢,”淑英答道。她的笑容渐渐地消褪了。
淑贞的带愁容的女孩面孔像一条鞭子在她的头上打了一下,把眼前的景物全给她改变了。昨夜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她们在淑华的房里谈话。淑贞因为她的父母吵架的事情,又害怕,又羞惭,又烦恼,不愿意回到自己的房里去睡。琴和淑华商量好把淑贞留在淑华的房里,她们用种种的话安慰淑贞。
后来淑贞就在淑华的房里睡。这个女孩的境遇素来就得到做堂姐的淑英的同情。她想着淑贞的事情,虽然马上受到一阵忧愁的袭击,但是她也常常因此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她觉得淑贞的命运还赶不上她的,她究竟比淑贞幸福。她这样一想仿佛给自己添了一点勇气。她的心情也有些改变了。她暂时忘记了那些时常来袭击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却打算怎样帮助她那个更不幸的堂妹妹。
淑英一面想着淑贞的事情,一面用她的稳重的慢步子沿着淑华的窗下往外面走去。刚走了几步,她忽然听见厨房里起了吵闹声。她便站住略略掉过头去看厨房。这是两个女佣在相骂,中间还夹杂着厨子的声音。
“我不怕,我偏要动!我看你敢把我怎样?三老爷等着要开水泡茶。你有本事,你去向三老爷说!”说话的是三房的女佣王嫂。
“你不怕,难道我就怕?三老爷再凶,也管不到我,我又不是他用的人!我是老太爷在时就来的。”这是钱嫂的又尖又响的声音。
“呸,你还有脸皮提老太爷!哪个不晓得!自从老太爷过世后,你们那个老妖精十天有九天不归屋。哪个明白她在外头干些啥子事?”王嫂气势汹汹地骂道。
“好!大家听见的!你骂陈姨太!你喊她做老妖精!好!
我们一起去见她!你有本事你当面去骂!哪个不去,才不是人!鼻┧坪跗斯ヅぷ×送跎幻娲牌闲厝碌馈K纳舾饬恕U饬礁雠思负跻舜蚱鹄矗潜蝗死恕*
“你不要撒娇,老娘不怕你!老娘就跟你去!话是老娘骂的!不消说一个陈姨太,就是十个,老娘也不怕!蓖跎┑靡獾卮笊伦拧*
淑英把眉尖微微一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