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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第18章

小说: 桑那高地的太阳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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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在家做饭。你好好到戈壁滩上学学。〃可每天回来,黑黑的锅灶上,不是昨天余下的冷苞谷馍,就是中午那老混蛋自己吃剩的半锅山羊奶煮面条,早焖烂糟个屁了,只有〃面〃,而没有〃条〃了。老混蛋人呢?不知又上哪去逛荡了。谢平不跟他计较。喝不了那山羊奶煮的面条,就啃冷苞谷馍。还是那句老话,别人能待得住的地方,我谢平就不信待不住。操!   

  有一天,太阳忽然打西头出了……谢平背着大皮袄,挟着两本书,吆着羊群回圈,饮完羊,补完料,点完数,扣上圈门,回到他们住的地窝子里,看见撅里乔那家伙在窝里呢。没外出。而且一肩高一肩低地围着锅灶,真在做饭。屋里还真香。弄来点清油在贴饼子呢。稀罕!谢平把大衣朝地铺上一撂,洗洗手,便赶紧相帮着去烧火。他觉得老混蛋今天干点儿人事了,连屋子都收拾过了,豁亮多了。仔细看看,又觉得什么也没动。窗户台上撂得乱七八糟的卷烟纸和莫合烟屁股都还在。但谢平总觉得屋里少了点啥。烧着烧着火,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堆在地铺枕头边上的那些书不见了。他撂下手里的柴火棍,扑到地铺上,四处翻找。果不其然,少了的,是自己那几十本书。〃我书呢?〃他跪在地铺上,急喘着,问撅里乔。〃啥书?〃那家伙还在装糊涂。〃我地铺上搁着的!〃谢平指着被自己翻乱了的地铺说道。〃喔。那呀,我替你扔了。〃他下意识地向两下里抻抻嘴角。这是他一个习惯性小动作。〃扔了?你开玩笑吧?〃谢平从铺上跳了起来。〃扔了。〃毛选〃不看,你看那些鸡巴书……〃撅里乔这话说到一半,谢平扑过去揪住了他的领口,叫道:〃那些书都是公家新华书店卖出来的!你给我扔到哪儿了?快说!〃就在这一瞬间,谢平只觉得胳膊骨节里滋出一阵钻心的疼痛,还没等喊出一声〃啊〃来,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巨力,已经把他击飞了出去,后脑勺重重地撞着土墙,人便倒在地铺上;不待他翻过身来,撅里乔不间断地抻着嘴角,一肩高一肩低地逼近过来,一脚踏住他想抡去的右手,抄起早已准备在一边的小铲子,朝他背上、屁股上、大腿上、胳膊上狠劲拍来。他打得那么沉着、老练,每一下都打在要打的地方。谢平每一下扭动、抽搐、喊叫、挣扎,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打得那样地痛快、舒服,就像猫儿玩弄在自己爪子下吓昏了的小老鼠似的。撅里乔早就寻机要打谢平了。他恨谢平那种不跟他计较、不把他放在眼里、不来跟他〃套近乎〃的〃清高劲〃。他的信条就是:或者让我跪在你面前,或者你就得在我面前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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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桑那高地的太阳(54)         

  这家伙解放前在迪化市警备司令部里当差,一九四九年跟着起义,秘密参加过〃哈密暴动〃,抢过银行,事发后被判十五年刑。前年由于减刑,才获释分到骆驼圈子来〃留场就业〃。劳改期间,讨好管教,常相帮打别的劳改员。有一回,到戈壁滩上装砂石料。几个被他毒打过的劳改员伙同起来,把他骗到一个废砂石料坑里,用事先准备好的面口袋,蒙住他头,系紧了,闷打了他一顿,一边打还一边叫:〃别打了,咋回事吗,有话说话,干吗动手……〃让他搞不清,到底是谁在打的。最狠毒的是,打到末了,那几个人用撮砂石料的铲子,把他一只脚后跟上的一根筋给铲断了,并且一起混着对他喊道:〃你他妈的再不识人性,下回再替你动动那只脚的手术!〃从此以后,他就只能拖着那条断了筋的脚走路,连脑袋也向一边歪了过去,但人却更狠毒,好似条〃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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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驼圈子能叫他瞧得上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老爷子;还一个是机务大组的新生员,原先在西藏那边工作的一个十三级干部,走私手表,被判过十年刑,前年死了。撅里乔一老看中那老家伙板箱底里藏着的那套黄呢子军服,说:除过西藏那边,通中国再出产不了恁好的毛料。那也是十三级才闹得到手的呢!   

  谢平真不明白老爷子为什么要把他放到这个撅里乔手下来。   

  牛车陷在沙窝里。沙窝边上长着许多陈年的芨芨草,干黄,干硬。热风卷着它们,叫它们拂着牛车的木轱辘,沙拉沙拉。那木轱辘足有半人高,倒是用上好的沙枣木做的,轮毂上还包着一圈铁皮。铁皮上,等距离铆着一个个秃圆的大头铁钉。铁皮和铆钉头都被磨蹭得白亮白亮。但在古往今来的必需的旋转中,起真作用的,还应该说是那不发亮的甚至有些灰黯的木毂……谢平想道……   

  这时谢平跪倒在沙窝里,把头靠在木毂上,趁着车厢投下的那片阴凉,歇了会儿。背上被撅里乔拍打出来的紫黑条条块块,被那七月中午的太阳一烤,活像有人在用十七八根生了锈的锯条,慢慢锯着他背上的皮肉。虽然这会儿,他热得已经在打冷颤了,却仍不敢脱去外衣。他更怕那毒日直接曝晒脊背上的伤处。   

  撅里乔派他赶上车到二号圈去取山羊奶。过沟时,颠断了一个轱辘。虽然还没散架,但已不能再负重,他只得把奶桶扛在肩上。到再有沟要过时,他得赶紧上前,一手托住这半拉木毂的轴头,不让再颠着它。山羊奶从桶盖里晃出来,洒到他颈子里。他不喝山羊奶。怕它那种浓烈的膻味。衣领上的山羊奶晒干后,结成了硬疙巴,叫他发哕。   

  回到五号圈,他拆下坏轱辘,对撅里乔说:〃我扛回分场部修。〃〃起开!〃撅里乔把谢平拨到一边,把坏轱辘放到那棵死树下的一张土台子上。他断了根筋弯不下腰,干啥,都得搬到那张土台子上。对木轱辘,可是高级木工活。对起来后,他得意扬扬地问谢平:〃咋样?〃嘴角使劲一抻一抻。〃向你学习。〃谢平一头说,一头去扛那轱辘,但手腕子却让撅里乔一把扼住了。这家伙腿瘸了,两只手却像铁钳一般有力。攥到他手里,谢平马上觉得自己的腕子好似要被撅断了似的疼痛起来,他预感撅里乔又要借这件事教训他了。他马上挪动了一下自己站的位置,让被扼拧着的腕子顺着点,不显那般剧痛;同时侧过半爿身子,把另一只手探进自己外衣里,攥住刺刀柄……从那天被打后,他时刻都带着它。他发誓决不让他再打第二回。   

  他这摸刀的动作,撅里乔自然注意到了。这个一生中打过无数次人,也无数次让各种各样的人打过的〃人狼〃,对这一类的动作是格外敏感的。他果然换了种口气,只是冷笑着责问谢平:〃这牛车是公家的不是?这木轱辘是政府的不是?你小子,鸟毛灰。不爱护政府的东西。小心着点!〃说着,用力一推,松开了谢平。   

  那天,这老家伙又不知从哪达搞来一副羊杂碎,洗净了,煮熟了,拌上切碎的皮芽子和花椒盐,撒了不少芥末,装在他那只简直跟尿盆一样脏的搪瓷大碗里,搁在铺头,叫谢平吃。谢平正在替拣回来的书重新包书皮,没理会他。一会儿,老家伙又端来一盆黄不黄、绿不绿的温水。他说,他煮的柳枝水,还搁了什么药草。(他铺头底下,确实压着一个漆皮小箱子,里边搁着满满一箱干草、骨头、兽角、龟壳、蛇蜕、猴头。还有一小团夹在两张膏药皮中间的东西,黑漆如胶,黏稠不堪,连闻都不让谢平闻的稀罕物,他说是熊胆。至于一小团四周长毛的硬球球,他说是麝香。都是能救命的。)拿那水替谢平洗背上的伤口。〃过来吧,小宝贝。你瞧瞧……细皮嫩肉的……何苦来在我跟前老摆出一副比我老瘸高一头的架势呢?你到底比我高在哪?〃说着,他故意手下使劲,戳了戳谢平的伤口,疼得谢平浑身抽抽。〃你瞧!你不跟我一个样?肉开了也疼。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现在什么也不是,还不如我这在劳改队光荣服役十来年的〃转业老战士〃。把你一个人撂在戈壁滩上,你活得了吗?你得哭死,怕死,渴死,饿死。就是有吃有喝,你也得蔫了,疯了。可我能活。还能活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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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桑那高地的太阳(55)         

  背上的伤口,用他的黄水一洗,果然松快多了,也不那么灼疼了。这老家伙还真有两手。   

  老家伙把水往灶门里一泼。从铺底下抓把干草擦擦手,把肉碗递到谢平鼻子尖下。谢平只得挑那没沾着他碗边的,捏一块表示个意思。老瘸自己便用一把真格儿的西餐具中的叉子,一块连一块地叉吃起来。〃你跟着我,听话,我错待不了你。〃他说着,吃完那碗杂碎,又从铺底下拽出把干草擦擦碗,把碗撂门背后,趁势在谢平身边躺了下来,打着饱嗝,卷支烟。烧上后,他把手搭在谢平肩头,笑着说:〃男人跟男人在一块儿,也有快活事呢……〃   

  谢平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扭了下肩膀头,甩掉老家伙那只脏手,一转头,疑惑地戒备地看看他。这家伙一闲下来,嘴里,脏话脏事特别多。   

  〃这你是不懂。小嘎娃子,还嫩着呢……〃他闭上眼睛,说他劳改队里男犯人跟男犯人之间那些脏事,谢平心里已然觉得一阵阵恶心。突然间,那老家伙半爿身子朝谢平挨近过来,手索索地顺着腿根朝他下身摸去。谢平一阵痉挛,立马倒退三步,跳了起来。本能的反感巨大的屈辱引起强烈的反胃,〃哇〃的一声,刚吃下去的那些羊杂碎,便全又喷出嘴。接连地,一阵痉挛接一阵痉挛,一阵反胃接一阵反胃,使他紧靠住后墙,站立不起来;下身被老混蛋抓摸过的地方火烙过似的引发出被损害的感觉,一直使谢平想叫又叫不出,只是一阵阵哇哇地干哕。   

  〃也至于这样吗?操!〃老混蛋撂过一块湿毛巾让谢平擦嘴。谢平抓起毛巾砸到老混蛋脸上,叫道:〃你他妈的,还是人?畜生……〃   

  〃骂人?我操!〃老混蛋顺手一个嘴巴,哐地扇过来,谢平便摔倒在地。   

  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不会更长。谢平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个么。他只觉得屋子坍了,脚底下裂了缝。他已经别无选择,从腰后嗖地抽出那柄刺刀,用双手紧紧抱住刀把,把腿上那点力气,也一起提到了手上,嘎嘎地咬着牙根,涨红了脸叫着:〃畜生!畜生……〃便对准老混蛋的胸口,扎将过去。   

  血,应该是黑的。黑的。黑的……   

  如果谢平背上没那许多伤,如果老瘸不是多次跟拿刀来找他拼命的人打过交道,如果谢平这一刻还能往手上给一点冷劲和巧劲,不是完全气疯了气昏了……那么这一刀,老瘸是怎么也躲不过的,恐怕连刀柄也会一起捅进老瘸那多毛的胸膛里的。但撅里乔到底不愧是〃撅里乔〃,他眼疾手快闪过了这一刀。只是因为太近,他来不及像以往那样躲得那么干净漂亮,让那刀还是带着点寒光,带着点气涡,擦过他腰部,划开他外衣、衬衣,在腰眼上划开一道二寸来长的口子,扎到墙上,直扎进墙泥里,有二寸多深……   

  红的又是什么?什么?到底是什么……   

  当看到老瘸捂着腰,连连退去,看到他指缝里汩汩地冒出止不住的血柱,谢平吓傻了。去拔刀时,却抓在刀刃上,差点把自己的手掌心割开。镇静的倒是老瘸。他倚在门框上,吩咐谢平:〃别傻呆着,快把我那漆皮匣子递过来。你狗日的,真扎啊……〃他有条不紊地极其熟练地处理了自己的伤口,才瘫坐下来,关照谢平:〃咱爷俩也闹过了,玩过了,收摊儿吧。谁也不许跟外边人再提这档事。不值当。记住了?收拾铺,歇你的吧。〃他从云南白药瓶里,挑出一粒小红珠子抿到嘴里咽了下去之后,又闭上眼歇了一会儿,戒备地提着他那小铲,抻抻嘴角,晃晃荡荡,出了地窝子,爬到马背上,逛他的去了……   

  谢平呆呆地去拔刀。他觉得再没法在这狼窝里待下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书都扔到炉子里烧了,跌跌撞撞,跑回了分场部。   

  几天后,全分场集合,修路。上边有人要去阿尔津风口看地形,让老爷子带人把骆驼圈子通老风口的那截路垫平。十六公里。全垫,绝对来不及,但总也得把恁些叫洪水拉出来的沟沟坑坑垫起来。头天晚上,政委通过地方邮政线,亲自打电话到六公里外的桑那镇,叫老爷子骑马赶去接电话。〃一定得给我垫起来。明天来看地形的是各方面的首长,一路颠过来,就是谁,也受不了!要不要我再给调些劳力?〃政委关心地问道。〃你从哪儿给我调劳力?等你劳力到,你们的小车也到了。〃老爷子答道。他觉得政委调来羊马河也有两年多了,说话总不着边际。〃实在来不赢,拉些麦草垫上。这比拉砾石料垫快当。〃政委提议道。〃行啊。你连夜派人给我送二百车麦草来吧。〃老爷子哼哼道。〃哈!你真是大懒支小懒。我让你修路,你派我去拉麦草。你畜牧分场的干草呢?先用来铺铺路,首长又带不走。过后搂一搂堆起来,不照样喂牲口吗?〃政委说道。〃我的政委,牲口不吃那草。垫完路就全糟蹋了。〃老爷子叫道。〃那你先用上,以后我再给你解决。〃〃政委同志,咱们打过恁些交道了。您说以后解决,结果以后没给解决的事何止一回二回?您就可怜可怜我那些牲口吧……〃〃老吕,你这是又咋的了?在这紧要关头跟我戗戗!要只是我李凤林明天过你们那坎儿去老风口,那话还不好说?你知道明天去老风口的是谁们吗?〃政委严肃起来。老爷子叹了口气,应道:〃好吧。我吕培俭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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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桑那高地的太阳(56)         

  这一天,谢平也去修路了。那天从五号圈回来,他没去找分场长,也没去找赵队长。反正吃罢饭我就跟着干活。反正我没闲着。你咋着不了我!反正,说死了我也不去那狼窝里跟那〃人狼〃一块过了。那是人吗?他暗想。   

  赵长泰由渭贞扶着,上干沟边的小屋来看过他。他问赵队长:〃你们就这么来惩治我?〃   

  〃你要学会在各种环境下生活。如果你今后还真的想为桑那高地、为中国做点事情的话,〃赵队长说道,〃你就得学会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能对付得了各种各样的人……〃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了!我当初就不该离开上海的!〃谢平对着赵长泰吼道。   

  〃窝囊废!上海就恁干净?〃赵队长突然也吼了起来。而后,便大口大口地喘,上不来气,只好一手支住窗台,佝下那薄板似脆弱的脊背,一手不住地揉搓完全给憋住的胸膛。渭贞嫂忙去虚开点门缝,让透进些风来。谢平慌得索性一拳捅破了糊窗户的塑料纸,让新鲜空气照直对着赵队长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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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他要感冒的!〃渭贞嫂又赶紧脱下自己的棉袄把窗洞堵上。   

  〃你……你……你怎么……到今天……今天……还不明白我们呢……〃赵队长颤栗地叫道。那叫声里所蕴含的一个老兵的全部的失望,让谢平深深一震,终于没有力气再在赵队长跟前支撑住自己,便带着无处倾吐的委屈、怨恨、懊恼、怅惘,蹲在墙根前抱住脑壳,紧咬住牙盘,幽幽地呜咽起来。   

  这一天,也给子女校分了五百米的任务。当然停课。中午都没回家,大食堂负责给送饭。于书田开着〃尤特〃车,老爷子坐在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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