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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消息 古吴金木散人著 痴部 明 文震亨抄本-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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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头一看,只见皓月当空,刚在垂杨顶上,便对杜开先道:“小弟久仰杜兄诗才,渴欲求教,今日幸会舟中,何不就把明月为题,见教一首?”杜开先笑道:“恐拙句遗哂大方。”康公子道:“言重,言重!”杜开先便倚着阑干,对着月光,朗吟一绝云: 

     中天皎月未曾盈,偏向人间照不平。
   此际莫嫌微欠缺,应须指日倍光明。
  康公子道:“承教,承教!杜兄,小弟往常在书房中独坐无聊的时节,也常好胡诌几句,只是吟来全没一毫诗气。朋友中有春秋我的,都道是筊经。”杜开先道:“康兄不必太谦,决然是妙的,小弟正要请教。”康公子道:“小弟赋性愚直,凡遇同袍之中,再没一些谦逊,是不是常要乱道一番,其实不怕人笑。杜兄果不见笑,我就把原题也和一首。若不合题,烦劳改政,切不可容隐在心,背地笑人草包也。” 杜开先道:“不敢,不敢?” 康公子道:“杜兄,又有一说,小弟吟将出来,虽不成诗,也要带几分酒兴,诗肠自然陡发,若是不饮些酒,便心忙意乱,一字也诌不出来。杜兄且从容多饮一杯,小弟先告罪了,就干了这一瓶罢。” 杜开先道:“这一瓶酒哪里就得尽兴,还把这几瓶酒一饮而尽方妙。” 康公子摇头道:“这个使不得,小弟酒量有限,一瓶足矣。若多饮至醉,一字也读不出了。杜开先道:“小弟忝在初交,不知尊量深浅,只是慢慢饮干这一杯,奉陪康兄这一瓶罢。”康公子把两只手捧起酒瓶,不上几口,呷得瓶中罄尽,便道:“杜兄,小弟献丑了。” 杜开先道:“不敢。康公子把酒瓶望船窗外一丢,只见水面上“乒乓”一响,然后放开喉咙,大嗽一声,朗吟云: 

    谁将这面新磨镜,缘何挂在个中间?
  康公子恰才吟得这两句,又向口中咿唔了一会,把腰伸一伸,“扑”的一跤跌倒,便呼呼的竟睡熟在船板上。杜开先把手推一推道:“康兄,难道只吟这两句么?”这康公子哪里做声得出?杜开先道:“康兄,你想是饮了这瓶急酒,把诗肠都打断了。”康公子又不答应。杜开先见他真个睡熟,便着他家僮先把杯盘收拾去了,就向船中把铺陈展开,扶他和衣睡着。杜开先便靠着栏杆,两只眼睛不住的向那边船里瞧个不了原来那只船中另有一个女子,就是恰才拨琵琶的韩蕙姿嫡亲妹子,唤名韩玉姿,仪容态度与姐姐韩蕙姿一般。总是那眼尖利的,见了她姊妹二人,一时辨别不出;若是那眼钝的,毕竟认不出哪一个是蕙姿,哪一个是玉姿这韩玉姿年纪只得一十六岁,凡技艺中倒比姐姐还伶俐几分,虽然堕迹朱门,选伎征歌,随行逐队,每至闲暇工夫,便去习些文翰,所以那诗词歌赋,十分深奥者固不能通晓,倘若文理浅近,意思不甚含蓄的,便解得来原来适才杜开先所咏诗句,虽然把月为题,却是寓意于间壁船中那几个女子身上。这韩玉姿听见他诗中意思,别有一种深情,知他定是个人中豪杰,口里虽不说出,心下觉有几分顾盼之意。直待到了二更时分,方才伺候得韩相国睡着。恰好那些女子承直了一日,个个神疲意倦,巴不得一觉安眠,等得相国睡倒,各自就寝不题。这韩玉姿见众姊妹们睡得悄静,忽闻得间壁船中长叹一声,她便轻轻赚将出来,乘着这月光惨淡,把窗儿推开半扇,假以看月为名,伸出纤纤玉手,扣舷而歌云:

    隔画船兮如渺茫,对明月兮几断肠。伤情满眼兮泪汪汪,相思不见兮在何方?
  原来这杜开先坐等多时,不觉睡魔障眼,正低头靠在那交椅上。蓦听得那边船里打着这个歌儿,猛然醒悟,连忙站起身来,把眼睛睁了几眼。哪里看得明白,便又把手来揉了几揉,方才见那边船窗里,却是一个少年女子: 碧水双盈,玉搔半軃。翠点蛾痕,分就双眉石黛;云堆蝉鬓,写来两颊胭脂。无语独徘徊,仿佛仙姝三岛内;凭栏闲伫立,分明西子五湖中。伤情处,几句幽歌,堪对孤舟传寂寞;断肠时,一联巧合,全凭明月寄相思。杜开先看了,暗自喝采道:“果然好一个标致女子!料她年纪多只在盈盈左右,可惜把这青憾纤驮诟栊卸永铩L忍旒俳枰徽蠛梅纾阉档轿艺獯校ㄐб幌椒铮膊煌髁伺怖刹拧!?br》  说不了,便要走来推醒康公子,唤他起来一看。心中又忖道:“我想他是个酒醉的人,倘或走将起来大呼小喊,把那韩相国老头儿惊醒了,莫说我空坐了这半夜工夫,连那女子适才那几句歌儿,都做了一场虚话。我如今趁此四下无人,那女子还未进去,不免将几句情诗便暗暗挑逗她。倘她果然有心到我杜开先身上,决然自有回报。只是我便做得个操琴的司马,她却不能得如私奔的文君。也罢,待我做个无意而吟,看她怎么回我。你看那杜开先便叹了一声,斜倚栏杆,紧紧把韩玉姿觑定,遂低低吟道:

     画舫同依岸,关情两处看。
   无缘通片语,长叹倚栏干。
  韩玉姿听罢,暗自道:“这分明是一首情诗,字字钟情,言言属意,敢是那个书生有意为我而吟。哎,这果然是对面关情,无计可通一语。我若不酬和几句,何以慰彼情怀?”因和云: 

     草木知春意,谁人不解情。
   心中无别念,只虚此舟行。
  杜开先听她所和诗中,竟有十分好意,便把两只手双双扑在栏杆干上面,正待要道姓通名,说几句知心话儿,叵耐韩相国那老头儿忒不着趣,刚一觉醒转来,厉声叫道:“女侍们都睡着了么?快起来烹茶伺候。”这韩玉姿唬得魂不附体,香汗淋漓,只恐事情败露,没奈何把杜开先觑了几眼,轻轻掩上窗儿,转身进去不提。杜开先见韩玉姿闭窗进去,暗自道:“原来我杜开先如此缘悭分浅,正欲与那女子接谈几句,问个姓名,不想又被那老头这叫声搅散。我想她他既有心,决不把我奚落。但是,侯门似海,音问难通,自今以后,不知何时再有相会的日子。罢,罢!今夜且待我和衣睡,到天明早早起来,看她上岸的时节,还有心回顾我这船中否?”说罢,便把窗儿轻轻掩上,就坐倒和衣睡在康公子旁边。你看这杜开先,熬了这几个更次,精神着实怠倦,才睡得倒,一觉睡去,直到东方日上。原来这康公子虽然睡着,此事也是经心的,故那杜开先与韩玉姿隔船酬和,都被他听在耳中。
  次日老早先走起来,却好杜开先还未睡醒,只见那岸上闹哄哄的簇拥着几乘女轿,恰正是来接那几个女子的。他便急忙梳洗齐整,穿了艳服,站在船头上看了一会。不多时,先走出一个女子来,却就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词儿的韩蕙姿。她便回转头来,见康公子站在船头上,便把秋波频觑几眼,方才动身上轿。又走出一个韩玉姿来,看见康公子,只道就是夜来吟咏诗的那个书生,不住睛看了又看,想他心中觉有几分疑惑。这康公子见后去的这一个,与前去的那一个面貌一般?暗自猜疑道:“好古怪,世间面庞相似者虽多,哪里有这样生得一般?便是嫡亲姊妹,也没有这等相象。连我竟认不出哪一个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的。”你看这康公子便走入船中,把杜开先推了一推,向耳边低低叫道:“杜兄,快些醒起来,那韩相国的玉凫舟已开去了。”这杜开先还在梦中,听见了这一句,连忙带着睡魔,一骨碌爬将起来,道:“康兄何不早叫一声?”康公子笑道:“杜兄且莫着忙,船便不曾开去,只是那几个女子先起身去了。”杜开先惊问道:“康兄,果然去了?”康公子又笑道:“杜兄,,小弟仔细想来,只是辜负了昨夜那首诗儿。”杜开先见他说话有心,便支吾道:“康兄,这有何难,再把后面两句续上去罢。”。康公子笑道:“杜兄,俗语说得好:‘既来雕栏下,都是赏花人。’如今你的心事却瞒不得我,我的心事也瞒不得你。只要明日有些好处,大家挈带一挈带,不可学那些掩耳盗铃就是。”杜开先晓得被他识破,却便不敢隐瞒,就把夜来情景一一备说。康公子道:“杜兄,既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切不可错过。我们快早开船,且到清霞观去。少不得十五日元宵灯夜,我和你进城看灯,慢慢画一好计策,再去访她便了。”杜开先道:“康兄言之有理。”便叫梢子开船。不多时,看见凤凰山。康公子道:“闻杜兄到处题咏,今见凤凰山,安可缺典?”杜开先知康公子来煞不得的,况诗兴勃发,也不推辞,也不谦逊,便朗吟云: 

     凤凰山是凤凰形,草木纷然似羽翎。
   两翼拍开飞不起,一身俯伏睡难醒。
   清霞已接真龙脉,巴邑多钟列宿星。
   云雾腾腾笼瑞气,无穷秀丽起山灵。
  吟毕,康公子赞美道:“杜兄,昨夜与丽人酬和意兴甚豪,今日凤凰山之吟,豪兴尚在,故言言逼古,非人所及也。”杜开先道:“一时应酬,惶愧,惶愧。”说话之间,不觉船已到岸。凑巧李道士在外接着,邀进观中,因问道:“杜相公,此位相公不曾会面,请问尊姓?”杜开先道:“这位相公姓康,名泰,字汝平,乃城中康司牧老爷第二位公子。今来与我同学,幸乞见留。”李道士道:“书房尽多,任凭选择,小道岂敢推托?”杜开先着家僮安顿行李不提。
  毕竟不知他两人有什妙计得访韩玉姿,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两书生乘戏访娇姿 二姊妹观诗送纨扇
诗:
   悲观离合总由天,不必求谋听自然。
   顺理行来魂梦稳,随缘做去世情圆。
   坐怀柳下心无歉,闭户鲁男操亦坚。
   年少莫教血气使,当思色戒古人言。
  说这杜开先与康汝平,虽是来到清霞观里,一心只把那玉凫舟系在心上,一个想的是那韩蕙姿,一个想的是那韩玉姿,竟把读书两字丢在一边。你看这杜开先,虽然做得个诗魔,还又带了几分色鬼,从到清霞观中,并无吟哦诵读之声,恰有如痴如醉之态,没一刻不把那女子和的几句诗儿,口中念了又念,心中想了又想,竟没一个了期。康汝平见了,十分着意,便假意把几句说话劝慰道:“杜兄,我与你是男子汉,襟怀海样,度量廓如,喜怒哀乐,发皆中节。你可晓得那妇人家水性杨花,飘流无准,何曾有一点真心实意向人?今日遇着这一个,便把身子倒在这一个人身上;明日见了那一个,就把身子又倒在那一个人身上。你仔细想一想看,世间女子可还有几个如得卓文君的?我和你如今得这幽静所在,正要把尘念撇开,精心奋发,两个做些窗下工夫,习些正经事业,怎么到把这儿女私情牵肠挂肚?”两个唧唧哝哝,无休无歇。杜开先道:“康兄,小弟岂不晓得,只是那个女子既肯以诗酬和,虽不十分着意在小弟身上,想来实有几分意思。怎得浑身插翅,飞到韩府,与她再会一面,也不枉了那夜杨柳岸边相会一番。”康汝平大笑道:“杜兄,美色人人好,这也难怪你。我适才说那几句,虽只是强勉相劝,又何尝不想着那几个女子来?每日间硬着心肠,捱过日子,实不比杜兄心心念念得紧。”杜开先道:“康兄,明日已是元宵佳节,我想韩相国府中必然张灯排宴,庆赏元宵,那些女子定在筵前承应。我和你便假看灯为由,倘天从人愿,遇着那些女子,也未见得。”康汝平道:“杜兄,世间凑巧的事往往有之,偏生我们终不然这等烦难。只是明日灯夜,这府中来往人多,我和你虽得见那女子,那女子哪里便认得我们,可不枉费了一番心机。小弟有个计较,我这巴陵城中,年年灯夜大作兴的是跳舞那大头和尚,不免将计就计,明日午后进城去,做五分银子不着,弄下一副大头和尚。待到上灯时候,央他几个人敲锣的敲敲的,上灯时候,我和你换了些旧衣服儿,混在那人丛里,一齐簇拥到那韩相国府中去。料他那一班女子,都近前来瞧看。我两人各把眼睛放些乖巧出来,认得是哪一个,然后挨向前去,乘机取便,只把两三个要紧字儿暗暗打动她,自然解意,想起前情,决然有一个分晓。倘然天就良缘,佳期可必。杜兄,你道我这一个计较,也行得通么?”杜开先道:“康兄,你这个计较,其实妙得紧,便是诸葛军师再世,也是想不到的。小弟还有一句请教,那乱纷纷多人的时节,还把两三个甚么字儿可打动得她?”康汝平笑道:“杜兄,你是个极聪明的人,那没头的文字都要做将出来,难道这两三个字儿,便是这等想不起了?”杜开先顿然醒悟,笑了一声道:“康兄,承教了。”便转身走了几步,低头想了一想,暗自道:“我杜开先果然也叫得一个聪明的人,难道那两三个字儿,就再想不出一个好计较?我记得柬匣中前日带得一把纨扇在此,不免就把她舟中酬和诗句,将来写在上面。明日带到韩相国府中,倘得个空闲机会,就可乘便相投,却不是好?”思想停妥,连忙撇了康汝平,走进书房,开了柬匣,就把纨扇取将出来,提起霜毫,果然把那一首酬和的诗儿写上道:
     草木知春意,谁人不解情。
   心中无别念,只虑此舟行。
   正要把笔放下,又想得起道:“呀!我杜开先险些儿又没了主意。终不然只把这一首诗儿写在上面,总然那女子见了,到底不知我的姓名,却不是两下里转相耽误。待我就向旁边写了名字,那女子若果有心,后来必致访着我的踪迹。”这杜开先又提起笔来,果向那诗的后边,又添上五个字:“巴陵杜萼题。”写完又念一遍,大叹一声道:“纨扇,我杜开先明日若仗得你做一个引进的良媒,久后倘得再与你有个会面的日子,决不学那负心薄幸之徒,一旦就将你奚落。”说不了,只见那书房门“呀”的推将进来。杜开先疑是康汝平走到,恐他看见不当稳便,连忙笼在衣袖中。转身看时,恰是那伏侍的聋子,点了一枝安息香,走进房来。杜开先笑道:“你这聋子,果然会得承值书房。明日待我回去府中,与老爷夫人说,另眼看顾你几分。”聋子回头笑道:“大相公,小人自幼在书房中伏侍老爷,煮茶做饭,扫地烧香,并无一毫疏失。多蒙老爷另加只眼,果然与别的看待不同。只是明日大相公高中了,就把老爷看顾小人做了样子,抬举做得管家头目罢了。”杜开先道:“这也容易。只怕你明日多了年纪,耳又聋,眼又聩,却怎么好?”聋子道:“大相公,小人也是这样想。若还得到那个时节,就坐在书房里,照管些事儿,吃几年安乐茶饭,也尽够了。”
  杜开先道:“且到这个时节,自然不亏负你。我还有句话与你说,明日是元宵佳节,城中遍挂花灯,我欲与康相公同去看玩一番,你明日可早早打点午饭伺候。”
  聋子道:“大相公,这个却不劝你去那闹元宵夜,人家女眷专要出去看灯,你们读书人倚着后生性子,故意走去挨挨挤挤,闯出些祸来,明日老爷得知,却不说大相公,到罪在我小人身上。”
  杜开先道:“聋子,我听你这几句话儿,着实讲得有理。谅来我与康相公两个,俱是守分的人,决不去那边惹祸。明日便进城去,也不回府中,只在大街左右看玩片时,少不得依旧出城,到梅花观中歇了,后日早早便好转来。只是你在书房中,夜来灯火谨慎几分,强如把我相公挂在心上。”聋子道:“大相公,小人虽是方才说那几句闲话,一半为着大相公,一半却为着小人自己。明日去不去凭你主意,只要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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