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作者:壁上尘(晋江2013.12.31正文完结)-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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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换了我这侍女的衣裳罢,锦织宫内都是皇帝陛下安排的人,好在看门的侍卫还算熟识。”卫妃似乎有些踌躇般看了我一眼。
“只是,将来你未必会感激我。”
我自然是感激她的。
一出宫门,遥遥看见卫子玄正呆呆抚摸着他那匹黑泺。
一夜之间他竟然憔悴不少,连向来整洁的衣裳都皱皱巴巴,也不知靠在墙根哪处蹭得一身灰烬。
我的鼻子一酸,几乎立刻就掉下眼泪来。
他向来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
我看惯了他平日里光鲜亮丽的模样,如今骤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真真是揪得难受。这世间的万丈荣光,终究抵不过回眸灯火阑珊处,那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不早不晚,刚刚好。
卫子玄紧紧环住我,“什么都不说,我们回家罢……你哥哥都着急了。”
我将头埋进他的怀中,轻轻点头。
他说得轻了。
燕畟何止是着急,他简直是要疯了。
若不是篆桐一直紧紧拉住他的手。平日里那么冷清一个人,如今铁青着脸龇牙状,像是匹随时可以脱缰而出的怒马,要去找人拼命一般。
其实,埋怨不得他。
自己嫡亲妹妹连同腹中的胎儿刚刚尸骨未寒,皇帝复又将另一个妹妹请进了宫中。好在此事及早了却,而知道内情的人少之又少,应该还是可以避免一场风波的。
我走上前扶住燕畟肩膀,低低道:“哥哥,你莫难过了……”
燕畟红着眼,失神般抬起头:“燕家接二连三出事,我如何对得起太爷的重托,如何对得起燕家先人。”
“哥哥莫太苛求自己,燕歆这回出事确实不简单。再者,她毕竟身怀着皇子,相信皇帝必然也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我定了定神,继续大着胆子往下说了下去。
“哥哥,其实昨夜我想了许多。”
“燕家百年,受尽了朝廷褒奖和荣耀不假,只是世间万物变化瞬息,浮华如过眼云烟,何必再自己画地为牢。想想燕家先祖当年助始皇帝登基,最初的想法不过是可以天下太平,百姓能安居乐业。如今一切达愿,燕家人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官场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为保住自身自然难免四处树敌,可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待燕歆这桩事情有了了结,惩办了凶手,燕家便齐齐退出这名利场好不好?”
“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从此坐于人世深处,做一个清风朗月,不为声名所累,也不为世俗所困的氏族未尝不可。在山水间随着性子过日子,难道不是人间乐事么?”
燕畟叹了一口气,“姎儿,你想的不错……”
“其实,说到退隐这件事情,太爷在病重之前也曾和我提过。那时到底有些放不开,可篆桐有了孩子之后,加上这府里接二连三的祸事,便真觉出人生在世唯有平安二字弥足珍贵。其他的,倒是些身外之物了。燕家几代人受尽皇恩浩荡,如今,也确实到了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你放心,待收拾好目前局面,将陷害燕家之人揪出来之后,我便向朝廷请辞,携带篆桐去山水间做只闲云野鹤,给三王爷他老人家陪个伴去。”
“此话当真?”我又惊又喜。
“自然当真,你可别小瞧你哥哥,”燕畟朝我傲然一笑:“当初,我入朝为宫也甚是不情愿,只是迫于家族再无合适人选的情势罢了。这些年来,燕氏确实为浮名所累太久,已经忘却祖先们的初衷了。待燕家整支直系退出朝中高位,皇帝对燕家近来的诸多嫌隙自然烟消云散,看在旧情的份上,大概也会好生待那些对旁系之人。”
真能如此,便是太好了。
接下来,我也能安安心心地同卫子玄回洛晏城去。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一五一十地同我商量好了。卫子玄打算辞去军营里的职位,陪同我去过原本那般平静如水的日子。
依如今这情势,我再留在都城怕是多少不合适了。
皇帝若真狠下心了,我们无疑是螳螂挡车。
当年太后在世的话还能拦住几分,可如今仔细算来,朝中的能站出来说话的,除了那位远在南恒国的三王爷便再无其他。
况且,燕老爷子本人就是老臣之首,历来最是德高望重。
如此尚且不能自保的话,旁的人如何能说上话。
如今,我不过是博一博罢了。
当今皇帝,仔细论来到底是个明君。
他幼岁登基大典上,小小年纪便有了天子的风范,坐在朝堂之上不见丝毫胆怯不说,还极懂控制自身欲好。
听说,那时他极喜食一种叫香草饼的民间糕点,一时间讨好之人争相送进宫去,竟导致原本价格平平的食物身价暴涨,民众怨声颇多。他便决定从此不再食用此物,并且还对那些送礼之人从此不再重用。
身上那股肃穆平稳之气,俨然有了传说中始皇帝的影子。
那时燕老太爷还在朝中,激动得热泪满襟,直直说西邶朝后继有人。
如此一个人,难怪卫妃说出那样的话。
不过,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皇帝的弱点,这实在是抬高。
皇帝陛下对我也许是心存眷恋,可更多的,怕是未曾得到手中的不甘心。眼下这几日宫里太平无事,有人还说皇帝这几日情绪不错,在卫妃宫中过夜之时还曾抚琴助兴。
这足以证明我所猜不假。
唯一对燕歆,我却是内疚难当。
当初固然圆满了她一番心愿,却也亲手将原本属于我的结局一并送给了她。如果不是她,也许那个深夜坠落冰冷池水之中的人,便就是我。
或许不用等上这些年,只会是更早。
她替我挡去了那些,只愿能呆在自己心上人身边,仔细算来,我们真真不知到底谁成全了谁?
卫老妈不知这其中原委。
可到底还是高兴自家儿子能远离朝中纷争,加上卫妃的身子已经复原,对我们两个回洛晏城的打算还是颇为赞许。
于是,事情出乎意料,一路顺利办下来。
卫子玄递上辞去公职的请奏,皇帝当日便痛痛快快给批了,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至于其他一些远房和亲近之人,免不了请用几顿饯别宴。其中伤心最甚的,自然算是那位陵公子,宴中喝得一塌糊涂东倒西歪不说,还直直拉着我的手哭上了好一阵,惹得旁人是大大对此侧目。
卫子玄难得大方一回,强忍住了将他一脚踢开的冲动。
如此几番折腾,加上整理行装和转手处理掉卫家在都城里的几处老宅。
待我们要启程的那日,燥热的夏日已经过去了。
天气秋高气爽,大雁南飞。
我坐在马车上,静静等待燕畟前来送行。
前几日我最后一次去看燕老太爷的时候,燕畟再三同我说,此次一定要将我送至城郊的长亭之外。
记得我出嫁那日,他也是站在那里,远远目送我离开的。
我答应过等他,必然要做到。
燕畟向来是个守时之人,今日居然迟到了。
我有些焦急,遂跳下马车,刚想让李颏去打探一二。
一转头,却突见城内某处火光冲天。
第 65 章
数月时光,不过是转眼功夫。
可对燕家而言,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事后有人说,燕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全因近年来自恃有功,骄纵不轨,平素不知收敛狂傲举止,才日渐心生妄念。也有人说,当今皇帝睿智宽厚,对此等大逆不道罪行,依然满怀念仁慈悲悯,一力众排群臣的满腹激愤之心,最终选择从轻发落。
那日,我和卫子玄没有走成。
苦苦等了又等,没有见着燕畟的身影,却等来了一支满身盔甲装、备精良的铁麟军。
这是皇家万不得已才会动用的军队。
通常只有事态紧急,才由皇帝陛下亲自调动指挥。上一回铁麟军出动护卫都城,还是前朝皇帝准备禅位,以防不测之时。
后来我才知道。
之前那场冲天大火,是来自燕畟在外头置办的那座小宅。
专门准备给篆桐待产用的住所,却一不小心成了最最薄弱的环节,被暗中黑手当成是攻击之处。
燕府之中重重防范破绽难寻,侍卫个个高手如云忠心耿耿,底下更是老仆众多,轻易下不去手。而那座宅子,燕畟固然费尽心思用心保护,可当初准备到底仓促了些,启用的下人之中新手颇多,难免有鱼目混珠、人心叵测之人混入。
燕畟如何也没有算到,打从他第一日置办这宅子开始,有人便死死盯上了此处。
这是一局步步为营的棋盘,一张逐步收紧的大网。
在经过深思熟虑老谋深算之后,朝燕家,张牙舞爪,铺天盖地而来。
他们说,那里是燕畟用来营私结党,密谋逆反的窝点。
更甚者,有人从中搜出了一封他与北阙国通敌的文书为证据,白字黑字清清楚楚写明了西邶朝的各处军机要处,兵力部署,连带还附有一份再再详细不过的地形图。
没有人知道,那种东西如何会出现在这小小的宅院之中。
搜查之人说是从书房之中发现,铁证如山,狡辩不得。
皇帝当即龙颜大怒。
他向来便是以手段果断,行事雷厉风行为著称,立刻便下了口谕将燕畟等打入天牢之中,燕家连夜被抄,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顿时身陷囫囵,哀鸿一片,只等听候发落。
篆桐,原本是可以逃脱此难的。
皇帝念她即将临盆,又是三王爷的唯一爱女,遂命她可自由选择去留。
去,她可依旧保住皇家的封号,只要声明从此与燕畟家无瓜葛,生下腹中胎儿便可离开。
留,那么她便是罪妇一名,只能选择同燕家共存亡。
这是给她留条退路,看在皇室后裔的份上。
可惜篆桐说,她既然已经嫁给了燕畟,哪有此时弃夫而去的道理,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燕畟半步,甚至,不惜以断发来表明志向。我原也该同燕家人一起囚困在狱中,却不知为何被人带至衙内的小屋,一日三餐单独照应。
等待结果的时间过得煎熬,漫长。
我每日盯着窗棂外的天空,没有一个人可以来看我。
这场阴谋布得缜密周全,简直让燕畟百口莫辩。皇帝如今猜忌起来,恐怕连卫家都不能幸免。
连卫子玄也来不了。
我得不到外面的任何消息,心急火燎之下发起了高热,漫漫度日如年。
有时病得迷迷糊糊之中,总能感觉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我的额头。可待努力挣扎着张开眼睛,陌生的屋子里空空如也,别说是一个人,这四面铜墙铁壁的屋子里,就连一丝风都没有吹过,
只留隐隐约约的熏香,提醒我这不是一场错觉!
生性淡泊,不问朝政的三王爷,亲自从南恒快马加鞭赶到都城。
他对皇帝直言此事蹊跷,疑点颇多,只是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有力的证据。
皇帝原本正值怒火滔天,可在三王爷极力劝阻之下,又念起燕家辅佐历代君王,劳苦功高,生生将满腹杀意打消了下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通敌罪名重大,等同造反无疑,在西北朝的律令当中,诛九族连坐之重。
燕家所有一干人等削去官职,削为平民,永不复用仕途,而燕畟则流放西南荒蛮之地,即刻启程,无特赦不得离开。
圣旨下来那日,燕老太爷拖着病重之躯,和燕畟他爹一起,在殿前伏地足足跪了好几个时辰,以感激皇帝陛下的不杀之恩。
也是从那日起,享誉西邶朝南南北北的燕家,轰然倒塌。
今后就像那些传奇般的名号,从此将湮没在说书人的笔下,日渐了无痕迹。
燕府昔日那座显赫辉煌的府邸,如同西邶朝里没落的氏族一般,门可罗雀,凄风扫落叶,连路人都特意绕上几条街,生怕经过此处就会沾了晦气。
其实,事到如今这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燕家原本就曾打算归隐山林,从此海阔天空,如此一来反倒是半分牵挂都没有了。皇帝的此番旨意,比起想象中赶尽杀绝的糟糕结局,已经是好了太多。
大约,三王爷最后的话触动了皇帝的心事。
当初他作为先皇唯一的子嗣继位,朝中不少老臣难免心存非议,说他出身乡野资质不明,恐难担大任,不如选先皇的胞弟继承皇位来得妥当些。当时,燕老太爷曾在朝上为他极力维护,并在宫中暗里安排人手,对年幼的他多加照拂。
皇帝想必心念于此,到底没忍心对燕家下去狠手。
燕畟此去西南穷山恶水之地,从天堂到地狱,这其中落差很长一段时间怕极是难熬。
可是,到底保住了性命!
我只觉满腹疑惑,到底是谁这么心狠手辣?一定要将燕家置于死地。
满朝文武当中有几个同燕家向来不和的人,不过也是些庙堂之上的官位之争。对方下手如此之狠毒,简直如同与燕家有血海深仇一般。
我再踏进燕府,眼前满目苍夷自然也意料之中的事情。
如今遣送和辞退的人已经纷纷离去。
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园子里的花木,在寒风悲瑟中枯叶落尽,无限萧凉。
这个燕家的百年老宅,几经风雨沧桑,看尽世间起落和无尽繁华,终于也到了要离开的地步。
燕畟他爹决定举家一起迁移,陪燕畟到那西南边陲之地定居去。
如此一来,一大家族人互相照应,终究也是不寂寥。只是燕老太爷体弱多病,篆桐又待产在身,恐怕经不起如此跋山涉水,好在三王爷已安排人在途中接应,算是有所准备。
我静静走上前,轻轻唤了声:“舅舅……”
他神色平静,并没有想像中那般哀伤悲痛之色,云淡风轻地命人整理行装,不似远离,倒似平日里准备去出个门一般。
“姎儿……你一个人,日后怕是要辛苦了。”
我微微摇头,“如何谈得上辛苦,只是幕后黑手不曾揪出来,始终觉着心里不安。”
燕畟他爹深深地看着我,叹息:“这凡事要探个究竟的性子,竟同你的父亲一般……”
“您,见过我的父亲?”我迟疑。
“……自然见过,可惜,一个旷世奇才毁在情字之上。当年我总劝他不必执着,还是落得如斯下场。”他唏嘘。
“舅舅,您也不愿同我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孩子,虽然我对燕家许多做法不能苟同,可唯有这件事情却是极力赞同的。”他慈爱地摸摸我的头,“什么都不知道,确实对你比较好。”
我默默想起燕歆遇害前,燕老太爷那日昏昏沉沉中的那些惊人之语。
没有做声。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有些事情已经露出了端倪。
当日在房中的那名老妇曾经照顾过我的娘亲。她大概是想让我知道些什么,才没有将此种情形给透露出去。
屋子里依旧是那股很浓的草药味道,燕老太爷的病情越发严重了。
那日上殿谢恩,以他这样的身子在那殿前的石板之上,也不知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方才听人说了,这几日老人家清醒的时辰是越来越少,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喃喃自语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多半以为自己还是少年意气风发,念叨着要亲自给那匹马儿喂食。
其实,他的马早就死了。
在很多年前,被他自己亲自杀了,陪同心爱的发妻一起葬在墓里。
我内心不由一阵酸楚。
“太爷,我来看你了。”我拉起老人手。
他靠在床头,似乎在努力辨认我是谁一般:“采薇……是你么?”老人口齿不清地开了口。
果然是已经病得越发糊涂了。
我不想惊扰他,只得紧紧握住他的手,怔怔地看着燕老太爷满头白发。这样也好,他这般混混沌沌什么都不记得,总好过清醒时必须悲怆地面对一切物是人非。
“那件事情,莘庄,都跟你说了……对不对?”
我不由微微惊愕,没有出声,却下意识地跟着点了点头。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究竟是期待他能告诉我什么。所有的事情对我而言,都像是黑暗中默默张开的狰狞诡脸,不知道下一步何等惊心动魄。
我努力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你,还在怪我么?”
“你说得对,莘庄没有做错……当年错的那个,确实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