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作者:壁上尘(晋江2013.12.31正文完结)-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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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可他依旧强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是兴致盎然
这让我有些难过。
老爹当初孑然一身从军营中逃出,隐姓埋名躲在洛晏城,为的便是晚年能够安稳度日,不再四处流离。他是何等舍不得这里,我比谁都清楚。
“一切,都怪我鬼迷心窍。”
张陶无甚精神地骑着一匹枣红大马,与我并肩同行。
方才老爹在车上黑着脸,气呼呼地丢给他一颗药丸,算是缓解了他不少四肢无力的症状,所谓药到病除,大约指此。
“不,不能怪你。”
我平静地望着前方淡淡散去的晨霭。
“你若是知道那礼物另有玄机,是断断不会送往燕畟府中的。相交一场,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倒是枉费了一起长大的情分。再者,就算不是你,也一定会有旁的人来做这件事情……你喜欢她,她也只是利用了你。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
张陶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垂着头,似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山风压着树梢低低刮来,地面雪层翻起飞屑,寒意逼人。
我转过头默默看着他,突然想起旧时年少常常拎着几坛梨花白,坐在高高城墙上喝酒的情形。犹记得天际边云卷云舒,暖暖的日头教人舒服极了。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聊着大话,喝醉了便躺着睡一晌午。
彼时,我们并没有喜欢谁,可却拥有那样快活的心境。
“你为何……要那般对香馠?"半晌,我叹息。
“那日,我自察事态不对,情急之余决定先将她送走。她什么都不知道,在房里哭了一夜。”张陶沉默了一下,怅然道,“这段时间一人独自想了许多,还是不同你们一起出关了。我要去找回香馠,她是我亲自娶过门的妻子,余生有幸的话,一定好好爱护她至白头。”
“当初你无故遣她岀府,那般单纯的女子,想必已经伤透了心。”
“即便如此,我也一定要前去,”张陶咬咬牙,一脸毅然,“我都想好了,若是她不愿意原谅,便直跪到她回心转意为止。”
其实,他何须担心这些。
香馠向来是个温情善感,心底柔软的小女子。
她哪里舍得让他下跪,恐怕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便会急急扑过去,埋怨夫君来得太晚。
我在心底略微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现在告诉他,“前几日,我己经探到她的消息。目前情形还不错,就是身子轻减了不少。不过你可安心,凡是女子孕事初期,大抵都是这般不思饮食,后头便会好上很多。”
张陶闻言全身一震,顿时手忙脚乱,只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
“她,她那时走,并未提及已有身子……”
我哑然失笑,“她如何会告诉你,那时都以为你不要她了。诺,这布条上便是她歇身之所。”
张陶用力扯住手中缰绳,身下马儿的一声声嘶叫更是让他方寸大乱,“……我,我现在立即回去找她。”
早料到,他会如此决定。
我遂好笑道:“放心,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待过了前方这个山头便是分岔路口,往右拐上另一条道,然后径直往南便可。”
望着张陶一脸忽悲忽喜的表情,我却只觉莫名心底一阵酸疼。
如今他也终于懂得,世间何物最是值得珍惜和放下。我们从各自的魔障中惊醒过来,百般滋味皆全,若终有一人能得圆满,也是极好。只是我们打小一起长大,如今却真真是要分道扬镳、从此各自天涯。
“……他,如今已然明了你是谁,可还恨?”
张陶好不容易定下神,约是见我仍神情恍惚,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问出声。
佛说:随缘放下,心安便是归处。
我定定望着张陶,微微笑弯起了眼睛:“不,我不恨他,只是不再喜欢他了。”
为了喜欢一个人。
拼尽了所有,撞得头破血流,最终也只换得一场处心积虑的欺骗。
就算是一个傻子也该知道,一遍遍凌迟在身上的伤口到底有多疼。卫子玄带给我的疼痛,如同入冬来这第一场漫天飞舞的初雪,那些痕迹悄然无声化作冰水,已然浇熄了心底明灭的期望。
曾经愿得一心人的桃夭之约,覆水难收。
前方的分岔口渐渐近了。
那是整个山脉的承接点,往西,便能看见雄伟的禹关在天际尽头若隐若现。而张陶东去,便可直达洛晏城旁的临郡县,找个不起眼的客栈做些伪装,再寻条水路南下,想必就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了。
韩菹文也对张陶的决定表示尊重,临时还特意拨了几个人留给他防身。
“记得,那个算命先生吗?”
张陶微微苦笑,“如今想来,倒真是神批了……”
我想起当年那位被气得七晕八素的看相老先生,也不觉莞尔,“真可惜,后来再也没有看见他。不然,可教他再测测我日后光景如何,能不能守着一株老树安稳过一辈子,闷了便同你喝老酒。”
听闻此言,张陶脸上的神色越发黯淡了。
彼时少年的美梦,被紧紧捏在手里化作了尘灰,大风吹过便烟消云散,不见痕迹。
我和他心里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此去路途千山万水,今后不但再无重聚的日子,怕是连封普通的书信都不能互通。
四下,气氛有些凝重起来。
我干干地咳了一下,玩笑道:“话说回来,下辈子你干脆娶我吧。如此一来便是大大赚了,既有贤妻,还得人陪你喝酒丢骰子玩儿。”
张陶认真想了想:“那便一言为定,你可不能再耍赖了。”
旧时常卧庭中,他挥剑习武,我在一旁无聊地数林中落花。
彼时,这样的玩笑话我们也曾说过无数回,可无论哪一回,都不如今日这般说出来教人忍不住心恸。
韩菹文一本正经地上前凑热闹:“若是这样,我这个做哥哥的便第一个不应允。”
“为何?”我不禁大奇。
“你瞧瞧他,肤色较常人黑上许多,将来若是生个女娃,岂不是糟糕?”
张陶一愣,满脸尴尬挠了挠头,遂老老实实地不再吭声。
我笑疼了肚子。
大雪初融,暖阳当空。
张陶最后与我们深深对望了一眼,然后,毅然策马掉头离开。
金色阳光在不远处的林间舞出斑驳光亮,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快,穿过半人高的荒草丛,渐渐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密林间。
我只觉眼睛有些酸,似有热热的东西流了出来,不一会儿便被风干,残留在脸上刺刺微疼。
四野枯草蔓蔓,张牙舞爪,如草木皆兵。
韩菹文回过神来,忙打起精神催促,“我们也赶紧上路,时间不早了。”
我点点头,正待策动手中的缰绳。
却见不远处的上空扑腾出一群灰色大鸟。
它们纷纷嘶哑地鸣叫,张着仓皇的翅膀,像是受了极大惊吓般,急急往四处的茂林匆匆掠去,转瞬没了一丝一毫的动静。而林子那头依旧平静如水,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般,空气如凝结,连树叶都没再继续晃动一下。
韩菹文有些狐疑,警觉地直起身打量望去。
只见方才已经空无一人的林子前,突然,有一个人急驰而来。
那道身影,竟好似刚才同我们告别的张陶,他挥动着手,好像正隐隐叫喊着什么,
我不由讶然策动手中的缰绳,刚想往前移动两步,便听见一个锐物划空的呼啸之声迎面而来,有人应声倒下。
一枚精良的长羽箭深深嵌入,身后侧护卫的身躯之中。
韩菹文倒吸一口凉气,沉声道: “不好!”
我一愣。
只是这回,倒终于清清楚楚听见张陶在遥遥嘶喊着什么。
他说:“九姎,快跑。”
在前方。
从那些半人高的草丛中,那些看不分明的密林里。
不知什么时候缓缓地站起了一个又一个黑色人影,不是青布獠牙掩面的刺客,而明显是一支装备精良的西邶朝军队。无数乌压压的弓箭手,各自从隐蔽之处现出身,森冷的铁器隐隐泛出刺眼的光芒,蓄势待发。
方才那支。
其实,是第二支箭。
而第一支箭,已经深深地射入了张陶的身体里,从他的背心直直穿过。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有这么多的血。那些颜色鲜红的热血,从张陶的身子里汩汩流出,染红了他的衣裳和马匹,方才还被韩菹文取笑的黝黑肤色,正一片渗人的惨白。
终于,他似筋疲力尽般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摔在荒草丛中,一动也不动了。
我怔怔下马,懵懵地,不可置信地一步步走向他。
方才,我们还谈笑风生;
方才,他还同我玩笑约定了下辈子,要成为连理枝;
可才一瞬的功夫,他却气息奄奄地躺在我的面前,我抱着他的身子用力摇晃,他连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身子微微痉挛了几下,然后慢慢地阖上了双目。
他不过,想赶回去找身怀有孕的妻子。
为何,连这个都不肯放过?
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枯草之上的残雪中,无声哽咽。
耳旁的风却突然变得剧烈,烈烈之态呼啸而来,,在山间的上空铺天盖般狰狞地盘旋着,教人肝胆俱裂。
一小支人马缓缓朝我们逼近。
领头的那个人一声戎装,面色肃然,语气如往常一般青山软水,温润如玉。
“姎儿,为何要不迟而别呢?”
我缓缓抬起头。
这,大概才是他真真的样子罢。
那个喜欢将自己打扮得花团锦簇的陵公子,那个用一把香扇便可以讨得美人欢心的陵公子。此刻,平日里调侃嬉笑的嘴角透出森森肃穆,一身黑色劲装的束衣,温和的气息一丝全无,上上下下透岀寒意般深沉的凛冽。
同他相识一场,面前这个人,终于给了我真实的感觉。
也是,这个人。
亲自下令杀死了张陶。
我慢慢地转过头,强忍着浑身上下压抑不住的颤抖,朝着韩菹文勉强笑了一下,“……哥哥,我,还是不走了。”
韩菹文从方才起,整个人便一直呆愣着。
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般,脸色却越来越阴郁苍白。蓦然,他勃然大怒一声仰天长啸,腾空徒手将我提了上马,“……不行,我们要一起走!”他的声音有些悲怆,模样也全然没有往日四平八稳的镇定。
“公子,要不要放箭?”
陵公子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拔出长剑,拭了拭其锋芒,淡笑:“小心点,若是伤了她,拿什么给皇帝陛下交代?”
“慢慢追罢,他们走不远的。”
第 75 章
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夜晚。
身在南恒国那场暗无天日的刺杀里,我拉着篆桐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心底一片凄凉。耳旁净是箭矢破空之声,带着一丝丝如死亡般冷酷的狞笑,不绝于耳。
韩菹文用一只手将我安置在鞍前,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住缰绳。
凄厉的疾风从耳边刮过脸颊,硬硬地生疼,他用自己的黑色大氅护着我,而身下那匹快马,正风驰电擎般朝之前约定好的禹关,遥遥飞奔而去。
可我跟他心里都明白,这是没有用的。
我们完全没有优势。
韩菹文此次带的人加上燕畟派来的暗卫,也不过区区五十余人。
虽然个个身手不错,可到底输了人数许多,几番车轮战下来寡不敌众。更何况,在前方关口等着我们的,也不一定是畅通无阻的放行。那座黑色的城关背后,说不定还蕴藏了更大的阴谋。
对方这举动,分明早有防备。
今日的布局想必也是为了一劳永逸,省去日后诸多麻烦。所以,才大动干戈地调用军队人马,不惜代价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我们往里面钻。既然他们等在此处,想必也已经料到了韩菹文的所有计划。
我不敢再去细想。
闷闷忍痛之声隐约传来,寒腥的血四处飞溅,挟着冰冷的气息在山野间弥漫开,不时有人从马上跌落,瞬间洁白的雪地上片片红迹,如此一路延伸下来。
这是一场如凌迟般的煎熬,仿若地狱。
方才他们杀死了回来通风报信的张陶,不过因为,他已然知道的太多。
陵公子那日就在屋外。
既然他早已有心,想必也听到了我同韩菹文的那番对话。如此,远在高堂之上的皇帝陛下,怎能安心让我就此离去。天底下悠悠众口,为了朝中不为燕家的事再起风波,他必然做到万无一失。
他不会放过我。
就像当年,我娘同样也没有被放过一样。
除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要不然,为何这些破空而来的锐箭,不偏不倚地皆纷纷落在我的不远处,连一根翎毛都没有近身。我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冰冷,却又似发热般冒汗,浑身上下难受极了。
原本清朗的天空,也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
黑黑的低云压着天际翻涌,空中零星飘着几点雪花,又是一场大雪即至的预兆。
一眼望去后面乌压压密密麻麻的追兵,他们却显得并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有条不紊地放着冷箭,仿佛一群正在追赶野味的猎人,正享受着猎物在陷阱中挣扎的乐趣。
突然,韩菹文的身子奇怪地僵了僵。
他猛然一下子紧紧勒住缰绳,身下的马儿受惊般发出长长哀鸣,不安地在原地高高扬起前蹄。
正前方的拐角之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支劲装人马。他们的速度很快,看样子步调一致且训练有素,像是一队远征归来骁勇善战的营兵,气势蓬勃焕发。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陵公子的人兵分两路。
“……算了罢,放我下来。”我低低央求。
韩菹文却一脸愕然,诧异道:“不对,那些不是他们的人。九姎,你仔细看……”
行列在最前方的那个人。
一袭衣袂飘飘,骑着黑色的马遥立于竭石之上,墨色的长发用玉带高高束起,随风飞扬。身长玉立、仿若俊美如九阙谪仙,又似一卷隽永的黑山白水的墨画卷。
这让我有些恍惚。
我记得,同他圆房那夜。
大约是心底紧张的缘故,笨手笨脚间,不经意将发同他的一起纠缠在枕边玳瑁扣处,偏有几缕怎么也分不开。后来,他索性细细将它们打了个如意结,还含笑贴我耳边轻声说,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彼时,我自然是感动,乘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将其剪了下来,一度藏入袖中的香囊舍不得放下。
那个时候我还满心以为,我同他,此生都不会分开。
韩菹文焦急地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他还来做什么?”
诚然,他已将当年的事情倾之相告。
如果卫子玄够聪明,懂得衡量利弊之下应该远远离开此处才对。这个道理,卫家的人隐忍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不懂。
要么,他根本就不愿意相信那封书信上所说的一切。
老爹揭开帘子走下马车,他依旧没有吭声,只是极担心地望了我一眼。
我们此刻被逼停下的地方,是处不甚宽的马道,一旁靠险恶山势,一旁是乱石遍布的荒谷。韩菹文凝重地环顾四下,他没有动弹半分,我亦如此。仅剩的几十个浑身挂彩的护卫,将我们小心翼翼地围在中间,坚守着他们的职责。
四下静极。
只有那山间愈演愈烈的风声,混合着远处刀光箭影的寒意,朝我们扑面而来。
前方的卫子玄。
策马越来越近,转眼便近在咫尺。
也不知是不是一路急赶的缘故,他的脸上,竟然有些奇异般透明的惨白。眼下分明是大寒天气,额头上却满是细密汗意,浑身上下仿佛被什么慌乱痛楚的情绪纠结一般。他几乎是微微颤颤地、凝视我良久之后,才苦涩干哑朝我道:“僭儿……”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遂低下头,沉默不语。
其实,他不必如此的。
终于娶得了心上女子,好歹也是个意气风发的新郎官。本该陪着新妇在闺房中描眉取乐,温情替她贴上花黄,而不是急急赶来这荒凉之处,对着另外一个他原本弃之如敝屐的女子,口口声声、仓仓皇皇地叫着僭儿。
这个世间,哪里还有他要找的那个女子。
我是燕家的女儿。
“你可怪我么?这么长的时间,我竟然无知无觉……”
“卫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