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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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朝天,惹出一片笑声。
“算我一个”詹姓少年一个箭步窜出人群,管家拉了他两把没拉住,反而被他给从人群中带出了半边身体。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再返回,嘴里低声抱怨着跟在少年身后走向屏风。
少年人唯恐天下不乱,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用外套挡住胡知府的视线,对着大伙喊到:“别怕,他看不见你们,有心给吴大人帮忙的赶紧上来”。
人群中又传出一阵轻笑,倪老汉和几个中年男子轻手轻脚绕到屏风后,将头埋在了桌子上。
看看人数差不多,李师爷拿出一个寺庙中常见的签筒,仔细地给大伙讲解了监督规则。担当见证的一共有七个人,每人手里发了两根竹签。等会吴大人审案结束,呈上所有物证,并申明给胡知府判下的罪名。如果监督者认为审得公道,则将红签投入签桶。若认为审得有错误,则在竹筒中投入黑签。红签超过三分之二,则正在判定的罪名成立。得出判决结果后,吴大人可以接着审另一项罪名。
大伙听着甚觉新鲜,一个个对审问结果翘首以待,至于审讯过程反倒没人关心了。不一会儿,第一项贪墨罪审理完毕,吴知府连任两届,此次随身携带细软价值已经超过一百万块银币,手中所持六十余万块银票还不计算在内。而他所治之地二十年税收总额才能达到这个数字,更不用说他个人两届的官俸禄了。
李师爷奉命到屏风后取来签筒,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倒出竹签,七只红签赫然在目。拿着竹签给胡知府看过,让他在判决书上签字划押,吴思焓宣布第一项罪名成立。
第二项罪名是巧取豪夺,敲诈地方百姓财物之罪。典型事件为:这胡知府在任上看中了一家乡绅祖传字画,着师爷出面花了二十两银子购买。那字画乃北宋徽宗亲笔,光是画框也不止二十两,乡绅自然不肯出让,连夜搬家。半路上却被胡知府以通匪嫌疑的罪名劫回,一家老小全部押在临时班房候审,关了四五天半点粮米不供。乡绅无可奈何,非但将字画以二十两的低价出让给了知府,又花了万余两银子赔礼道歉,发誓永不反悔,才保得一家平安。气得口吐鲜血,回家后没几个月就病死了。
双方交割证据清楚,字画也从胡知府的行礼中搜到。胡家师爷临阵倒戈,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胡知府也打算认罪了事。谁料想詹姓少年存心跟吴思焓捣蛋,认为此案苦主不在,是非全凭“大理寺”一面之词有失公允,拖了管家和倪老汉投了黑签。
七根竹签里出了三黑四红,看热闹的和胡知府都伸长脖子,准备看吴大人笑话。吴思焓也不生气,当堂宣布此项罪名不成立。继续进行下一项罪名审理。
这接下来是胡知府强行入股地方矿山,兼并原来股东一案。用的同样是栽赃陷害手段。那矿山原主人事后不服气,上告到京城。京城律政司接了状子后,发回河南地方解决。河南布政使是个呆子,将案子又转给了吴知府。吴知府自己审自己岂能有错,将原告拖出堂外,打了半死。还逼着他签了永不翻案,永不上告的保证。
证据同样清楚,胡知府得了上一项审问的乖,不肯认罪。指望屏风后的人继续为其“仗义执言”,心中发下宏誓言无数,一旦有幸逃得升天,定好好感谢屏风后的詹姓小哥,不惜为其建造生祠,日日供奉。谁料那苦主居然就被吴思焓藏在船内,冲出来扯住胡不为官服边哭边骂,将其当日恶行一一揭露。听得餐厅中百姓无不咬牙,有人暗暗后悔刚才没自告奋勇去做监督,免得那个年青后生又在鸡蛋里挑骨头。
李师爷进屏风后取了签桶出来,果然如大家所愿是七只红签。旁观的一片欢呼,催着吴思焓快继续审。如此这般热热闹闹折腾了一夜,直到天色将明,胡知府的罪行才审理完。除了被否决掉的强买财宝一项被否决外,其余贪污受贿,挪用治河款,纵容属下行凶,强行吞并他人矿山,在治所内巧立名目多收财税,强行向百姓摊派款项等罪名全部成立。看热闹的百姓齐声叱骂,要求将胡知府严惩。
那知府吓得裤子都被尿湿透了,伏在地上头如捣蒜,请求吴大人从轻发落。吴思焓叹了口气,按本年度大明律条,宣布剥夺了胡知府全部家产,将其爪牙每人痛打一百大板。无论众人怎么恳求,只是打了胡知府一顿了事,最终没肯判他死刑。
“律法不公平之处,大伙可以呼吁朝廷变更律法。但这律法没改变之前,吴某不敢执法外之刑”!吴思焓冲着兀自不肯散去的众人解释道。看看天色不早,吩咐李师爷从脏款中取出七百银圆,给屏风后监督审案的众人分了。然后打出信号,招呼悄悄缀在客船后的小海船并帮过来,将脏物搬走,将胡知府家眷和爪牙押上海船。
客船上的人依依不舍,直到小船载着众人走远了,才各自回舱睡下。临睡前还不忘了交流一番彼此之间对这旷古奇闻的看法,心中都对这个断案清明,心胸宽广的“强盗”佩服不已。
“这位官场上呆过的人就是迂腐,居然不肯将那狗官杀了,给自己留着后患”。山西商人惋惜地说。
“这位吴大人是出了名的重法,我听说当年他就是因为不肯听先皇的命令,强加罪名给几个该死的锦衣卫,才不得以卷了御赐金枪逃走的,这大明朝,好人难做,好官更难做啊”。倪老汉叹息着说。
“可惜了胡知府刮了一辈子地皮,到头来却给他人做了嫁衣”,一个商贩惋惜的长叹。他没去当监督,看着别人白得了银圆,心中约略有些不满。
“闭上你的臭嘴巴,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黑吃黑”,陆姓商人蹭地一下从铺位上跳起来,对着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看吴大人和他那些手下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多少年了都没换过,要是黑吃黑,他们用得着这么节省吗”。
发牢骚的人害怕犯了众怒,不敢和他对骂,把头蒙在被子里假装已经睡着的样子,不一会真的发出了鼾声。睡梦中看到那一堆堆银圆,心中还纳闷的想:“这吴老大和手下抢了这么多钱,怎么花得完呢,也不买身新衣服换换”?
“见了岸,我会将你和你的家眷放上去,你们自己走回家,路上也看看百姓给你们这些家伙糟蹋成什么样子”,吴思焓对着面入土色的胡知府吩咐。小海船吃足了风,航速极快,从船舱上的玻璃向外望,海面上已经略带黄色,可知离已经陆地不远。
“谢大人不杀之恩”,胡知府在强盗刀下意外保住一家老小性命,猥猥琐琐地向吴思焓道谢。
知府家公子刚才在船上被问成仗势欺压百姓之罪,挨了数十板子,差役念在他年少的份上,下手稍轻。此时缓过劲来,知道吴思焓不打算杀他们父子,揉着发肿的屁股发飙:“吴大人抢了这一船财物,回家过年有钱换衣服了吧”!
“瞎说什么,不长进的东西”!知府抬起手左右开弓给了儿子两耳光。打完了冲着吴思焓连连作揖:“大人不要生气,您大人有大量,饶了这无知小子吧”!
吴思焓岂愿意和这对活宝计较,冷笑一声说道:“吴某没福气,你父子的钱财不敢消受。早晚还了百姓,替你父子积些阴德。我这些年得来的钱财,来往都有一笔帐可查,不像你父子,贪了钱都不知哪笔是哪笔”。
“那是,那是,大人教训极是,教训极是”,胡知府在人屋檐下,头低得几乎扎进裤裆。
吴思焓看看窗外已经发白的天,像是自言自语,又向是对胡家父子说道:“这帐还用咱们自己算么,老百姓心里早就有一笔帐,你干了什么他们都清清楚楚。你看你治下那地方,这几年户口越来越少你不清楚吗,老百姓都哪里去了,都让你们逼着卷着铺盖跑到山西、辽东去了。老百姓怕了你,嘴上不敢说话,可他们的脚会说话,会说实话。你看看这每年季风一起,两广多少百姓驾着块舢板就出海,千里迢迢向燕王治下跑。甭说河北与辽东,就是那蛮夷之地泊泥,这些年都跑去不少人。为什么啊,不就是被你们这帮家伙逼得活不下去了吗。要是在家里能过上舒心日子,他们用把性命交给大海吗。你们这些败家子儿”!
胡家父子被他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耷拉着脑袋诺诺连声。窗外,天已经渐渐亮了,风雪初停,压抑了多日的朝阳在云背后点了一把火,烧出一片通红。
“报告大人,海面上有几只船向我们靠近”,刘班头匆匆忙忙闯进客舱。
“你看着他们,我出去看看”,吴思焓把监视胡家父子的活交给手下,小跑着出舱观看。
胡家父子心情一喜,有人来救我们来了,我家祖上有德。彼此交换下欣喜的眼神,方欲表示庆祝。看到刘班头冷冷的目光,把头又低了下去。
刘班头狠狠瞪了胡氏父子一眼,气呼呼威胁道:“你一家别高兴太早,若是没事,大伙好聚好散。我家老大在,我们也不难为你。可要是碰到了水师,对不起,别怪我手狠,我第一个要杀你们灭口”!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胡知府又吓得坐到了地上,才干了的袍子角又出现一片水渍,骚臭味道充满小舱。
又三艘小艇在迅速向己方逼进,吴思焓在放下望远镜,沉着地指挥属下左满舵,将船向陆地方向靠拢。前方靠近陆地处暗礁较多,不是老水手驶近那里时肯定要减速慢行。
对方小艇也不示弱,紧紧地跟了过来,速度丝毫没有减弱地倾向,看来驾船的都是老江湖。并且对方船只的性能明显高于己方,才一会儿功夫,吴思焓在望远镜里已经能看清楚涂在来舰船舷上的日月图标。
“是水师巡逻船”,吴思焓大惊失色,沉声命令道:“下桨,向礁石去考拢,随时准备沉船”。
“前面伙计请停船,水师要求检查”,一串旗语在来船上打出。这是从大明水师旗语中衍生出来的航海标准旗语,所有船老大都知道它的意思。
“快走,风紧”,吴思焓大声命令。
水手们也知道今天运气差到极点,甩开棉衣,抄桨划船,海船向离弦的箭一般掠着水面飞行。
水师巡逻船见对方不听指挥,队形一变,一艘星级舰死死咬住吴思焓的小舟,另外两艘星级别舰一左一右包抄过来,压根没把水面上的礁石放在眼里。
“落帆,完全用桨,走那条迷宫水道”,吴思焓的脑门上见了汗,今天这笔买卖看样子要砸了,可怜那些等着用钱的淮河难民。
没等海船转向,对方船舷上突然有火光一闪,两枚炮弹尖啸着飞了过来,一枚落在距船头五六米的水中,另一枚落在距船尾五、六米处。一串旗子在水师战舰上挥动,传来清楚明确的警告:“停船接受检查,否则自行承担后果”。
交叉射击,吴思焓脑海里闪过这个他只听说过但从来没实际见到过的新词儿。炮弹落到这两个位置,意味着两枚炮弹落点中间的区域随时可以被击中。叹了口气,吴思焓吩咐手下停船,“停船,打旗语,就说这船上有大明官员,一会我到他们船上拜访”。
来舰看到猎物的动作,也跟着减缓了速度,两艘星级舰一前一后在吴思焓座船边落帆。令他们惊讶的是,果然有一个官员在他们认为是海盗的船上,看服色,级别还不算低。
“老大,别去,我去吸引他们,你跳海逃命”,李师爷一把将吴思焓拦腰抱起,强拖着走向船舷。
“李屹,放手,告诉兄弟们徒死无益。如果看到我出了事,你们马上沉船,此处离陆地不远,冻不死的话还能活着游回去,要是活着,去北方好好过日子”!吴思焓用力掰开李师爷的手,急速跃上本来用做救命的小舢板,单手摇橹,向水师战舰驶去。
“老大”!刘班头从船舱中追出来,刚好看到吴思焓的小舢板离开己船。
吴思焓回头,冲他抱了抱拳,然后低声对全船的弟兄叮嘱道:“沉船后,有命回到岸上的等风声小了别忘记回头将财宝捞出来,老武那边等着钱用呢。咱们不能明着帮他,暗中也要让他活得轻松些”。
“老大”!刘班头伏在船帮上,无言送别。泪眼朦胧中,看见吴思焓腾出手来拉平被岁月洗褪颜色的官服,掸掉乌纱风尘的痕迹,驶进霞光中。
朝阳艳红的光芒从急剧翻滚的乌云中愈透愈浓,仿若有一只涅磐的凤凰在烈焰中重生。
在踏上小舢板那一瞬间,吴思焓就想好了自己人生的结局。他自认是一个法家,为自己的理想而殉道他无怨无悔。
在数十年的执法生涯中,他曾经相信皇权的威严,相信朝廷的善意。他曾经认为普天下的不公之事皆起源于官员对国家律法的践踏与亵渎,而皇帝和他所代表的朝廷则受到了这些贪官的蒙蔽。所以在吴思焓前半生受理的所有案件中,他都竭尽全力捍卫律法的尊严。但这一切信念在他收到宫廷侍卫送来的金枪时轰然崩溃,他终于发现,自己所坚持的律法,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件小小玩具,天子出口成宪,执法者在这个时代的最佳选择不是遵从法律,而是遵从皇帝的个人意愿。为了心中的所坚持的律法尊严,他选择了出走,带了朱元璋用来威胁他安全的金枪出走,留一个令人震撼的笑话给洪武朝廷。
当时的吴思焓并没走远,洪武十七年那场变故让他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流传于民间的《大宪章故事》和当时老将们所作所为,让他看到了将皇权与朝廷置于律法之下的美梦。当时的种种假相,也的确让这个美梦看起来有成真的可能。然而,所有希望都随着玄武湖上那一片冲天烈焰而消失,皇帝换了,朝廷上官员也换了一整茬,但皇权高高再上的情况依然故我。不杀大臣,民间鼓励工商的种种举措在他眼中,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的文字游戏,只要这个国家的朝廷和皇帝还凌驾与法律之上,他们就可以随时改变政策,践踏法律,将一切繁华顷刻之间变成萧条。世俗的观点和理学赋予了皇帝这个权力。而皇帝的仆从们又借此发挥出了他们对百姓随意盘剥的特权。天下人都是皇帝的奴隶,官员是奴隶中的主人,主人中的奴隶。层层等级下,是对律法和个人尊严的随意扭曲。
吴思焓郁闷,吴思焓迷茫,他曾乔装打扮成建筑商接近武安国,旁敲侧击的质问对方为什么逃避,为什么不在当时抗争到底,利用手中的半支军队对抗朝廷,或回到北方,说服燕王朱棣有所行动。武安国的回答很令人深省:“老兄以为,这天下换一个主人,就可以改变人们的观点与选择么”?
“未必”,吴思焓语塞。抬头向对方致礼,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双久经风霜却依然热切的眼睛,这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忧伤,看到了磨难,看到了失望,同时也看到了不屈,看到了对理想的坚持与固守。
他们在一起谈了很久,武安国没有点破他的身份,仅仅把他当作一个商人或一个探索者,平等地和他讨论了大明朝这些年发生的变化与当前的困局。和他讨论了英国大宪章的历史背景与形成条件,以及西方国家和东方国家的不同。甚至还讨论了如果北方势力有所行动,获胜后会建立起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无论授人以鱼或授人以渔,都要被授予者有接受的意愿,否则,枉费一份好心肠。在整个国家没做好准备前,先行者也许只有探索,将不同的道路与不同的选择放于后来者面前,供他们挑拣。
“其实目前的局势还有变数存在,选择不同发展思路的北方和南方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