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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明-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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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当冯子铭试探着地把邵云飞的问题托出时,不出他的预料,满桌子的人全部木然。近海的倭寇居然有很多都是本国人,这消息让谁都觉得难过。沉默了半晌,武安国轻声告诉冯子铭,有些事情自己也不懂,只能随着时间的流失,慢慢地悟。每个人都有自己思考和选择的权力,如果真的想把这个问题上说清楚,可能要几百年。一国国家内部的争斗,很难说清楚谁对谁错,发生这种事,只能说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其实,按伯某浅见,问题没那么难”,一个四十余岁的读书人冲大家拱了拱手,插言道。冯子铭早就注意到了他,这面目清瘦,青衣小帽,望去有出尘之感的中年人是跟着郭璞来赴宴的,和大家很是熟络。他的名字冯子铭也不陌生,叫伯文渊,是北平儒学界的泰斗,有几篇评价古今儒者作为的经典之作皆出自此人之手,几乎在北平等地引发了小小的一场儒学复古之风潮。
  众人听得此言,把目光都转向了他,倾听他见解。
  “自秦汉以降,儒者口中只有朝廷,没有国家。此乃舍本逐末之大谬也,圣人口中之社稷,言指国家而非朝廷。所以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语。朝廷与国家,犹如毛之与皮,春脱而秋生,毛损而皮不伤。是以朝廷更替,如草木枯荣,秦去汉兴,唐灭宋长,此乃天道。而国家乃为百姓千年之认同,是以或秦或汉,我辈祖先皆为中华百姓。蒙古人虽入主中原百年,百姓只认经历一朝,终不以为与其同国,此乃不认同之故耳。何也?元朝分人为四类,视我百姓如猪狗,故百姓亦不认其可以享国。为此,伯某以为,国者,百姓之安居之所也,朝廷,执国权柄者也。爱民,则可得国。残民,则必倾其朝。是以古人云:载舟覆舟,……”伯文渊危襟正坐,堪堪而谈。武安国听着,心思却飞向了远方。他虽然不很通文言,但这几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按这种说法,朱元璋和方伯珍旧部的争斗,不过是两个朝廷,或一个取胜的朝廷和另一群不甘放弃权力者的争斗,如果要评价谁正义,谁不正义,只能看哪个朝廷对百姓更好,或统一和分裂到底哪个对百姓更有利。从目前来看,肯定是朱元璋站到了正义的一方,可谁又能保证,朱家王朝能对百姓一直如建国初始这样小心呢?朝廷只是国家的代理者,而不能等同于国家,这话说得真精彩,那自己目前所作所为,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朝廷,两者到底如何划分呢?也许在这个时代,只能用“民为贵,社稷次之”这句话来衡量,如果自己所做让百姓切实得到好处,如果朱家王朝能让治下百姓都安居乐业,但这可能吗?可能吗?
  “嗐,你说得真够麻烦,我都听晕了,能不能简单点儿,我是粗人”王浩听了半天,越绕越糊涂,大声抗议道。
  伯文渊笑了一笑,可能是为了照顾他们几个武将,尽量通俗地总结道:“也就是说秦朝换成了汉朝,只是朝代变了,国家却没有灭亡。朝廷和国家不是一回事,汉代竖儒为了拍刘家马屁,故意混淆了概念,把国家和朝廷混为一谈,以期待无论怎么倒行逆施,都能有千秋万代的统治。蒙古人灭了宋,那时我们才是真正的亡了国,因为蒙古人是异族,把我们都当了奴隶。所以汉人朝廷之间的争斗,比如说宋和后唐的争斗,只是朝廷之间的争斗,或者说国家之间的内战。内战的双方道义上谁优谁劣,关键是看谁代表了百姓利益”。
  “我看都一样,你们书生就喜欢讲什么道义不道义的,哥俩打架么,还不是谁胳膊头硬谁有理,赢了的把坏事都推到输了的头上不就结了”。詹春见王浩插言,自己也憋不住说道。他兄弟二人自从怀柔之战后,一直是武安国家中的常客,自称跟紧武安国,不当官也能发财。
  “是啊,是啊,所以我们无论什么时候,拳头一定要大”。弟弟詹毅随声附和,伯文渊的话在众人的哄笑中被这两个北平有名的奸商绞了个稀粑烂。
  “关于国家和朝廷的区别我不懂,但我认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最有道理,如果百姓总是有覆舟的实力,架舟者自然要小心,对舟和水都有好处。如果能不死人的话,百姓有能力造反也不是坏事”,李陵跟着起哄道。
  “李兄,你是武将,喝多了酒别跟着瞎说”,郭璞见大家兴致越来越高,低声提醒道。众人这才想起有些话逾越了,笑了笑,把话题扯到了别处。
  “武侯,学生有一个疑问,已经很久了,不知当不当讲”。酒宴结束,找个由头拖着未走的冯子铭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思索很久的疑问提了出来。
  “说吧,有什么应不应该的,我知道的也未必就比你多”。
  见武安国应允,冯子铭高兴地从怀中拿出自己的宝贝,铺在武安国面前的案子上,依旧是那幅地图,只是中国的沿海,被他详细地用纤细的鹅毛笔密密麻麻标满了字。“武侯,学生在海上远望,海面似乎是个球面状,而武侯所画地图,两边似乎也是可以相连的,古人说,天圆地方,似乎不对。”冯子铭把地图两端对折,叠成桶型,“学生以为,我等脚下的大地可能是个球型,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海水不会流出去,在这一侧的人兽,不会掉下?如果以我中华为上,则此处人必横卧,此处人为倒行,这又如何解释”!
  好个冯子铭,武安国心头一阵欣慰,大明朝终于有人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自然,而不是一味从古书中寻找答案了。但如何解释呢,告诉冯子铭万有引力,现代宇宙学说?武安国沉吟着,他不想越俎代庖。“子铭,你的问题,我也难回答,但西方的确有人说过大地为圆的。我觉得你先不必管为什么没人会从圆上掉下去,有机会先证实一下大地是否为圆再说。如果事实真的如你所推断,再寻找为什么为圆的理论依据不迟。做学问嘛,关键是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冯子铭愣住了,他惊讶的不仅是武安国承认自己不懂的谦虚,更惊讶于武安国所说做学问的方法,“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必先考虑是否合理,先证实自然现象是否存在,再考虑存在的理由”。他的眼前霍然开朗,窗外的夜色中,一个完整的而真实的世界,正逐渐向他走来。
  八月,九乳螺洲,老刀把子叹着气,命令属下将船上的帆落下。落了帆的战船和船上的水手一样,垂头丧气地等待着对手决定自己的命运。从大礁石逃到这,整整一天一夜,掩护他的属下不是被对手击沉,就是见大势已去,落帆当了俘虏。对方显然是在拿他们做靶子演练阵型,一直没有舍得将他的座舰击沉。这让老刀把子更感到是一种羞辱。海上行走这么多年,不是没打过败仗,只是没有败得这么窝囊。对方不过七艘战舰,却趁自己打劫商船的时候,从侧面冲了过来,不按常规船头对船头角力,而是排成一队,把侧翼对着自己,当时二当家的还笑人家是活得不耐烦了,以七对四十,以侧对正。结果还没等大伙笑够,只见对方船舷火光一闪,这边四艘倒霉的大船就报了销,最惨的是前边的长鲸号,整个船被打烂了,水手们连跳船逃生都来不及。在那一刻,老刀把子不知自己是否招惹了龙王,对方画着太阳和月亮的船上是人还是鬼,怎么一炮至少能打五六里。自己手下的弟兄总在风浪里打滚,也算见多识广,还是当即被吓破了胆,连整队对攻的勇气都没有,一齐扯帆逃命。可对方的船居然比自己快上一倍,不停地围着自己侧翼兜圈子,每一个圈切下来,都有几艘船被切下。
  逃到半夜时,老刀把子终于弄清楚了和自己玩猫捉老鼠游戏的是大明水师。一个和自己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仗势欺人者。趁着夜色,凭借对水流的熟悉,老刀把子终于把对方甩开,结果天一亮,对方又咬了上来,看看手下仅剩的几艘伤痕累累的船,老刀把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海盗生涯彻底结束了。虽然对方只追过来五艘船,其他两艘显然是收容俘虏去了。
  “我从未打劫过中国商船,和尔等无怨无仇,为何这样苦苦相逼”。老刀把子被押上对方的旗舰,不服地用娴熟的汉语向一个身着红披风,看上去像头领的人辩解道。
  “哦,你说得也有道理”,徐辉祖笑眯眯地回答,“可是,这里叫南中国海”! 
 
 
 
  
第一卷 布衣 第十七章 扬帆
 
  当天空渐远渐净,北国的秋天也就到了。这里不似江南,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只要第一缕凉风吹到,夏日的炎热便随风散去。接下来的,就是如洗过般纯净的碧空。偶尔有鸟雀欢鸣着掠过,如流星般,窜入已经呈现淡淡金色的丛林。天边,堆雪一样的白云卷卷舒舒,在海上留下明明暗暗的影子。九月观海,别是一番滋味。
  北平东边三百余里,新更名的小港天津,最吸引人的便是海景,还有那提起来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的海蟹。每当九月蟹熟,附近的富人们便蜂拥而致,一边凭栏观海,一边咀嚼这人间美味。 而今年,来天津的游客,大多数却不是奔着海景来的。夏天时,七艘新战船整装出海,让海边的人大开眼界,逢人便吹上几句,连脸上被海风吹出的皱纹都少了很多。如今,三艘巨舰出海在即,附近各地的人谁不想来看个新鲜。况且听说北平的传奇人物武安国、朱棣、郭璞、常茂最近也押送着一批武器前来捧场,如真能凑巧远远地和这几位打个照面,足够回家炫耀大半年的。
  靠近港口的观澜楼上,临窗的座位早被高价订走,这里距船坞最近,没有官职在身或门路级别不够靠近船坞参观的游客们把这里选做看热闹的最佳地点。店小二端着酒水点心一个个笑逐颜开地跑上跑下。自打上次七星出海之日,这里几乎每天都高朋满座。人们或者凭窗眺望即将加装好武器的大船出海,一边回忆当日七星出海的盛况。有善画者还将当日情形画成巨幅长卷,挂在酒楼的墙壁上。
  “我那回算开了眼了,坐了半辈子船,还没见过这么快的,那船在海上跑起来,简直和烈马一般,一眨眼,就成了个小点儿,这船要是给我拉货,一个月吕宋跑个来回都不在话下”,一个穿着滚金丝绿绸衣服的商人向周围的人吹嘘说。
  “你,老周,凭嘛,那船能给你拉货,那可是当今太子的水师舰队,十好几万两银子一艘。你这辈子是甭指望了,有钱也没人敢卖你”。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胖子打趣道。
  “我又不买那么多火炮,光一个船壳子,能怎么能值那么多”!老周被人扫了兴头,不服气地申辩道:“我听海关的人说,靖海侯曹大人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请旨允许民间制造这种帆船,还说是为了:战时征为官船,加装火炮。平时作为民船,海上往来,扬我大明天威”。
  “得,得,得,就是卖给你,你也使不了,你以为那船是个人就能开的,能站到那船上的,哪个不是十几年的老把式,水师十几两银子一个月雇的。给你,你雇的起啊”。胖子不知为何看老周不顺眼,得着机会就要打击一下。
  “我拉货,还怕赚不出工钱来,我说你个武胖子今天叫哪块猪油蒙了心,尽冲着我,我招你惹你了”二人声音逐渐升高,引得旁边桌子上的人一起探头张望。
  见众人把目光转向自己,胖子立刻神气起来。“我是怕你大白天做梦,醒不了,待会儿下楼摔着。那船,打仗还不够使呢,哪轮上咱们,听说那位方将军,就凭这几艘船把沿海一带的海寇全趟平了,光缴获的贼脏就装了几十船,那天我在南边海上见了,海盗船拉着脏物垂头丧气地前边走,七星战舰在后边耀武扬威地列队押着。你还是和南边的商人学学,花点钱到水师衙门请一个画了大明旗号的旗子插在船上是正经,从杭州到吕宋,那旗子就是护身符,一路畅通,没有海盗敢惹”。
  “得了把,武胖子,你几时到过南边了,还不是听人家说的在这转手倒卖”。有人显然不信,远远地隔着桌子反驳。
  见被人揭了老底,被称做武胖子的人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站起来嚷嚷道:“你,你们别狗眼看人低,我上个月就是从南方回来,官府把贼赃低价出售的时候就,我还买了把倭刀,前天这里的人还看过”说着他用手一指跟前的几个人“你,你还有你,给他们说说,是不是看过,我小舅子就在海关衙门当差,明天还给我弄了个腰牌,让我去看巨舰出海呢”。说着从腰上摸出个木牌,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众人见他发急,都笑了起来,有人拿过木牌,仔细地端详。武胖子用一只手护着,唯恐别人抢走。店家听见热闹,也凑了上来,促狭地说道:“武老板,你认这个小舅子了,不是去年还说尊夫人是家里独苗,没有兄弟姊妹吗”。
  “你”,武胖子噎了一下,“关你甚事,看好你的钱匣子去,我那是逼他上进,现在他出息了,自然要认他”。
  “算了吧,你还不是看上可以便宜买到海关罚没的货物了,顺便还能看看水师训练”掌柜的不敢把客人惹急,打击了武胖子一下,又恭维道:“不过,武老板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甭看都在水边上住着,看过水师开炮的,也就您一个”。
  “那是,小二,换壶龙井”,武胖子宝贝似地把腰牌收回来,放在口袋里,得意地坐下,叫茶的声音也高了几分。
  一直靠在窗边向外眺望的一个青衣小帽的书生这时看了这边一眼,轻声说道:“小二,那位武爷的茶钱,待会儿算在我的账上”说完,向武胖子轻轻拱了拱手。
  “兄台,客气,客气”,武胖子一时没反映过来,受宠若惊。
  “哪里的话,我听武老板见过大场面,想打听打听,不知武老板能否赏脸,过来一叙”。
  临窗的座位要比其他座位定金贵上许多,有人乐意当冤大头,武胖子身子骨仿佛也轻了几分,趾高气扬地从自己的座位站起,走了过去。小二赶紧把他的茶具,点心给移过。
  青衣人先给武胖子敬了杯茶,客套了几句,然后就问起水师开炮的情形。
  这下武胖子可有的吹了,高兴地说:“那炮,保证您这辈子没见过,我听说是北平的武侯爷,我的同宗给特地打造的,一艘船上四十多门。那几天我正找船运一批漆器去南边,刚好遇上北斗七星,这是我们这儿给那七艘战船取的名,我看他们拍成一排,放慢了速度,正奇怪呢,就听轰地一声,我地姥姥,简直就是天崩地裂,我右边五里开外那块礁石,就被从水面上给抹了去。感情人家水师在试炮呢”。
  “哦,这么厉害”,青衣人迷惑地说道,“后来呢,你靠近看了船上到底有多少门炮,多长时间打一次”。
  “这,这我可就吃不准了,他们没打几炮,看我的船过来,就让我先走,没让我继续看”。武胖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青衣人又问了几句,见武胖子真的不知道了,也就不在多问,和他话了会家常,结帐。
  下了楼,青衣人到集上买了些北平今年新出的葡萄,拎在手里,慢慢地向客栈走去,到了拐角,却没有进门,顺着墙角溜进了一个小巷子。穿过这个巷子,又拐了几个弯儿,见四下无人,径直来到一个打着酱菜幌子的铺子前,低声说道:“掌柜的,上月订的二十坛酱菜好了没有”!
  酱菜铺掌柜见是青衣人,连忙让小二招呼别的客人,笑脸相迎,客气地把他让到了后院,后院的凉棚下,摆满了酱菜坛子,两人指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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