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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枯叶蝶-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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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却不说话,只是喝酒,片刻之间,一大坛绍兴“花雕”便一倾而空。夏掌轩又从船舱一角提了一坛酒出来,却是镇南的古酒“古城烧”。
  元畏鲸哈哈大笑,道:“黄酒加白干,南北兼济,水火双修,好!好!”
  夏掌轩微笑道:“世上似你这般有酒便不要了性命的,也只有方家那个方伐柯能和你并驾齐驱了。”
  元畏鲸道:“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有酒有肉,便不会去想许多烦人的苦恼,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能够在酒壶杯盏中消磨了这一生,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可惜世人总是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啊。”
  夏掌轩叹息道:“你是在念着那些死去的族人了。”
  元畏鲸却飒然笑道:“死者已矣,怀念只会徒增生者的负担,毫无用处,更不是死去的亲族好友所愿,我元畏鲸何许人也!怎会如个妇人般婆婆妈妈,惹人烦恼?”说完大笑,神态豪迈,英气勃勃。
  夏掌轩的眼中不由流露出了敬意,抚掌长笑,道:“元畏鲸不愧是元畏鲸!”说完仰脖喝干了杯中酒。
  半晌,夏掌轩道:“我久居广东,是两广‘疍民’的首领,原是没道理跟你来京都的,却也不得不来。此一趟行程,我总觉得凶险难测,内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却没有原由。我觉得……京都中发生的怪事,跟那些海上的灾难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只不过却不知是什么样一种联系。”
  夏掌轩所谓的“疍民”,乃是两广地区一种比奴隶还要低贱的人种,大都是因犯罪而流配荒蛮的犯人,有律法规定他们一生不许上岸,只能在河上湖上生活,长久以来都为世人蔑视轻贱。
  直至今日,广东还有很多“疍民”后裔,只不过民主社会,人人平等了,那些人也都上岸来生活了,只时不时地还驾舟泛游河海,也算稍微保留了一些祖先的生活方式。
  夏掌轩正是这样一种“疍民”,却也非犯罪流配。他本是羊城水边一个大世家的子弟,不知为了何事自甘为贱民,永不涉陆地,后来成了广东“疍民”组织的首领,再后来,甚至控制了天下水道和漕运上的水手船工,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水运行会。
  元畏鲸点点头,脸色沉重,道:“哥哥说得不错,我也正是这般想法,总觉得……”
  他的话没说完就嘎然而止,一种奇怪而沉闷的巨大声响忽然“轰隆隆”响起,仿佛有一个淘气的巨人在大地上来回滚动,震得地面如同一张颤抖的鼓皮。
  夏掌轩跳出舱外,元畏鲸也跟了出去,都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河岸上,一大队一大队的军阵人马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旌旗招展,严整有序,正中吊起一盏极大的红灯笼,灯笼上画有一个大大的“龙”字,映得人马红惨惨的,甚是诡异。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却决无马嘶人声。此刻正值黄昏,白茫茫的雾气笼罩河岸,纵使极目远望,那军阵裹于雾中,却也望不见尽头。
  两人面面相觑,都作声不得,元畏鲸眼尖,看见了那军阵中兵士个个虎背狼腰,神情骠悍,身披驼皮大裘,内中的铠甲上都刻了一面造型狞厉的兽头,再看手中的兵刃,却一件也不识得,俱是些蛇形的大刀、犬牙交错的长戈、钉头锤、狼牙棒、独角大斧、钳子一样的铁戟……种种重兵刃,寒光凛凛,摄人心魄。
  元畏鲸回顾夏掌轩,后者叹了一口气,道:“原来龙子轶回京护驾来了。”
  元畏鲸没说话,两人回到舱中坐下,但听得河岸上的马蹄车辕之声辚辚而过,夹杂着刀兵碰击声,一波过后又是一波,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过了也不知多久,那声音才依稀去得远了,又过了半晌,终于遥不可闻。
  夏掌轩喝了一大口酒,道:“龙子轶戍卫边疆十年,与羌人作战,攻城掠地,屡建奇功。只不过杀性太重,手段更是惨无人道,有伤天和,是以青年便生白发,容颜未老先衰。”
  元畏鲸点头道:“不错,我也听说他的一些残忍手段,据说他每一次都将俘虏斩首,最多的一次斩首十五万之众,闹得羌水之上血流漂橹,人神共愤。还听说他总要将俘虏的头颅挖空腌制,做成酒器来喝酒,真是……真是……唉!”
  夏掌轩道:“那便是他们家族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啊。”
  元畏鲸默然垂头,叹了一口气,却说不出话来。
  船舱外暮色低垂,漫卷的乌云深深地压迫着莽原白水,风声凄厉呼号,如同整个世界的人都在疯狂地哭泣。
  夏掌轩出了舱外,伸出手指舔了舔,在风中展开,半晌说道:“要下大雪了!这河恐怕不日便会封冻。”
  元畏鲸也出得舱外,极目远望,只见远远的城楼的一角飞檐直插青蒙蒙的天,更远处隐隐有一线山脉绵延。原来目的地已经到了!
  元畏鲸喟然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京都马上就要不太平了!”
  第三天……
  还是没有阿寮的消息,方伐柯开始觉得烦躁不堪。走出屋外,到“佗摩山”上去转一转,希望山景能冲淡心中的忧虑。
  这几天天气变化很是奇特,竟然回暖了。据说京都的人家很多都换上了夏季的衣衫,然而“佗摩山”上仍旧一味阴凉。天依然还是明朗。但那凉却止不住丝丝袭来,砭人肌肤。山居风物古旧清爽,似乎是给山势的阴凉作的底衬。趣味天成,便如青底白花的无锡碟子,盛了一泓清水,那一番幽远清凉只堪妙人解语。
  方伐柯登高远眺,极目远望,但见满山氤氲,水气缭绕。山山水水,水水山山,一半青葱,一半苍幽。
  山间小路都是由长条青石板铺成,遍生青苔,湿滑难走,沿路怪石嶙峋,山高欲摧,一株株繁茂的树交缠错生,放眼尽是浓稠的绿,苍翠欲滴,玄然欲惑,裹着山,包着山,沁入山的肌体,锁进山的根髓,分不出彼此,更难舍难离。而树木滋生的露水,又从头到脚将山浸得透湿。那不知是几千年几万年的阴湿水分,使树的绿也变成一种沧桑感慨的暗色,水淋淋,喑哑哑,晦涩难名,天光不见。
  忽然下半雪半水的冷雨来,方伐柯走在石阶上,脚下一滑一滑的,山路变得又窄又险,湿滑难行。整个山都湿透了,雾气没头没脑地从谷底飘荡上来,又恍然坠落,仿佛被谷底一只鬼手扯了回去。头上枝杈盘亘错节,遮蔽了天光,然而那雨却能沿着枝杈缝隙宛转千回地泄漏下来。山路一走到枯燥乏味时,前面总能显出几趣妙味来提神,或一泄瀑布,或一方古亭,或一棵老树,或一角红檐,这上山的路,也是按人心设计好了的。
  途经一座古亭,进去休息,由不去皮的藤木枝条穿结搭建,年深日久,青苔附体,盘梁曲柱,斗角勾心,亦雅亦古,奥妙难言。方伐柯历来也走过不少山川名胜,所见古建筑,或座落山谷,或高耸山头,近观也罢了,但一远看,总觉得不甚搭调。就好像丰秀满纸突出的一处败笔似的。那许多自然的鬼斧,原不需人工的嫁接。但此时在青城一隅,看到那一亭一山浑然相融,绵绵眷顾,又各自卓然,两两相忘,不禁喟然叹息。
  行来走去,恍然发觉心乱难伏,不禁一叹,忽然发现天已入暮。便转回禅院去了。
  苏度情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垮掉了。
  这几天来,她衣不解带,面不上妆,连头发都不梳理,每天守候在姜沣的身边,饭也吃得很少,几乎不睡觉。诘忍和方伐柯劝了她很多次,都毫无作用,也只好由着她了。
  四天下来,苏度情几乎累脱了形。身体上的疲劳还在其次,首要的是心中的那一份焦虑和恐惧,始终如同噩梦一般纠缠着她。
  她怕阿寮一去不回了;怕姜沣就此长眠不醒;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温和的微笑了;怕再也听不到他冠绝天下的灵音妙韵了;怕他的庭园就此荒芜;怕没有人为他的水钟换水了;怕他的古琴会腐朽了;怕……
  夜晚的禅院寂静无声。山已全黑,莽莽空寂,钟发其声,回荡四野。据说古来风水之说有阳山阴山的区别。阳山之夜百鸟巢鸣,声响嘈杂,是地气汇集阳刚所至; 阴山也叫静山,虽有山风天籁入耳,但却少了生灵行动的动响。风水中称为山势汇阴,生灵不至。又说阴山生鬼。
  苏度情素来不忌鬼神,只觉人生总有一份刚勇是鬼类亲近不来的。但值此静无人息的大山玄观中,守着洞洞烛火,晃晃人影,也心虚起来。不由自主缩一缩脖子,又挺起腰杆,寒意便在这一缩一挺间油然贯穿了脊梁。
  窗外,玄观殿堂,那些斗角之间,帷幕之后,神像之下,香烛之中,依稀都显出鬼气,仿佛有山雕木客之辈变身其中,或化泥塑,或化香烟。人影映在照壁屏风上,晃晃的,说不准便惊吓了谁,又恐惊了自己,或者怕无形鬼魅附在影上,就此一生一世鬼魅附身,甩也甩不脱了。可真说不准。
  原来山静生鬼,心却要乱了才能滋生鬼魅。
  她害怕,不停地颤抖,终于耗尽了体力,守着姜沣的床榻陷入了深深的睡眠。昏昏沉沉地也不知睡了多久,在梦中,忽然听见一声叫喊,就猛然惊醒了。只听那叫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如睡梦中的呜咽一般,喊的却是:“阿寮回来了!!”
  “阿寮?”她迷迷糊糊地问自己,阿寮是谁?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啊?阿寮……阿寮……阿寮!!
  阿寮回来了?!
  她霍然跳起来,冲了出去,一眼看见诘忍和方伐柯两个人正匆匆向禅房跑来,后面跟着的果然就是阿寮!三人飞快跑来,方伐柯满脸喜色,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苏姑娘,苏姑娘,这回姜家哥哥死不了了!”
  她只觉得一阵眩晕,两脚发软,倚住了门框才站住了。说话间,诘忍已经到了,伸手扶住了,微笑道:“阿寮不辱使命,药都采齐了。”
  苏度情却流下泪来,身子软软地慢慢坐在门槛上。诘忍奇道:“姑娘应该高兴才是,怎么悲伤起来了。”
  方伐柯微微一笑,眨眨眼,似乎已经洞悉了苏度情的内心,笑道:“苏姑娘这是喜极而泣啊,大和尚,赶快熬药吧。”
  诘忍点点头:“正是。”转身高声唤道:“蟾觉!蟾觉!”那个叫蟾觉的小沙弥立刻从一扇门后跑出来,诘忍吩咐道:“你去熬药,还记得配比么?”
  “记得,师父。”
  “好,快去吧,再顺便带阿寮去歇息,他可累坏了。”
  小沙弥领命带了阿寮去了,诘忍附身扶起了苏度情,道:“苏姑娘,快进去歇一歇吧,你可也累坏了。”
  三个人进去了,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辰,小沙弥蟾觉捧着一个粗瓷瓦罐进来了,瓦罐冒出来腾腾的热气和浓浓的药香。苏度情此刻才觉得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了,浑身一放松,便觉得一阵阵虚脱无力。
  这时候,她才猛地发现窗外下起了好大的冷雨。那冷雨承天载地,浩浩汤汤,润物无休,好像雨从荒古便开始,至今从未停过。而昨天的艳阳高照,不过是荒古一梦中的一个幻想罢了,孰真孰幻,也解说不清。天苍如盖,雨好大,便如同天下所有的水都汇集到此;佗摩如井,无论天雨如何浩荡,如何磅礴,如何沛然,到了佗摩山,都落到一方沉静无波的古井中去了,连声响都吞没了。这雨,就仿佛从来没有来世上走一遭似的。
  好大的雨!好及时的雨啊……
  恍然惊醒,忙回顾厢房,只见诘忍把药倒在一个青花瓷碗里,然后到床前附身,用两指捏住姜沣的面颊,全都给他灌了下去。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了银刀,握在手中,另一只按住姜沣的颈侧动脉,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少顷,诘忍忽然一声清啸,银光一闪,已破开了姜沣的肩胛肌肉,苏度情还没有惊呼出声,但见一物“嗖”地一下从姜沣的肩头窜出来,其势迅捷如闪电,快似流星。又是银光一闪,却只见有两样物体落在了地上。
  苏度情定睛看去,胃中不由烦恶欲呕。原来那地上的乃是一条身体分了家的大毛虫,却与寻常的虫獬毫不相同。那虫身长不过寸许,异常肥厚,遍体生满青色长毛,一双眼睛仿佛碧磷鬼火,幽幽发光,恶毒无比,似乎随时都要择人而噬。身子虽然断成了两截,青色的汁液留了一地,兀自却还在地上不停翻滚,生命力之顽强令人惊叹。
  她颤声问道:“这……这便是……便是那……?”
  “不错,”诘忍沉声道:“这便是那‘冷血金蚕’。”
  苏度情看着地上翻来滚去的小东西,不由得一阵心寒胆战。诘忍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竹筒,用刀尖挑着那金蚕装了进去。
  方伐柯一直没有出声,此刻才发问道:“和尚,你还留着这东西做什么?”
  诘忍沉着脸,说道:“此物生于树木,活于树木,乃是树木的精灵,脱离了树木,便只能寄生于活物体内,靠榨取寄主的精血为生,释放毒汁,麻痹人的五经血脉,使人变得如同树木一般无知觉,也无思想,手不能动,足不能抬,便如植物一般,甚是阴毒。闽南一带百姓深受其害,取了此物便是要研究其性,找到弱点,这样再有受害百姓,便容易救治了。元畏鲸居士这一两日就会到京都,他是闽南人,也许正需要此物。”
  方伐柯和苏度情都不禁肃容,齐道:“大师慈悲。”
  诘忍又道:“此外,我还有一原因。须知这‘冷血金蚕’只能生活于南方,北方天干物燥,节气变化剧烈,此物极难生存。究竟是如何来了北方,却是一个谜。小僧心中奇怪,总想一探究竟。”
  方伐柯沉吟道:“大和尚说得有理。元畏鲸来了,便要好好问他一问。”
  诘忍摇摇头,说道:“畏鲸居士常年旅行海外,也不一定知晓的。只有等姜沣居士醒了,问问才能知道他是怎么被这毒蚕儿咬伤的。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也未可知啊。”
  方伐柯笑道:“还是大和尚心思缜密,比我强得多了。”
  苏度情一直听他们说话,此刻才插话问道:“姜先生什么时候能醒呢?”
  “毒蚕去了,体内还留有余毒,”诘忍答道,“还需用药物涤尽余毒才行,不过,过不半天就会醒转了,姑娘不必担心。”
  苏度情微微一笑,道:“有劳大师了,度情感激不尽。”
  方伐柯出神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角挂着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眼神却飘忽变幻。苏度情脸上一红,正要问话,方伐柯却说道:“姑娘还是休息一下吧,多日来累得很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呵,我跟和尚先告退了。”说完便携了诘忍的手,一同去了。
  两人走得远了,苏度情转回房间里,到了床榻边,只见姜沣脸上的一层黑气已然消去,显然是药力发挥作用了,尽管还面色苍白,却也有了血色。
  苏度情多日来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心情一放松,便觉得眼皮发沉,头脑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中伏在床边睡去了。 

  第七章 余花

  不知不觉中,苏度情竟然睡了一天。到第二天夜色降临时,天气又变苦寒,大雪便飘飘然落下,似老天爷的滴滴泪水,没落地前,便悄然冻结成片片的六棱冰花,仿佛向世人证明老天的心也早已冷却了。天地间一片肃杀气象,北风呼啸,带着说不出的狞戾焦虑,挟着猛兽般的狂野,又深深地凄惶,席卷整个世界。
  山中的风更大了,苏度情在禅房中从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只听得风在哀哭着、唏嘘着、咆哮着,含着愠怒的疲倦,切齿的仇恨,就像一个恶毒的顽童,忽然窜到近前,眨眼间又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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