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蝶-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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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龟的名字叫“赑屃”,是龙在民间的私生子,品级最贱,喜欢背负重物,傻乎乎的,被贬到深海之底作背负大陆的勾当。于是龙族团结了它的这位远方亲戚,使人类世界陷于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洪水中。
与此同时,北方的龙族领袖“共工”,靠神力撞塌了顶天的不周山,引起了天火。人类世界真是水深火热。
世界上到处是水,水多得好像汪洋大海。原先大片的国土在大水中成了岛屿、沙礁以及兀立于水面之上的山峰。最幸福的灵魂变成了飞鸟和鱼;其次的还留在可怜的陆地上惶惶不可终日;最不幸的灵魂成了粉瀣和泡沫。海水、江水和湖水日日夜夜地悲恸呼唤着,浸载无数可怜的灵魂冲击着陆地和山峰。那些灵魂的悲鸣日日夜夜地响彻天宇。
元畏鲸就出生在洪水泛滥到顶点的年月。他在水底出生,是龙族贵胄“蒲牢”一脉的王子。
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是巨变对族人的影响并不大,每天都有无数的悲剧发生在陆地上。然而族人们一律视而不见,优哉游哉。
无数夭折的灵魂变成了泥土,泥土将大河都染黄了。从此以后,残存下来的人们就称之为黄河。在洪水稍微延缓一些的时候,黄河中的泥沙就团团虬结,几乎淤塞了整条黄河。河面上甚至浮积成了小岛。岛上经常会看到惨白的,被水泡的臃肿的人的肢体从黄泥中伸出来,就像一株一株惨白的小树。
然而洪水的延缓是暂时的,顷刻之间,数丈高的洪峰倾泻而下,势如破竹,奔泄千里。夹杂着野兽般的嗥叫,雷电般的轰鸣。黄河上的浮岛轻而易举地就被冲垮,水继续挟带着数以亿万的、不幸的灵魂奔流向东。
每一季,族群都要大规模地迁徙,从南方巡游到更南方去,或者从更南方回南方来,一路繁衍交配,寻找食物。当地的食物吃光后,再回初始点来。
水浸漫的黄黑色大陆,都有坚实的板块结构,仿佛一个憨厚麻木、饱经忧患的老男人,默默承载汪洋的恣意纵情。白天,强烈的阳光照在平静的水面上,水面变成一面炽热的镜子,倒映着飞龙族群前往战场时,飞掠而过所投下的巨幅黑影。到了晚上,又红又大的月亮高悬天上,月光下的水面汹涌翻滚,仿佛一锅煮沸的粥。仅有月光笼罩的一小片水域泛着粼粼的银光,其余的大片水域都漆黑一片。那一小片银光就好像海面的一枚独眼,随着飞龙们的飞过,这片银光的区域也随之移动,似乎在不知疲倦地照亮它们的旅程。
偶尔,有小块的陆地露出水面,仿佛银色的镜子上一块褐色的损伤。飞龙们会在这一小块损伤上着陆,休整后再开始旅程。停下来后就几乎没人还愿意起飞,因为战争让每条龙累得要死。夜晚的水面非常平静,可是到了黎明,大海根据亿万年从没有止息过的传统,开始潮汐。潮汐在月亮的诱惑下将亿万万吨的水推回陆地,于是暴露的陆地重新被淹没。飞龙不得不再次起飞。可是由于水倒漫的速度太快,岛屿很快就被淹没,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很多飞龙因为滑翔距离太短,再也无法起飞,成了被埋葬的悲哀的灵魂。
在末日般的世界中,飞龙们如同乌云般横掠天际。天际燃烧起来大火,荒古的火焰包裹太阳。有时候,火焰会从烧红的云层中激射而出,一条火龙划过长空,瞬间隐去,仅留下流萤般的、长长的轨迹在天空中。轨迹有时候好几天都不被熔化,夜晚降临了就照亮水面,为冷月亮的青铜脸庞涂抹上一层害羞的红色胭脂。这场天火后来被龙族的叛徒—— 女娲熄灭了。
大水冲击山川,岩石滑落,从百丈高空坠入水中,激起百丈水花。水花直击长空,然后轰然落回水面,又激起大浪,冲刷陆地。岩石在泡沫翻腾的水中化成了粉齑。水面上有人建筑了方舟和浮排,方舟上建筑房屋楼宇,浮排上空无所有。从高空看下去,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在浮排上垂钓晚餐。这些人很多成了龙的食物。
战争发生在遥远的海洋和深深的大陆腹地中。战争末期,大禹终于擒住了“赑屃”,命它重新回到海底,托起大陆。又使用同化政策,改造了很多龙族的叛徒,归为己用。洪水被平定,共工、相繇、兜、巴蛇等一大批龙族领袖被株杀。龙族的叛乱以惨败告终。残存的龙族召开会议,决定拟态成人。也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在人类的血腥屠杀中,隐藏自己,保留力量,徐图东山再起。
元畏鲸的氏族是热爱和平的龙族,觉得对世界的统治权有没有都无所谓,所以远离战争,在大海中的某处定居下来。
他们这一支亲水龙脉,天性就畏惧海中的霸主——鲸鱼,那仿佛是一个恶作剧般的诅咒:龙竟然害怕鲸鱼?不可思议。但是他们就是害怕。害怕鲸鱼,害怕战争,害怕杀戮,也害怕所有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在血液中,这种恐惧早已根深蒂固。
被恐惧之神诅咒了的龙之子,其他龙脉嘲笑它们是“胆小的龙”。
胆小么?也许真是这样。
在颠簸的车厢中,元畏鲸恍惚忆起上古时代发生的事,又想起了自己那些丧身鲸吻的族人,不禁感到悲哀、愤怒、恐惧、惊悚、伤感……
他总觉得这案子结束得太快,他们太轻易地抓住了元凶,事情不该这么容易就结束了,这跟事情开始时所营造渲染出来的神秘诡异氛围不甚协调。
元畏鲸预感还会有什么事发生,而且是大事。他的预感向来都是很准的,是经过千万年时间的历练磨出来的,从来也没有出过错。这预感让他害怕。
猛听窗外一声吆喝。马车骤然停住,只听邢峻大声说道:“皇城到了,所有人下马!”
元畏鲸深深吸了一口气,撩开帘子,横抱着苏度情走下车去。
天微微发亮,邢峻站在皇城的角楼下,入内通报的宦寺已经进去有半个时辰了,还没出来。他也不着急。他知道那宦寺要穿过重重的殿宇、空场、走廊、长阶、楼台……还要换一道道令牌、说一遍又一遍口令、暗语,然后把消息传给下一个宦寺。
这个通报者又重复一遍之前的奔跑、令牌、暗语,然后再传给下一个……如此这般,消息经过数十个人传递,有时候还要骑马,才能传到皇帝那儿。皇帝召见,这消息又要经过数十人,才能传达到宫门。半个时辰已经是很高的效率了。
大约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一个宦官从小门里面跑出来,捏着尖利的公鸭嗓子唱道:“皇上有旨,宣邢峻、方伐柯、元畏鲸和一众破案有功人等,押解钦犯吕无靥及德酷,入内觐见。”
“微臣接旨。”
苏度情还没有醒,皇帝又宣,一众人只好为她要了一顶轿子,又押了吕无靥二人的囚车,跟在那宦官身后进宫去。宫门“轰隆隆”打开,显出里面的宫殿在晨曦中的森然轮廓,似乎昭示着一场大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那些雄伟壮观、富丽堂皇的宫殿匍匐在暗处,在地上投出巨大而阴森的投影,仿佛一只只刚刚苏醒的巨兽,头顶沐浴晨曦,但见琼楼玉宇、琉璃生光;而全身却隐伏在阴影中。一众人等如同在雾气迷茫的峡谷底部穿行一般。
远处跳荡着数盏风灯,仿佛鬼魂的恶眼,更增恐怖气氛。檐角的风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声音远远传出去,又似乎被风魃连皮带骨一口吞没,什么也没留下。然而那声音却久久回荡在每个人耳鼓和心中,随着无形的音波振荡,全身也不知觉地颤抖,生出悚悚自危之意。
方伐柯忽然笑道:“那是我!”
邢峻微微一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指的却是大殿岔脊上的装饰兽。
那些装饰兽一共有九个,雕刻精美,栩栩如生,按严格的规定排列。重脊的顶端为骑凤仙人;第二个就是方伐柯的原形龙相——嘲风 ; 其后依次是狮子、海马、狻猊、狎鱼、狴犴、斗牛、行什。
邢峻笑道:“你们‘嘲风’一族天性热爱冒险,好高骛远,擅降甘霖,吞火辟邪,自然高耸殿脊之上了。”
方伐柯道:“可惜我这个‘嘲风’子孙不大成气候,就喜欢出没于花街柳巷,诗酒自娱。正所谓‘龙生九子,子子不成龙’呀。你看看,你的原形‘狴犴’也在那儿呢!我记得《异物志》中说‘东北荒中有龙,名狴犴。’独角,性忠,见人斗则不触直者,闻人论则压不正者,辨曲直,有神羊之称,是勇猛、公正、剪除邪恶、主持公道的象征。太威风了!可比我漂亮多了。”
元畏鲸在一边,忍不住说道:“别夸邢大哥了。谁都知道京都第一才子方伐柯有一张蜜糖似的巧嘴。你们看,诘忍和尚的原形‘狻猊’也在那儿呢。”
方伐柯冷笑道:“可惜你这龙的嫡系之子却上不了台面。想想也可气!我们都是龙族贵胄,血液最纯,地位最崇,却与狮子、海马、狎鱼、斗牛、行什这些不伦不类的怪兽等同并列,真是耻辱。”
元畏鲸沉默不语,邢峻也没有说话,都默默走路。忽然间,方伐柯兴之所至,诗性大发,按商引宫,作歌唱了起来。
“不信论天命,天意奈何高。前生一诺注定,与君相结交。好学游侠击剑,聚类京都轰饮,夸口称诗豪。偏要掌龙媒,放配快意九意刀。尘缘梦,浮名戏,两徒劳。一掬沧浪之水,尽洗客萧条。肯把乌丝青鬓,拼了轻舟白酒,只此醉今宵。明月古今在,狂舞自孤标。”
曲调苍凉潇洒,调子正是一曲《水调歌头》。
领路的宦官猛地回过头来,严厉地呵斥道:“噤声!!”
方伐柯大怒,以他在龙族地位之尊,大凡世间所有灵物无不拜伏脚下,就算在人间,也是向来倍受尊崇,几时受过呵斥?更何况受阉人的呵斥!
当下便要发作,邢峻拉住他,摇摇头。方伐柯挣了几挣,没挣脱,却也终于忍住了这口气,半晌,自嘲似地一笑,自言自语道:“龙拟态化身成人,却也拟态了人的教化规矩,真是可怜,可笑。”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皇城的中央大殿“紫宫”外。这座宫殿上承紫微星,载于中天,群星环照;下雄踞京都中轴线上,隐然分割天地乾坤,人尘俗世。巍峨耸立,气象开阔,金碧辉煌,君临天下。“紫宫”所在之处,四野八荒的阳气汇聚,地位最尊。然而却见周围的宫殿都是鬼影憧憧;走动的都是尸居余气、不男不女的宦官;无形飘走的都是枉死嫔妃、白发宫娥的幽魂;回荡的是许多年来,屈死禁宫中的冤魅的号哭……氛围有些大大的不谐调。
他们没有进“紫宫”,而是转了一个弯,走上旁边的甬道,过不多时,来到了一间大得吓人的偏殿前。然而那偏殿仅仅是一座高塔的基座,塔高得不可思议,塔围极粗,直通云天,方伐柯抬首仰望,不见其顶,顶端都隐没于白云中。
那宦官伏身道:“邢大人上云台吧,皇上在那儿等着见您呢。”
一众侍卫从高塔内出来,将吕无靥、德酷从囚车上解下来。元畏鲸从轿中扶出苏度情,那宦官道:“这位小姐皇上没说传见,还是交给老奴吧。定准儿会伺候得好好的。几位邢大人的随从也都在下面候着吧。”
元畏鲸只得将苏度情交给他,又细细叮嘱一番,才随着邢、方和一众侍卫进了塔中。
穿过装饰奢华的大殿、长廊、楼梯、过道、暗门、机关……终于看见一条长阶回旋反复、仿佛通向天堂的天阶。一路向上攀登,又是小半个时辰,眼前一亮,来到了一座天台之上。邢峻是来过多次了,也不以为异。倒是方、元二人,还有吕无靥和德酷看得目眩神迷,惊诧不已。吕无靥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忽然笑道:“‘椒图’一脉的龙之子向来小家子气,没想到这里倒是别有洞天呀。”
天台上站了一人,正是龙生九子之一、煌煌天朝君临天下的皇帝。
皇帝见众人到了,微微一笑,挥挥手,说道:“邢爱卿,昨夜刚刚会面,你说案情还是全无头绪,谁料到一夜之间竟然告破。你说,是不是故意有线索瞒着朕,好给朕来个出其不意的惊喜啊?”
邢峻赶紧躬身,答道:“托皇上的洪福,微臣机缘巧合,一夜间才令元凶授首,怎敢有事瞒着皇上。”
皇上又是微微一笑,对吕无靥道:“吕家老夭,朕本以为,你只是在荆楚的荒蛮之地掠人而噬,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念在同是龙族一脉,沾衣带水的亲情,也由得你胡作非为。没想到你却跑到京都——朕的家门口——来撒野犯混。还纠结这等海外来的下等贱灵。你忘了朕是哪一宗的龙子么?能由得你胡闹?这可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朕不顾念亲情了。”
吕无靥笑道:“太岁头上动土,也是有点说不过去了。不过嘛,自从邢家老大逼得我家破人亡,只好亡命天涯以后,我就没动过荤腥,一时嘴馋,冲动之下,学一学方家哥哥的冒险脾气,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皇帝点点头,又对方伐柯道:“方家兄弟,好久没见了。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你还是在那些穷街陋巷中花天酒地;囊中羞涩的时候,去作些入屋盗窃的勾当;丰润多金的时候写些诋毁犯禁的文字么?”
方伐柯哈哈一笑,道:“多谢皇上惦念。这些勾当下作得很,只是在市井黑街才广泛流传,没想到上达天听,惊动了皇上的耳目,也算方某人的荣幸。”
邢峻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摇头。
皇帝笑道:“好,好。”转向元畏鲸,说道:“元蜚,你久居闽南海边,这一次为了京都大案,千里迢迢赶来,于破案有大功。你要朕怎么赏赐你呢?”
元畏鲸不卑不亢地答道:“元蜚一介山野草民,在海中讨生活,清贫惯了,也不敢向皇上讨赏。元蜚全族,都是间接地死在这两个恶棍手上。惟请皇上秉持龙族家法,天朝律典,将他们千刀万剐。草民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仰头哈哈大笑,道:“你们都不贪功恋赏,好的很,好的很呐。”笑声刚止,忽然大喝一声:“来人呀,把方伐柯、元畏鲸都给朕绑了。”
“是!!”一众如狼似虎的侍卫,猛地从殿角出现,二话不说,给方、元二人来了个五花大绑。事出仓促,方、元二人都来不及反抗,就被四马攒蹄,捆得像个湖州粽子一般。邢峻慌忙跪倒,以额触地:“皇上……”
皇帝慢慢踱到殿中,在一张大椅子上坐下,微笑道:“邢爱卿起来,跪着干什么,起来,起来呀。”
邢峻只得站起,脑中懵懵的,还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定定神刚要说话,只听吕无靥尖利地笑道:“哈哈,哈哈哈,皇帝老儿,你们家族的性子真是一点也没变呀。”
邢峻也不理会吕无靥,情急奏道:“皇上,方、元二人有大功于本案,皇上不赏,却枷之。微臣可不明白了。”
元畏鲸还算镇定,远远地大声喊道:“元蜚不服!”
皇帝端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对邢峻道:“爱卿,你也不服么?”
邢峻微一犹豫,决然道:“微臣确实不服。”
皇帝点点头,放下茶盏,拍了拍手。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邢峻等循声望去,只见龙子轶从大殿一角当先走出来,身后一众侍卫,押解着三个人。正是姜沣、诘忍和夏掌轩三人!!
吕无靥咯咯怪笑:“哈哈,都聚齐了。”
皇帝道:“古来治国,需稳守中军。帝国的中军就是京都王畿。这里是天子的家。朕本是龙之子‘椒图’,天降龙位,登基大宝。清理自己的家,保卫自己的家,是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