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蝶-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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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畏鲸和苏度情一起拍手,笑道:“甚好!”于是,三人并肩走出了凉亭。
此时,天已全然黑了,雪晴后的天空晴朗,却无星斗显身,惟有月色冷艳,青光绵绵。京都人家似乎都歇息了,寂然无一丝声息,只闻得松涛肆意,鸟掠长空,风铃脆响,流水碎冰。王维若是复生,此情此景当可作诗入画了。
三人并肩而行,不一刻便没入幽深的庭院深处了。
第三章 射虎
话说姜沣三人在厅中坐定,稍顷,那个名叫阿寮的仆人端上了酒水菜食后,便自退下了。姜沣举杯说道:“薄酒不成敬意,聊表诚心而已。请。”
苏度情举杯喝了,却是用大银壶盛的江浙陈酿“女儿红”,色泽如蜜,入口微酸,不禁说道:“《风雅十二》中写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今日初到京都便闻飘飘仙乐,又以美酒佐之,真是三生有幸!”
元畏鲸笑道:“小姐莫忘了,《九歌》中还说道:‘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呵呵,姜家哥哥这饭食可配不上美酒啦。”
姜沣脸上一红,尚未说话,只听苏度情漫声唱道:“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跪拜,然后持一杯。”
她唱的却是古乐府的民歌《陇西行》,描述的是主人殷勤待客的情景,唱来抑扬顿挫,中正洒脱,极是大气。
元畏鲸鼓掌大赞:“小姐非今人也,难道是从唐代来的女侠么?可真奇怪啦。”说罢呵呵大笑。姜沣解了窘境,也自微笑。三人相视一笑,举杯喝尽杯中酒。
苏度情忽然注意到姜沣喝酒的时候,先是很自然地作出拜的动作,接着把酒倒出一点在地上,然后浅浅的尝尝酒味,最后才一饮而尽。
苏度情知道,那是非常古老的饮酒礼仪。起源自杜康或者夷狄的时代,先拜,表示对客人的尊重;沥酒于地,表示祭谢大地生养之德;浅尝辄止,表示用心品味;最后才喝光掉。在古礼中,这四个步骤叫做“拜、祭、啐、卒爵”。
她觉得自己面对的应该是一个惊才艳羡、卓然不群,却依然恪守古典礼法,从不逾矩的古老贵族后裔,而不是一个寥落市井、操琴自娱的江湖野人。她不禁看得有些发痴,忽听元畏鲸问道:“此刻是什么时辰了?”
姜沣微微偏头,皱起鼻子嗅了嗅,说道:“刚过了未时。”元畏鲸点点头,举杯一饮而尽。苏度情不禁好奇,问姜沣道:“先生怎么知道时辰?我可没听见打更的声音啊。”姜沣不及说话,元畏鲸就笑道:“他是用鼻子闻出来的。”
苏度情奇道:“鼻子?元先生开玩笑么?”
姜沣道:“不是玩笑,小姐嗅一嗅就会明白。”
苏度情皱鼻嗅了嗅,只觉得空气中有一股香气,初时还以为是焚香,不多时发觉奇香特异,与普通的香料不甚相同。姜沣指着栏杆外的庭院,说道:“小姐请看。”
苏度情定睛看去,灯笼的淡淡光芒下,只见庭院中兀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雕塑,一时却看不清晰。
姜沣解释道:“那是一方日冕。”
“可是……”苏度情道:“可是,正值中夜,哪里来的阳光?”
姜沣却不回答,又指着长廊,道:“小姐再看。”
苏度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廊上悬空挂着一只古香古色的陶罐,陶罐下是一个铜盆。两者造型都很是奇特。姜沣道:“这东西是水钟。”
苏度情不禁追问:“水钟?”
“不错。”姜沣道:“那是畏鲸老弟从海外给我带来的礼物。是哪个国度的?嗯?”
元畏鲸微笑道:“南洋一个岛国,名叫‘佛陀善娅’。”
“不错,不错,是‘佛陀善娅’。”姜沣道:“我除了收藏和把玩乐器之外,还另有一项爱好,就是收集各种记取时间的器物。日冕和水钟乃是其中之一。”
“小姐也知道,”顿了顿,他又道:“日冕是靠太阳行走周天的不同,投下的影子亦有所不同而工作的。但是到了夜晚,日冕就无法指示时间。水钟呢?陶罐中装满水,下面有一小洞,水从洞中一滴滴滴下,铜盆上有指示时辰的刻度,如此可知今夕何夕。可是水钟也有缺点,值此严冬,天寒地冻,陶罐中的水会结冰,也就无法指示时间。大概那岛国‘佛陀善娅’终年阳光普照,决不冰冻,所以有这水钟计时。”
“北国苦寒,水钟和日冕往往丧失其功效,所以我另外制作了一种记取时间的器物,称之为香钟。乃是将十二种不同的线香拼接为一,在一个确切的钟点引燃,只需通过不同的香气即可辨别时辰,小姐刚才所闻到的香气,乃是天竺的香珠气味,标志此时正是未牌时分。”
苏度情不由叹服,说道:“先生极尽巧思,度情佩服之至。”
元畏鲸却说道:“光阴如白驹过隙,飘忽即逝,纵然穷尽器物精巧,也挽不回光阴流转。无论日冕水钟,抑或是焚香计时,都不过是为时间做一个标记。那日冕上的阳光,终日一格一格地轮转,好像光阴不过是一个重复的轮回,周转不休,无穷无尽;看那水钟和香钟,似乎水尽了还可以倾满,香尽了还可以复燃;怎知道时间不是车轮,而是一只冷箭,箭一旦离了弓弦,就一去不返了。”
姜沣正色说道:“畏鲸老弟说的极是。制作巧物不过是旁门左道、奇技淫巧罢了,只为安居闹市的方便,不敢奢望登大雅之堂。”
元畏鲸淡淡一笑,道:“诗仙太白说道:光阴百代之过客,万物之逆旅。光阴一去不返,若不及时行乐,那就真的来不及了。”
姜沣眨眨眼,道:“那么此时此间如何行乐,倒要讨教。”
元畏鲸道:“乐天居士有诗曰:‘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看见了美酒,不禁油然感怀先人诗篇。不如我们喝酒行令,热闹一番,你这庭院也太清冷了,喝酒也难尽兴。”
姜沣和苏度情拍手赞同,苏度情却道:“行令可以,不过两位都是琴中大家,脱俗绝凡之人,不能像市井之徒一样掳拳奋臂,叫号喧争,失了风度,我看还是猜谜比较好。”
姜沣连连说好,道:“汉时东方朔和郭舍人射覆说谜,北齐高祖与臣下射覆箭饼,俱成佳话。这猜谜古称‘射虎’,既提炼文采,又考较智慧,还不显得粗鄙,小姐提议甚合我意。”又问道:“不知有何规则?”
苏度情道:“但凡天上地下,诗书经典,但有出谜处,尽可出谜。”
元畏鲸笑道:“这范围可就大了,不容易啊不容易,小姐这是考较我们来了。”
苏度情笑道:“不敢。”略一顿,道:“如此我就先出一个好了,谜面是‘东官’,要猜《书经》一句。”
姜沣一沉吟间,便笑道:“‘君子居其室’ ……小姐这是在夸我了。”
苏度情赞道:“先生心思机敏,绝顶聪明,只一忽的功夫就猜中了。”
元畏鲸笑道:“好!出的巧,答的快,当服一大白。”
三人举杯都喝了,元畏鲸出谜道:“‘大雪虽止,春日迟迟。’猜《四书》一句。”
苏度情答道:“三人行。”
三人相视大笑,又喝了酒。姜沣放下杯子,说道:“我这个谜苏小姐可猜不出来,专门为畏鲸老弟出的,谜面是‘大宛献骥’,要猜一海外国名。”
元畏鲸微微一笑,低头沉思片刻,微笑道:“马来西亚。”
姜沣含笑点头,喝了一杯酒,苏度情不禁问道:“世上真有这国度?”
“不错,”元畏鲸答道,“马来西亚位于南洋一岛上,终年炎热,居民大多信奉佛陀,群居终老。此地盛产香料和宝石,我旅经海外时曾经路过,顺便给姜家哥哥带回了那里几件独特乐器,没想到姜家哥哥还记得。”
苏度情肃容道:“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生游历之丰富,度情衷心叹服。”
元畏鲸摇头叹息,说道:“沧海劫余之人,不敢自高身价.”
苏度情茫然不解,但看见元畏鲸神情颇有些黯淡,姜沣却欲言又止。她察颜辨色,嘴唇翕动几下,终于还是没问出声来,半晌后,见气氛有些低沉,便又笑道:“这次轮到我了,再出一个,却要请姜先生猜上一猜。谜面是:‘为君沉吟,寡人有疾’,要猜一字。”
姜沣思索片刻,笑了:“小姐这是在跟在下开玩笑了。”
苏度情抚掌赞道:“姜先生真是聪明啊,一猜便中了。”
元畏鲸兀自未解,问道:“怎么?”
“迷底就是我这个‘姜’字。”姜沣苦笑道,“‘姜’字乃是无心之恙,加上下面一个‘女’字,正应了曹孟德诗中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少年相思苦恼,可惜‘寡人有疾’,乃是无心的绝症,纵然相思入骨也是不成的了。不过,此疾非彼疾,两者大相径庭也。”
元畏鲸哈哈大笑,说道:“绝妙绝妙!好!听我这个:谜面是一个‘蚨’字,乃古钱‘青蚨’的‘蚨’,要小姐猜一四字熟语。”
苏度情沉吟半晌,摇摇头,道:“这个可难了,我猜不出。”
元畏鲸看姜沣也同样摇头,便说道:“谜底便是‘风月中人’四字。唐诗说道:‘囊里无青蚨,箧中有黄绢’。想我三人囊中无钱,空读书卷,到头来还不过是沉迷风月,酒浇块垒,借醉谈情,终归徒劳无益。”
他顿了顿,又道:“所谓谜语,不过是一种掩饰真意,诘难旁人的技巧罢了。对谜面,谜者回互其辞;对谜底,猜家穷究其机;那便如你我三人的命运,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如一条谜语:尘事纷纭障目,别离交错制肘,宿命深不可测,都是那谜语的谜面;然而穷竭心力精血,却终悟不到那谜底。却仍自苦苦追寻。谜亦迷其人,人亦迷其谜。真可笑可叹也。”
元畏鲸无端感慨,另两人不禁默然。
此时此刻,窗外忽地起了风,庭院中白雪被卷得纷扬飘洒,从廊上看去,仿佛又在下雪。房间中,炉火温暖,隐隐一缕线香的香气传来,却恍惚无形。
姜沣从银壶中筛出酒来,倾入陶瓶,再放进热水中。动作连贯、细致、安祥,然而无端端的,却隐伏着一种肃穆的寂寥之意。
苏度情怔怔发呆,默想元畏鲸那一番说话,心中只觉空空荡荡,无依无靠,手无意识地伸出,只想抓住什么有形有质的东西,用尽全力去攥紧它。
那一时刻,三人一言不发,皆感萧索。
过了好一会,姜沣忽然问道:“畏鲸老弟,适才你说的沧海劫余,却是怎么一回事?莫非遇到了海难么?”
元畏鲸叹息道:“正是。”
姜沣一时无语,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安慰他道:“天灾人祸,俱是命运的大威力,人力渺小,不可违之,畏鲸老弟不必耿耿于怀。”
“哥哥说的是,不过……”元畏鲸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不过,这一次事情相当蹊跷!有些不同寻常,就像老天出的一个怪异的谜语一般,我始终参详不透,心中诸事不明。半月前,我在蓟北沙洲上岸,便鸿雁传书到羊城,想找夏家的大家长夏掌轩哥哥,可夏家的人说他跟你一同外出了。我不知道如何寻到你们,好在京都就在左近,便到你的‘布衣琴趣居’来找你们了。谁料夏老大却不在这里。”
他顿了顿,声音阴沉下去,艰难地说道:“在那海难中,我的族人都丧生大海,只有我九死归来。”
姜沣动容道:“你的族人全都……全都!?”
元畏鲸惨然道:“全都死了!”
姜沣骇然变色,回顾苏度情,眼神却茫然涣散了,仿佛骤然而降的雷电击溃了他的思想,一时之间无法置信。
苏度情张张嘴,想说两句安慰的话来,但说不出,看看两人的表情,心下也不由一阵难过。
半晌,元畏鲸忽然清啸一声,展颜说道:“不必难过了,逝者已逝,徒然悲切也是无用,重要的是找到灾祸的原因,好叫死者在九泉之下可以安然瞑目。”
苏度情心下暗赞,这元蜚元畏鲸拿得起、放得下,卓然洒脱,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当下一言不发,端坐一边,凝神倾听。
姜沣问道:“莫非兄弟觉得那海难真的有什么蹊跷吗?”
元畏鲸答道:“哥哥说得不错,所以我来京都寻找夏掌轩哥哥,便是要向他问一些事情。”
元畏鲸侧过脸,又对苏度情说道:“小姐有所不知,元某的故乡番僚‘畏鲸乡’,乃是一个渔乡。我自幼随族人出海打鱼,在海上讨生活,海难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早已见怪不怪。但这一次的海难却非同小可,至今还心有余悸,每每中夜惊醒,想到那个妖魔!都不禁心惊肉跳。唉!早想跟人倾诉,直到今天方能一吐为快。”
苏度情看看姜沣,正巧遇到他的目光,两人面面相对,都感到元畏鲸将要说出一场惊心动魄的惨事,当下都不作声,听他说下去。
果然,元畏鲸喝了一口酒,缓缓诉说道:
“一年半以前,族人出海,一共十八艘四桅船,组成船队,我是其中‘女娃’号的船长,位置是侧翼首航。我们那次出海是去极北的冰封之海,捕捉鬼火虾……”
苏度情奇道:“鬼火虾?”
“正是。”元畏鲸说道:“在海国极北的地方,有一大片海域,古称‘北溟’,终年冰封不化,苦寒至极,所见俱是冰川冰原,上面的动物,无论熊、鸟、狐狸都纯作白色,毛皮丰厚,肉味鲜美,取毛皮来做衣衫,可御酷寒。那鬼火虾,乃是冰海极深处的一种长螯大虾,全身晶莹剔透,泛绿色的荧光,其肉鲜美绝伦,入口即化,北国的官宦贵人都喜生食鬼火虾,蘸着紫苏、鱼腥草、鲔醢卵酱等等,配以烈酒去腥。不过此物极是难得,价格昂贵。因为那鬼火虾总是结群迁徙,生活在不停变动的海底冰流中。我们从来没去过冰海,只是听外番来的渔人说起过。他们给我们绘了海图,族长动了心,召开全族会议,经过激烈讨论,终于决定出海北上捕捉鬼火虾,再运到京都转手贩卖。”
苏度情听得心驰神往,不住叹息道:“海天之广大,不由让度情慨叹自身之渺小。度情自诩博闻广识,怎奈世事奇幻,总是有无法尽知的事情啊。”
元畏鲸点点头,继续说道:“那一日我们出海前去冰封海,天空晴朗,风向正好,海面平静,船帆都鼓满了风。船上水手心情愉快,高声歌唱,收缆、放锚、调绳索、洗甲板……干活格外卖力。我是船队中最年轻的船长,加上我考中过乡举,看过些书,船上族人水手都拥戴我,我自然意气风发。”
“最初几天,气温很高,太阳在中天久久曝晒,海水的热度也很高,都成了乳状,间或有长了翅膀的飞鱼跳出来,又落回去。水手们忙于投网捕鱼,再将捕获的鱼腌制好了,以作到了冰封海的食粮。”
“船行了大约一个月时间,气温就渐渐凉了,风也大了,夜间的寒冷,滴水成冰。我们就知道快到冰封海了,每日里都很兴奋,水手们做工就更勤快了,每日捕捉海兽剥皮制衣。一日复一日,船行无休止,太阳越来越小,北极之星越来越亮,只觉得天一日冷似一日,更奇怪的是黑夜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漫长,到后来便全然没有了白昼,全剩下黑夜了。这是造化的奇观,凡人总是难以想见。”
“终于,一日清晨,我在舱室中听见领航水手的喊叫,那时候天还没亮,我急忙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