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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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昨天看到灵牌上的是一行黑色的字体,中间只夹有几个朱砂红字,今天看到的却全是深红色的字体,而且似乎是用血写成的。香姑跟随玉娇龙几年来,在小姐的教导下,已能略识数字,她仔细一看,见灵牌正中写着“故显妣玉母黄老孺人灵位”,旁边一行是“女玉娇龙拜奉。”香姑心里立即明白了,欣慰,愧疚,崇敬,同情,一齐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地伏到玉娇龙的膝上抽泣起来。
从此,玉娇龙每日晨昏都坐在母亲灵位旁焚香诵经,这似乎已成她唯一的寄托和消遣,鲁老夫人也不时来到房外窥探,虽每次都远远望着玉娇龙确在虔诚地诵经,但她脸上却从未露出过欣慰之色,每次仍是悻悻地离去。
一天,正逢鲁翰林诞辰之期,鲁老夫人命人端来几盘瓜果、三牲,准备设在鲁翰林灵位面前供奉。正当随来的丫环捧着献盘在灵位牌前摆放时,玉娇龙忙上前阻止道:“这是我母亲玉老夫人的灵位。你们要祭鲁老爷,到里面堂上祭去。”
鲁老夫人闻报,怒气冲冲地走进房来,俯身往灵牌上一看,顿时气得脸色发青,说道:“好呀,你未免欺人太甚,竟把我鲁府当作你玉家的宗祠了!”说完,忙伸手去抓灵牌,不想玉娇龙眼急手快,一闪身,早将灵牌抱在怀里。鲁老夫人正想来夺,玉娇龙抽身退到桌旁,挑起柳眉,双目炯炯,冷然说道:“娇龙母死不过半年,还能不容我略尽孝道!”
仆婢们见情势紧追,惟恐闹出事来,忙上前拦住鲁老夫人,带求带恳,又劝又拉,好不容易才把鲁老夫人劝阻下来。鲁老夫人离房时,指着玉娇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你既要当孝女,我就成全你!”
从此,每日给玉娇龙送来的三餐菜饭,尽是粗蔬糙食,看不到了一点油荤,甚至连晚上点灯用油,也都不再供给。玉娇龙过着比奴仆还不如的日子。
这样一连过了半月,玉娇龙虽仍安之若素,不声不响,但却一天天消瘦下去。香姑早积了一腔愤慨,可也奈何不得,只在心里暗暗着急。一日黄昏,玉娇龙刚刚掩下经卷,香姑满面怒容,两眼含泪,气冲冲地跑进房来,一头伏到桌上,嘤嘤啜泣起来。玉娇龙上前问她,香姑边哭边诉,这才道出原委:原来香姑眼见小姐一天天清瘦下去,十分着急,想寻个机会,背着她悄悄溜出府去,在附近街上给实来一些糕点,让她受用受用,也好撑持下去。
不料刚刚跨出府门,便被看门人截住,声称奉了鲁老夫人之命,不准她主仆二人出府,强行将她拉回府门。几个家院也闻声上前,对她大加斥骂,甚至恶言毒语,伤及玉门。玉娇龙听后,只见她将嘴唇紧咬,眼中突然闪射出一道冷冷逼人的光亮。香姑立即看出,积压在小姐心头的怒火已被点燃,就只等她如何行动了。顿时间,香姑把刚刚所受的委屈和一肚子的伤心全都散去,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惊喜和兴奋。她紧紧盯着玉娇龙的举止和神色,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房中,凝神专注,不过顷刻之间,她眼里闪起的光很快又暗淡下去,脸上又恢复了漠然的平静。香姑颓丧万分,她感到绝望了,伤心地说:“鲁家明明是存心要困死我二人,你就甘愿让他们摆布?”
玉娇龙默不吭声。
香姑突又恼忿起来:“这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鲁家手段也太毒,难怪她要断子绝孙!”
玉娇龙:“香姑,说话得有个分寸,哪能这样咒骂!”
香姑:“他们做都做得,我就说都说不得!你要守礼,你守礼去,我可不管。”
玉娇龙:“礼是要守的。这事与你无关,咎由我取,累你一同受罪,我心也时感不安,要怨,你就怨我好了。”
香姑听玉娇龙这么一说,心也软了下来。只是她还弄不明白,小姐为何能忍下这等欺侮?又何以能甘心于这样的折磨?她更为不解的是:玉鲁两家被弄成这般境地,明明是错在玉大人、鲁翰林和鲁老夫人,小姐偏要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拉,真不知她究竟错在何处?难道当儿女的也象奴婢一样,挨了板子还要叩头谢打不成。香姑默默转了转念头,又说道:“小姐也不要为我不安,我陪你来,就是来陪你受罪的。但我却没想到还要来陪你受这么多窝囊气!我一心一意跟随你,就是为的不受气。想起几个月前跟随春你闯州过县的那些日子,你怕过谁来?你受过谁的气?才几个月,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真叫我伤心。而今落在这生不生死不死的境地,明明错不在你,你却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拉,我就是不懂,就是怨你!”香姑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近情近理。
一字一句都如石投井底,在玉娇龙的心中激起阵阵浪波。
玉娇龙微微叹息一声,移过身来,拉住香姑的手凄然说道:“香姑,你不知道,这是天谴难违,我只有逆来顺受。一切忧患都是由我而来,高老师的不辞而去,蔡九之死,高师娘的……失踪,老夫人的病逝……以至鲁翰林的夭折……我都难辞其咎,我不是怕谁,而是在顺天由命。但愿菩萨保佑,把灾难降我一身,不再累及父兄,愿已足矣。”
香姑真没想到小姐会说出这番话来,她感到惊异不已。房里虽已因天晚而暗得看不清面目,可她仍睁大了眼望着她。她心想:“小姐怎的变成了这等心性?”她对小姐所说的这番话,仍是听得似懂非懂,特别是高老师的出走和蔡爷之死,关她何事?
她谈起他们为何显得那样伤心?香姑简直如坠五里雾中。她不以为然地说道:“若是别的女人落到这般境地,也只有由命了。可你不是平常之辈,你有那么好的本领,可以象男儿汉大丈夫那样闯南走北,谁也奈你不何。人们常说‘退后一步自然宽’,你已无路可退,你是‘进前一步自然宽’,你只须横下心来,跨出一步,就万事大吉了,何苦再受这样的罪!”
玉娇龙:“苦难总会有个尽头,熬熬再说。”
香姑:“这饱不饱、饥不饥的日子怎熬啊!连我都快支撑不住了,你还能熬?亏了身子,一切便都完了。我正是为这样,才想溜出府去买点食物回来,不料竟受到这番辱!”
玉娇龙犹豫片刻:“我欲出府,有如房中信步一般。今晚我就去到大街,为你买些可口的食物回来就是。”
香姑感激而又委屈地说:“我想溜出府去,还不是为着你来,又不是为了自己嘴馋。”
玉娇龙:“我去也只是为你,我是不能和你共享的。”
香姑不解地:“这是为何?玉娇龙:”我应顺命守礼,我要无愧于心。“香姑:”既然小姐你都不用,也就不必去了。我倒不管你那什么顺呀守的,只愿和你同甘共苦。“
二人不再说话了,只紧紧相偎着,苦度这漫漫的长夜。
日复一日,天气已渐渐冷起来了。玉娇龙益更显得清瘦了些,香姑也失去了脸上的红润,主婢二人已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一贯喜爱跑来跑去的香姑,现在已变得沉静起来,整天无精打采,闷坐房中;玉娇龙仍是那样从容庄肃,毫无颓唐自弃之色。
她仍每天清晨起床后,便到母亲灵位前诵经,诵得那样专注、虔诚。
一天傍晚,鲁府仆妇送来的竟是一碟冰凉的苜蓿和两碗馊饭。玉娇龙连箸都未动,独自诵经去了,香姑勉强吃下半碗,终因难以下咽停下箸来。一会儿,仆妇来收碗筷,见到这般情景,也不禁摇头叹息起来。她小声自语般地说道:“真造孽,这日子教人怎过啊!”那仆妇临走时还低低对玉娇龙说了句:“等过些时候玉大人会来接你回去的,眼前他也烦啊!”
玉娇龙已从仆妇的这句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料想家里可能受到攻击,父亲目前正处于危难境地,那班嫉贤拓能的同僚必将乘机中伤倾轧;钓誉沽名的御史也会捕风参奏。她思前虑后,认定他们虽未握得足以构罪的把柄,但闹得满城风雨,毕竟有损侯门声威,甚至动摇父亲的地位。玉娇龙想到这一切都由她所招来,她真感疾首痛心,难过已极。
香姑忍着饥饿,天刚黑便上床睡了。玉娇龙默默坐到深夜。
直至手足都已冰凉,才上床去。初冬的夜又冷又静,房内房外声息全无,能听到的只有香姑均匀的呼吸声和她不时响起的几声辘辘肠鸣。玉娇龙拥着香姑,不禁侧然欲泪。
正凄楚间,忽听到房外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断断续续,几步一停,显得十分小心谨慎。玉娇龙不由一惊,立即警觉起来,迅即从枕底抽出短剑,蓦然一跃下床,闪身躲到门后,屏息注视着房外动静。只听那脚步声一直走到窗前便停住下来,接着又是几声轻微的刮磨声响,窗门便被拨开了。随着便见一个头影出现在窗前。玉娇龙凝神细辨,借着微微星光,看出了是个女人的头影。只见那头影向房内探望片刻,随即又伸手从窗口丢进一件东西,然后掩好窗门,转身离去。玉娇龙迅即闪到窗前,戳破窗纸,张目望去,见那身影正跳过走廊,向那边墙角走去。玉娇龙不禁大吃一惊,心想:这身影的姿态怎的这般熟悉,似曾在哪儿见到过来。她略一凝思,便猛然想起来了:“啊,是蔡幺妹!她来干什么?是善意还是寻仇?”玉娇龙心里布起一团疑云。她想看看那丢进房来的竟是何物,可房里却是漆黑一片,又无灯亮,哪看得清。玉娇龙犹豫片刻,便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摸,摸着的却原是个布包。她将布包拾起放到桌上,解开索带,立即使从布包里散出一股卤汁、酥点的香气,玉娇龙明白了,这是蔡幺妹特意送来的一包食物。她再用手一摸,里面除了她熟悉的一些纸盒纸包外,还另包有几支蜡烛。玉娇龙高兴已极,忙敲起火石,点燃蜡烛,黑沉沉的房间里,顿时变得一片光亮,使人突然从中感到了一片生机,一番春意。
玉娇龙借着烛光,仔细检看布包,见里面除了大包小盒各色各样的糖果糕点外,还有一只熟羊腿和几脔卤牛肉,另还附有个纸卷在内。玉娇龙打开纸卷一看,见第一行写着:“为富不仁,为官不义。鲁府所为,已尽探悉。薄礼一包,略表心意。”另行上款是“玉小姐、香姑笑纳”,下落“患难夫妻敬白”六字。
对着这包食物和这卷字条,玉娇龙呆然沉思,心潮起伏。纸卷上既然明明写着食物是给她和香姑二人,就再不能对蔡幺妹的用心乱加怀疑。她想到自己是蔡幺妹杀父的仇人,当时只为了维护自己个人与玉府门第的声名,迫于高师娘之威胁,一时失手,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使蔡幺妹成了孤女,几致流落京城,自己对蔡幺妹是负罪深重的。而今天她不但不趁机寻仇落井下石,却反而仇将恩报,前来雪中送炭。纵然是她目前还不知自己就是她杀父的仇人,却只能更增自己的愧疚。玉娇龙对着这些食物,心情只觉越来越更沉重,哪还能引起半点食欲。恰在这时,香姑从梦中发出阵阵呓语,似呻吟,又似呼饿。玉娇龙抽身去至床前,轻轻将她唤醒。香姑刚睁开眼,突见满屋亮光,她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张着一双惊疑的眼睛,指着桌上的蜡烛问道:“哪来的蜡烛?”
玉娇龙把她拉到桌前,将适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又顺手把那包食物推到地面前,说道:“香姑,快吃,不要辜负了你蔡姐和刘哥一片心意。”
香姑听得出神,满面惊喜,她肚内虽已饿得发慌,却无心就去吃它。她愣了一会,不解地问道:“蔡姐刘哥怎会知道我们眼前所处的境况?”
玉娇龙:“刘泰保交游广,朋友多,自然容易探得。”
香姑猛然抓住玉娇龙的臂膀说道:“他们一定知道罗大哥的下落,你刚才为何不喊住蔡姐问问他的消息?”
玉娇龙那张久已木然的脸,竟又泛起一阵红晕,她被香姑的厚意深情感动了。她又从香姑这一问里,看到了她那过人的细心和机敏,也看到了一颗赤诚的心。她深情默默地望着香姑,过了许久才含糊应道:“我怎好问她?”
香姑坦然说道:“哪天我能出得这鬼门关,便找蔡姐问问去。”
玉娇龙警觉地望着香姑,说道:“这事非同儿戏,你也是玉府里的人,千万别牵连进这场是非中去。”
香姑动了动嘴唇,话到口边又停住了。
玉娇龙顺手拿起一个酥饼,递到香姑嘴边:“快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香姑偏过头去,用手接过饼,回递给玉娇龙:“你先吃。”
玉娇龙摇摇头:“我吃不下,也不想吃。”
香姑疑惑不解地望着玉娇龙:“这是别人好意送来的,难道也犯了你那‘顺’和‘守’的清规戒律?难道吃了也有愧于心?”
玉娇龙微微低下头来:“香姑,我真的不想吃,我心里难受。你吃,让我看着你吃。
这样,我兴许会好过些。“香姑:”你不吃,我也不吃。“
玉娇龙:“听话,香姑。你快吃,让我高兴高兴。”她说着,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香姑虽然弄不清楚玉娇龙不愿享用这食物的原因,但她却不忍再拂她意,只勉强取食了一些糕饼,便假称已经吃饱,收起布包,吹熄蜡烛,和玉娇龙一同携手上床睡去。
过了几天,突然下起雪来。初雪为缟,使得鲁府庭院显得更加萧瑟。
一天上午,玉娇龙刚诵完经卷,突见房外花厅那边,仆婢进进出出,显得忙乱异常。
玉娇龙觉得情况有异,正惊诧间,忽见一个丫环匆匆朝房里走来,她慌慌张张地向玉娇龙禀报道:“少夫人,铁贝勒王妃来看你来了,老夫人正在门外迎驾。”
玉娇龙大出意外,不觉惊异万分。她素闻王妃为人孤傲寡合,京城众多皇亲权贵,不论寿庆功宴,她从不轻易枉驾一顾。
自己虽曾蒙她相邀,到王府去拜见过她一次,可从此之后即无来往,不料她今天竟为何驾临鲁府来看望自己来了。玉娇龙边想边到桌前对镜整鬓理妆,香姑却仍漫不经心地坐在床边,拾弄她的发辫。玉娇龙瞟了她一眼,说道:“王妃就要驾到,还不快把屋里收拾一下。”
香姑漠然道:“就这样让她看看,岂不更好!”
玉娇龙:“我并非掩窘,而是不愿受人悯伶。”
正在这时,鲁老夫人陪同着王妃,后面跟随着一群仆婢进房来了。玉娇龙迎上前去,正要下拜,王妃一把搀扶着她,直端端地注视了片刻,又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才启口说道:“不见仅一年多,怎的竟清瘦如此?是否近来身体不适?”
玉娇龙微垂眼帘,谦恭地答道:“托王妃的福,娇龙幸尚无恙。王妃玉体可安?”
王妃笑了笑:“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她又回过身来看着鲁老夫人问道:“听说娇龙戒荤减食,终日闭门诵经,这岂不成了苦行苦修!”
鲁老夫人尴尬万分,嚅嚅答道:“她这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王妃不以为然地说道:“哪有这般孝法,这简直是在自辉!”
鲁老夫人:“是的,是的,就请王妃开导开导好了。”说完,又忙上前去请王妃入座。
王妃并未睬她,只站在房中向四处打量一番后,摇摇头,对玉娇龙说道:“你也未免过于自苦,弄得这般简陋。”
鲁老夫人站在一旁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仆婢们环立门外,面面相觑。
房里一阵难堪的沉默以后,王妃对鲁老夫人说道:“我特来和玉娇龙闲叙,不敢久劳老夫人相陪,请回房将息去吧!”
鲁老夫人只得告退出房,率领着一帮仆婢各自进入内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