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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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费了很多气力才钻到崖脚,仰头望去,只见千仞削壁如悬,直冲霄汉,雄险之势,令人目眩,逼人气促。悬崖半壁,灌木丛丛,藤蔓交错,有如蛇蜒,又似网结。沈班头也算是个久历江湖曾从死生中间过来的汉子,见了这般情景,也觉毛发悚然,惊心动魄。
他沿着崖底四周,钻来穿去,仔细搜寻一遍,除了见到几具已死去多年的残肢枯骨外,却未见到玉小姐尸身。沈班头十分纳闷,心想:既然从这里跳了下来,哪能不留下尸体,莫非挂在半崖的树枝间了。他又抬头举目向崖壁搜去。搜着,搜着,忽然在离地三十来丈高处的一丛枝叶间,隐隐看到挂着两片白色的布条,就在那丛枝叶的上端,也隐隐露出一片新被翻乱了枝叶的痕迹。沈班头心里骤然紧促起来,他忙又钻近崖脚抬头望去,透过扶疏的枝叶,却不见有近似人身的黑影。沈班头正沉吟间,忽见眼前悬垂着的一根萝藤,似乎曾有人攀缘过来,地下还留下一些新鲜的落苔坠土,落苔旁边还印有两个浅浅的脚印。沈班头猛然一缩,不由感到一阵战栗,他心中暗暗猜疑和久已预感到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最使他感到悚目惊心的,是采取这种九死一生的遁逃办法,该有多么巨大的勇气和多么坚韧的毅力才能做得出来啊!玉小姐的武功,沈班头早从她怒惩肖冲的那一柳条中就已略窥一斑,那也真称得上是“神乎其技”的了。现在他又从她投崖的行动中,看到她那莫测的心机和超凡的胆量。
沈班头对玉娇龙,一直怀着一种神秘而又敬畏的心情。两年来,府内府外发生的一些事情,诸如蔡九之死,高师娘的失踪,玉娇龙的出走,以及罗小虎的拦轿,个中隐情,也均未能瞒过沈班头的眼睛。但他始终无法探知的,是玉娇龙那几乎是神鬼莫测的武功剑法竟从何处学来?她和罗小虎的私情又是如何惹上的?沈班头越是不解,他就越想探出个究竟。因此,他总是小心而谨慎地暗暗注视着玉府周围的一切。
沈班头当然也不是完全出于好奇,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他有感于玉老大人眷顾之恩,为图报德,他总是不遗余力在暗中维护着玉府的尊荣和声誉。上次玉小姐上山进香,他心存疑虑,也暗暗提前上山去了。因为他突然听说玉小姐要上山进香,总觉其中有些蹊跷,料定玉小姐必然另有所图,他惟恐惹出事来,又给玉老大人增加难堪,为了防患于未然,他小心地偷偷提前上山暗中打探。当地看到刘泰保和蔡幺妹也在山上时,他深怕被玉小姐知道,又赶忙悄悄下山来了。他却没有料到,这事终于还是被玉小姐知道了。
沈班头早已料定玉小姐终会逃走的。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采取这样险绝的遁逃办法。他呆立在幽谷的乱棘丛中,仰望那高耸的危崖险壁,玉小姐在他心中变成了一条见首尾的神龙。
他再一次暗暗警告自己,千万休要再去逆她一鳞片甲,不然,她只须一击,自己便会变为齑粉。
一时间、沈班头思前顾后,想了许多。但眼前最迫切的,还是如何来料理这寻尸不得的问题。他立即镇住心神,急收驰想,凝思片刻,想到玉府目前面临的困境,想到玉小姐那已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苦况,想到玉老大人平时的思德,想到玉小姐那莫测的心性,他都感到这事万万张扬不得,只能以假作真,将计就计。他反复筹思,拿定了主意。
沈班头随即又从密林中钻了出来,见了几个家丁,也不说个究竟,带着他们走出谷口,把管事叫到一边,悄悄对他说道:“玉小姐尸体已经找到,衣裳全被挂破,肢体也残损不堪,真令人目不忍睹。我原以为那谷里没有恶物,不想竟被撕得那般狼藉。我已搜寻到一些布片,将玉小姐露处掩好。玉老大人久病体衰,近来心绪烦恶,若再知道这般情景,岂不让他伤心。我意不如就地将玉小姐裹尸入殓,以免久暴残体,亦是你我对玉小姐一番恭敬。”
管事觉得事关重大,迟疑不决。
沈班头又说道:“裹尸入殓之事,由我亲手料理;玉老大人处,回去后亦由我去禀告承担,想他也不会过多责怪。”
管事见沈班头说得如此恳切,又想到这般周到在理,也就应允下来。他二人又商量一番,便派人分头办去。
第二天,白绸一匹,薄板内棺一口,均已运到谷内。沈班头把从人全打发开会当谷内只剩下他一人时,才胡乱寻来一些石块泥团,用白绸裹好,放入棺内,将棺盖钉了,然后又叫来从人,将薄棺抬出谷口,这才在管事、家院、家丁、丫环们的护送下,正式启运回府。
再说自从玉娇龙在妙峰山山顶投崖,直至运尸回府,其间已经过了五六天的日子。
就在这短短的五六天中,关于玉娇龙在妙峰山投崖殉母的事,已被那些香客传遍京城,街谈巷议,他烘我染,说得淋漓壮烈,已是家喻户晓。传闻自能生翼,飞向四面八方;传闻有如滚雪,沾带越滚越加。那些当时在场目睹的香客,把玉娇龙在玉母灵前祭奠以及在崖边向京城叩拜,说得如何虔诚,如何悲痛,如何庄肃,如何感人;把她投崖时又说得何等从容,何等壮烈。那些香客,本已极尽巧思,添枝添叶,绘形描状,把玉娇龙渲染得至贤至孝,几使一部《烈女传》都为之失色。那些转播者,更是各各驰骋丰思,编出许多惊世骇俗的奇祥异兆:说玉娇龙投崖后,天上闪起彩三千朵,崖下升出万朵莲儿;庙内众神都一齐低下头来,元君娘娘眼里也流出泪水。
玉娇龙在京城各名门世族之中,本已有些孝名,后来由于出嫁那天披罗小虎闯来大闹一场,顿时弄得满城风雨,流言蜚语四处污扬。竟把她一个好好的声名,败坏得不成样子。其实那些专好传闻道听途说的人,对玉娇龙也并无成见宿怨,说好说坏,也只为讨个嘴皮痛快。这番满城又争说起玉娇龙的孝烈来了,那些闲不住嘴的人,也跟着来赶个风头,说得比谁都卖力用劲。当然,也有不少人,的确是被玉娇龙的孝烈所感动,深愧自己过去不该对她轻薄,把他听来的一切,加评加点,夹议夹论,说得合礼合范,说得真切动人。更有一般文人学士,感到这正是他们千载难逢、求之不得的女中典范,也正是先贤先圣所宣化诲扬的妇德妇行,他们或吟诗赞叹,或作赋颂扬,或撰文立传,或长歌代哭。一时间,沸沸扬杨,群情景仰,万众瞩目。
玉娇龙尸体还未运到之前,玉府门前早已聚集了成百成千的群众,伫候尸体运到。
玉府里也是冠盖络绎,仕女如云,都来以示从善,一表慰忱。
玉父对于女儿之死,虽也暗暗伤悲,但总是心怀耿介,恼她任性乖张,有辱家门。
因此,对她后事,亦不愿多闻多问,一任鸾英料理,只打算草草安埋了事,他万万没有料到,两夜之间,女儿之死,竟这般轰动起来。玉父老于宦场,为人虽极刚正沉毅,但他毕竟久经战阵,深谙兵法,也知因势利导转败为胜和乘胜进击之理。他略一筹思,便强撑病体,打起精神,把玉玑、鸾英叫到书房。
问道:“你二人对于妹妹之死,有何看法?”
玉玑说道:“妹妹以身殉母,至诚至孝,死得惨烈。不但她已扬名天下,且大大光耀了我玉府门楣。”
玉父以手拈须,频频点首。又回顾鸾英问道:“鸾英,你呢?你也说说。”
弯莱未及回话,早已悲痛万分,掩面哭泣起来,过了一阵,才呜咽说道:“妹妹生前过得凄苦,死得又这般惨烈,她虽博得个好孝名,我这当嫂嫂的总觉对她是有愧于心的。”
玉父听了鸾英这话,心里也不禁为之一动。娇龙儿时绕膝依依之情景,又突然呈现眼前,父女之情忽又油然而生,他也不觉凄然泪下。
玉玑深恐引起父亲过于伤感,忙说道:“妹妹纯孝感天,自然魂归乐土。儿意理应大设道场,让满城士庶自来祭奠,以光泉壤。然后举行厚葬,以慰妹妹在天之灵。”
玉父连连点头,又说道:“这也可见你作哥哥的一番心意。一切就由你和鸾英去办吧,纵费万金我也不惜。”
玉玑正待辞出,鸾英逡巡着欲言又止,不料已被玉父察觉出来,使又对鸾英说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鸾英迟疑片刻,才嗫嚅地说道:“妹妹死后,府里曾出过一件怪异事,因恐父亲怪罪,一直未敢禀告你老人家。”
玉父诧异地:“什么事?”
鸾英瞟了玉玑一眼,才又说道:“就在妹妹投崖噩耗传来的第二天夜晚,更夫曾看见内园楼上妹妹住的那间房里闪起过几次灯光;我因悲念妹妹,半夜犹未合眼,亦曾听到窗外传来暗泣之声,那声音酷似妹妹。我当即叫醒玉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却不信,反说我多疑,又说幻从疑生,赵妈就杏隔房,第二天她亦说听到妹妹暗泣之声。”
玉父听了,心中不觉惊异万分。他沉吟片刻,说道:“杯弓蛇影,已有典训;积思成梦,亦是常情。你因思念娇龙,偶成幻觉,亦是有之。此事切勿张扬,以免又生异议。”
玉玑:“高师娘之事已有前鉴,我也是这般说她,可她却总是不信。”
鸾英:“都说妹妹已经成神,难道她就不能回府显圣。我确是亲耳所闻,哪能与高师娘同论。”
玉父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说道:“神怪只一念之差,受其害者多,得其佑者少,孔子亦云:”敬鬼神而远之‘,你哪懂得其中道理!“鸾英见玉父已有愠意,只好默默地跟玉玑退出书房去了。过了一天,玉府已悬幡张幔,将灵堂设在花园前面的草坝上,从府门起直到灵堂,一路张盖挂孝,在一片庄严肃穆中,特别给人以一种悲壮荣哀的感觉。
就在那天下午,玉娇龙的尸棺运回来了。玉玑偕同鸾英率领着全府上下人等,捧香带孝,站在府门前迎候,尸棺一到,鸾英便扑上前去,扶棺悲泣,边砰边哭,裂肺摧肝,惹得全府下人,一齐呜咽起来。围聚门前那些群众,也触景伤情,不觉泪下如雨。尸棺抬至灵堂,刚刚装入外棺,鸾英就命打开内棺棺盖,想最后见见娇龙一面。管事忙趁步上前,嗫嚅说道:“这棺盖已钉,少夫人就不必见了。”
鸾英诧怪地:“哪有不等亲人见见就钉棺之理!我和妹妹姑嫂一场,定要最后见她一面的,快叫人来启盖开棺。”
管事为难而又惶恐地:“这……不能了,已经钉死了……!”
玉玑厉声问道:“大违情悻理了!你怎敢自作主张?”
沈班头忙抢步上前,右膝跪地,禀告道:“请少夫人息怒。这不关管事的事,都是小人作的主张。”
玉玑愈加愤怒,喝斥道:“你算府里什么人,怎敢如此妄为!”
沈班头不慌不忙,从容禀道:“小人自有下情,请少大人、少夫人到老大人面前,容小人详细禀告。”
正在这时,玉父拄着拐杖到灵堂来了。老人家虽然白发苍苍,面容消瘦,两眼含悲,但仍步履从容,松挺身腰,清肃中却有一种威严气概。
玉父径直走到棺前,以手抚棺,两眼盯着内棺,默默地注视许久,接着才长叹一声,对着棺内说道:“你也不辱玉门,你也对得起你母亲了。”说罢,情不自禁地流下两行老泪。
玉玑深恐父亲过于伤情,赶忙过去扶他到一旁就座。玉父转身见沈班头半跪地上,问是为了何事。玉玑才将他擅作主张背主钉棺的事禀告玉父。玉父听后,脸上毫无怒容,沉吟片刻,起身走到沈班头面前,注目凝视着他,问道:“你也久处衙署,是个知礼知法的人,为何这等冒失?”
沈班头仰起面来,眼含隐屈,娓娓说道:“小人蒙老大人厚恩,遇事一向谨慎,不敢稍有疏失,这次人谷找寻玉小姐尸体,实实费了一番周折,小人三天才才到达崖下,等寻到小姐尸体时,已是残损得难以辨识了。小人想小姐死得那般孝烈,宁愿让人永远记住她生时音容,不忍让人见她死后惨烈。因此,小人斗胆擅作主张,亲自钉了内棺,以免亲人见了增悲,外人见了减色。以上所禀,还望老大人宥察。”
玉父一边听着,一边思忖着。等沈班头说完,他又沉思片刻,才回头对玉玑和鸾英说道:“这事沈班头想得极是,做得也极对。鸾英已有孕在身,也宜节哀,就不必再开棺了。”
当晚,玉父将沈班头唤到房里,取出百两纹银亲手赏他。对于进谷收尸之事,玉父不再问及,沈班头也只字不提。
第二天,京城室的豪门望族、达官显贵以至庶民百姓,无论与玉府有亲无亲,识与不识,都纷纷前来吊祭,以示对孝女玉娇龙的景仰和哀悼。从早至晚,玉府门前,车水马龙,人来轿往,街尾重轮,接踵摩肩,川流不息,送来的挽联、祭帐、重重叠叠,把灵堂周围张挂得密密麻麻,使人目不暇接。
在那些张挂着的挽联、诔文中,大多遣词严谨,用句典雅,或颂或悼,或叹或扬,却也写得情真意切,极尽倾仰之情,极备悲感之意。也有一些轻佻之士,借此逞才舞笔,玩词弄句,在他们送来的那些文、联中,虽有不少华词丽句,总是露含浮薄。其中有幅挽联,乃是翰林院一名探花所送,挽联挂的地方虽不显目,但由于那探花在京城里也有些才名,又与鲁翰林生前十分交好,因此,却引来许多文士站在那幅挽联面前,摇头晃脑,吟哦品读。
娩联是:落花散魄香犹在 化蝶归魂露正浓那些围观的文士们中,也有点头赞赏的;也有摇头非议的;也有似解非解不致一词的;也有争论“落花”“化蝶”典出何处的;…七说八态,不一而足。在一场悲沉庄肃的对孝烈女子的吊祭中,平添了一点茶余酒后的闲话气氛。这也难怪,一些文士们就是这样的习性。
前来吊祭玉娇龙的人与日俱增,冷落半年的玉府,猛然又兴旺起来。本来是人逢喜事才精神爽,玉府逢的却是丧事,但全府上下人等,一个个尽管忙得晕头转向,却一个个都精神抖擞,光彩耀人,就连已卧病三月的玉大人,亦不药自愈,又恢复了往时的威严风貌。
玉府给玉娇龙设祭开吊的第三天上午,礼部侍郎裴大人捧着皇上的圣旨到玉府来了。
玉瑞忙命家人摆设香案,率领着玉玑跪拜在地,按旨听宣。裴大人宣读圣谕,无非是对玉娇龙投崖殉母,除说了一些“朕心悲憨”、“可动天心”之类的话外,还用了一些“典范长存”、“孝烈可风”等语来大大嘉奖一番。同时还说“为了嘉愍玉娇龙的孝烈,特思准为其立坊墓旁,以昭光化”另赐库银五千两,以作建坊之用,饬由工部秉旨办理。
裴大人宣读圣旨毕,还奉圣上面谕,由他代皇上到玉娇龙灵前焚香设祭,并钦赐一幅由皇上亲笔书写的挽联。
挽联是:百代衣冠钦孝烈 千秋日月照芳魂玉娇龙至此,真可算史无前例,荣哀已极!
也同在那天下午,兵部侍郎黄天赐大人,又捧旨来了。圣旨对玉瑞极备吊唁,慰勉有加,着令官还原职,仍任京都九门提督。
兼统京畿兵马。
玉大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显赫,玉府也更显得别有一种尊荣。
对玉大人一直挟怨寻隙的代摄九门提督田项,还任副将,调驻居庸关,防守京畿西北一带。
玉府自从皇上一日两传圣旨,蒙受皇上特宠殊恩以后,一时名震京城,权倾朝野,那些半年来已和玉大人疏远,早已绝迹玉府的同僚幕客,又借着吊祭玉小姐之机,前来亲近修好。世态本有炎凉之分,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