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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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龙一咬唇,说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哪能由他去任人作践!我已立下誓愿,等过些年我把雪瓶抚养大后,还将重进关去,哪怕走尽天涯海角,也要寻他回来。”
接着玉娇龙也从香姑口里得知:罗小虎前番为救香姑,在古尔图被围,他率领着几十骑精锐突围,将肖准主力引向自己,朝精河方向退去。他们终于摆脱了肖准的追击,又从小道杀了回来,招集分散在附近一带的弟兄,攻入乌苏,杀了伯克,又打了几个部落,救出许多被那些头人掳去做苦役的牧民和流人,聚集在昌吉西北一带,人强马壮,声势浩大,连肖准也不敢正眼相看,只缩守昌吉城里,不敢出来。一月前,听说有一部外邦的游骑犯界入侵,窜到乌伦古湖一带,奸淫烧杀,大肆掳掠,逼得一些牧民村众,扶老携幼,纷纷穿过沙漠,向昌吉一带逃来。肖准虽然得报,却以防患马贼为辞,按兵不动;塔城驻军,亦只逡巡观望,不肯驰援。乌伦古湖一带的马贼弟兄,奋起抗击,无奈人少势孤,只在乌伦古河河边一战,便折了十余骑马贼弟兄。罗小虎激于忠义,率领着二百余骑马贼弟兄,拔寨驰援,两日两夜便穿过沙漠,第四日即赶到乌伦古河,正好截住那部游骑。罗小虎一马当先,冲人敌骑,奋勇砍杀,不消一个时辰,便将游骑杀得大败,夺回大批牛羊财物。随又乘胜追击,终于将那部游骑逐出界外去了。罗小虎为护卫那一带牧民村众,便在乌伦古湖湖畔扎下寨来。
香姑还告诉玉娇龙说,拉钦亦已跟随着罗小虎到乌伦古湖去了。
玉娇龙没想到,她离开西疆不过才三月,西疆却又开始动乱起来,要是她父亲仍坐镇西疆,哪容罗小虎在乌伦古湖立足,外邦侵境犯界之事更是不容得逞的了,她听着香姑所谈的这些消息,心里不但并未感到一点欣慰,反而引起阵阵隐忧。她听香姑一直未曾有半句谈到哈里木的情况,不禁问道:“哈里木已知你住在这儿,来见过你了?!”
香姑灿然一笑,瞅着她,惊诧地问道:“你怎知他已来过这里?”
玉娇龙笑了笑:“你对他们的情况知道得这般清楚,除了他,你向谁打听去。”
香姑娇嗔地:“难道我就不可向拉钦大叔打听?!”
玉娇龙瞅了她一眼:“你心里最惦挂的人却只语不提,如尚未露面,你能有这耐性!”
香姑啐了一口,脸上泛起红晕。停了一会儿,她又半打趣半怨怪地说道:“我这人是个死心眼,没有耐心,可姐姐你呢?你又太有耐性了。”
玉娇龙心里一动,不吭声了。
香姑移过身来,恳切而低声地说道:“姐姐,你从死里闯过来,已如同是脱过胎换过骨的人了。而今你手无绳,脚无索,头上另是一块天,脚下另是一块地,一切全凭自己做主,罗大哥就在你身边,你为何不投到他那里去,却偏在这里守孤凄?”
玉娇龙只摇摇头,不应声。
香姑又动情地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还守着你那些歪礼干什么!你不惯住洞宿林,你不耐混居杂处,而今罗大哥已在乌伦古湖安营立寨,虽没有牙床锦被,却也是宽篷大帐,你一到那儿就是实实在在的压寨二首领,弟兄们谁敢对你不尊,总比在这里做个冒名公主强,你还有什么犹豫的?”
玉娇龙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香姑,我筹思已久,人是既不能违心,又不能违命的。我这番在进关途中住店时所遇的那桩异事,使我悚然心惊,每一思及,犹感心有余悸。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如稍有不慎,难免不被人知,一旦祸及父兄,那就追悔莫及。我与你罗大哥不但有夫妻之情,且有夫妻之义,自当从一而终,此心无二。只是,我可作娄妻,决不做贼妇!“香姑见她说得果决,知道劝说也是无用,只好默然一阵,说道:”你呀,你!其实你的所作所为,与罗大哥的行事也相差无几,却为何偏去咬嚼一个’贼‘字?“
玉娇龙怔了怔,没理她。
香姑又说道:“这道理我也说不清楚,你以后兴许会明白的。过几天哈里木又要来这里,我准备随他到乌伦古湖去了。我这孩子还没取名,就请姐姐给她取个好了。以后我会带着她来看你的。”
玉娇龙听香姑说她要走,心里又不禁依依,感到一阵惆怅。但她想到人各有志,也就抑制住自己的愁绪。她俯身过去,将正熟睡在香姑怀里的孩子看了看,孩子那无忧无虑的面容,使她无由地生起一种悲悯之情,心想:“这孩子不仅出身马贼,而且还将在贼巢长大,将来不知会养成什么心性?”她想了片刻,说道:“我就给她取个莲字,今后就叫她莲姑。愿她亦如这花中君子,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
香姑笑着说:“没想到一个名字也有这多讲究!其实出污泥而不染倒没啥稀奇,要入污泥而不染才算好汉!”
玉娇龙:“哪有入污泥而不染的?”
香姑:“就是有。”
玉娇龙:“什么东西?”
香姑:“泥鳅。”
玉娇龙也不禁被香姑这句话逗得哑然失笑起来。房里又增添了几分融融的暖意,过了几天,哈里木果然来了。香姑在辞别玉娇龙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姐姐,哈里木说罗大哥心里装着你的情义,他时时都在惦挂着你。罗大哥还要哈里木告诉你,说西疆各部又将叛乱,他已得到马强探报,说朝廷已调任田项为将军,率领两万军马,不久即可来到西疆,要你多加注意。罗大哥说,你在这里万一立足不住,就到乌伦古湖去。”
玉娇龙一颗平静的心,又被搅乱了。她只默默地听着,不时咬咬唇,没吭一声。可香姑却已看出,她的心正在淌着血,她已辨不出悲和乐,感不到死与生。
玉娇龙刚一送走香姑,便骑上大黑马,独自到艾比湖畔,寻了个幽静的地方,坐下来,把长期以来郁积在心里的悲哀,压在心里的幽怨,对罗小虎的相思,对失子的痛念,一齐化作泪水,让它尽情地倾泻出来。她那阵阵制止不住的抽泣,声声强咽不下的呜咽,是那样的折肺摧肝,似乎结了冰的艾比湖水,都欲为她荡起涟漪。
玉娇龙独自一人在湖边坐了整整一天。
等她回到家里时,除了两眼显得有些红肿外,她已抹去了脸上的哀愁,在台奴面前却又显得雍容娴静,嘴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对罗小虎带来的消息,说田项已奉朝廷调任,又将率军人疆一事,虽感到惕然不释,但也并未引起多大不安。心想,只要自己潜心隐迹,不去惹寻烦恼,谅那田项也奈何自己不得。
玉娇龙自从香姑走后,更加韬光养晦,平时只在家中抚育雪瓶,驰骑不出十里,偶遇外地来村生人,她总是立即趋避。
阿伦偏也机警,他似乎亦已领会到了玉娇龙的心意,无须她多加吩咐,总是把他从外面听来的一些消息,报告给玉娇龙。因此,玉娇龙虽然隐伏荒村,与世隔绝,但对外面发生的种种情况却大都了解。
玉娇龙度着宁静而又孤凄的岁月,日子一天天在神驰中消逝过去。春风吹绿了草地,吹皱了湖水;冰雪染白了山林,封冻了大地。
玉娇龙好似村旁的艾比湖,好似湖边的阿拉山,容颜依然未改。雪瓶却已渐渐长大,而今己满过了六岁。这孩子心性十分聪灵,长得也极秀丽。她终日依绕在玉娇龙身边,懂得如何去向母亲娇索,知道如何去讨母亲欢喜。玉娇龙偶然托腮沉思,一阵难禁的怅恫使她锁住眉头,雪瓶总是不声不响地来到她的身边,轻轻扑进她的怀里,仰起头,张着一双探究的眼睛望着她,说道:“母亲,你在想什么?女儿来了,来和母亲在一起。”
玉娇龙心中泛起的愁波便立即平静下来,解了双眉,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
玉娇龙把雪瓶视若明珠,在她身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对她是无微不至的关怀,无所不包的疼爱。她一心要将自己的全身拳技剑法传授给她,让她在武功上登峰造极,超凡入圣,将来纵横西疆,走遍天下,也没有人敢欺负她。因此,玉娇龙从雪瓶学步时起,就开始教她箭步,诱她习练功桩。
到雪瓶五岁时,便已学会骑马,并已记下几套《秘传拳剑全书》上的拳路剑法。玉娇龙在传授雪瓶的武艺时,不求快,但求精,一招一式,一进一退,一纵一挑,一送一收,以及身、步、手、眼、器,一一依法循序,不容丝毫差谬。雪瓶年纪虽小,却也勤奋认真。因此,她眼前刚过六岁,便已矫健非常,要不是因她年小乏力,就是一般成年壮汉也是奈何她不得的了。
一天,雪瓶在外玩耍,忽然追捕得一只学飞坠地的雏鸟,她抚弄着它,喜爱极了。
不料那只母鸟却在天空盘旋哀鸣,几番冒死扑下地来,妄图救走雏鸟,情态声音,令人可悯。和她在一起玩耍的几个小子,都要求雪瓶把那雏鸟放了,雪瓶只是不肯,便和一个小子争吵起来。那小子仗他人高力大,伸手来夺雏鸟,惹怒了雪瓶,只三拳两脚,便将那小子打翻在地,嘴里,鼻里都被打出血来。其余几个小子都被吓跑了,那被打翻在地的小子边哭边指着雪瓶骂道:“你夺走母鸟的娃鸟就是狠心,你要遭报的。”
雪瓶忿忿地回到家里,把为夺鸟打架的事情告诉了母亲,玉娇龙责备她说:“习武原为防身,你怎能轻易出手!女子以柔为性,以顺为德;逞强争胜,都是阳刚之气,这是女子所不宜有的,你今后不得再去惹事。”
雪瓶听了,虽未了然,但却也知道母亲并非是向着她的,她噘着嘴说道:“那小子还骂我呢!说我夺走母鸟的娃鸟就是狠心,还说我要遭报哩!”
玉娇龙不觉一怔,脸色突然发白起来,她木然片刻,忽又自语般地喃喃说道:“究竟是谁夺走了谁的娃鸟?”
雪瓶张大着一双困惑的眼睛望着母亲。
又过了一些天,雪瓶驰马回来,刚走到木栅门前,正碰上村里一群孩子在那里嬉戏。
大家见雪瓶来了,都争着上前邀她参加杀仗打玩。雪瓶记起了母亲前番的教诲,不愿参加。
一个黑黑的小子对大家说道:“她不敢参加就算啦,这杀仗本来就不是姑娘们的事儿!”
雪瓶觉得很刺耳,丢开马缰,气冲冲地说道:“打就打,有什么不敢参加的!”
黑小子问道:“你当什么?”
雪瓶不知道该当什么,只望着大家,答不上话来。
另两个小子忙跑到她身边说:“来,我们在一起,都当马贼。”
雪瓶不知道马贼是什么,正在迟疑,另几个小子立即争吵开了,都不愿当官兵,争着要当马贼。雪瓶这才明白过来:杀仗原来是马贼为一方,官兵为一方。黑小子见大家争执不下,又对雪瓶说道:“你敢不敢来当官兵,当玉帅?”
雪瓶问道:“玉帅是什么人?”
黑小子说道:“是西疆过去最有名的人,是官兵的大帅,马贼、头人们都怕他。”
雪瓶将袖子一挽,说道:“好,我就当玉帅。”
于是,雪瓶一人为一方,其余五六个小子为一方,在木栅门前摆开阵势,打了起来。
雪瓶不慌不忙,马步作桩,拳端腰际,按照母亲平时教给她的拳法路数,施展开来。出拳如鹰隼投林,起腿似蛟龙出水,闪跃腾飞,虚实莫测。只几眨眼间,便将五六个平时在同辈中占强好胜的小子打翻在地。雪瓶还不肯罢手,一直逼着他们口称服输,点头应降,方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雪瓶在木栅门前打玩的事,已被阿伦远远看见,还不等她回到家里,阿伦便已把这事告诉给她母亲了。等雪瓶兴冲冲地来到母亲面前时,却见母亲对她投来的眼光中,既带有几分欣慰之色,又含有几分温意。雪瓶虽然一向恃着母亲娇宠,不把母亲嗔怪放在眼里,但这时她却从母亲那带有愠意的眼光中,感到有些不妙。她只好低下头来,在房中逡巡着,等候母亲的责问。玉娇龙并未立即发话,仍像往日那样,走到她的面前,为她理好散乱的头发,拂去身上的尘沙,直至雪瓶己不再感到局促,脸上又露出了娇态,才问她道:“你又去和谁打架了?”
雪瓶得意地说道:“不是打架,是打仗。”
玉娇龙也被雪瓶的天真和憨态消散了犹留在心中的一丝愠意。又好奇地问道:“打仗?!和谁打仗?”
雪瓶骄傲地:“马贼。”
玉娇龙猛然一怔:“马贼?!”
雪瓶:“是马贼。我一个人把五六个马贼都打败了。”
玉娇龙抱怨地:“你怎能把他们当作马贼呢?!”
雪瓶:“不是我,是他们自己争着要当马贼的。”
玉娇龙:“那你呢?你又当的什么?”
雪瓶把头一扬:“我当官兵,玉帅。”
玉娇龙吃了一惊,眼里闪着光,声音也颤抖起来,惕然问道:“玉帅?!谁叫你当的玉帅?”
雪瓶又己感到母亲神情有异,她的声音也放低下来,困惑地说道:“村头那黑小子。”
玉娇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知道雪瓶所说的那黑小子乃是拉钦的儿子,他要雪瓶当玉帅,只是偶然作戏,并非有意伏机,也非含沙射影。但他为何偏偏要雪瓶充当官兵,又偏偏要她扮作玉帅?这显然是在敌视官军,也是对自己父亲的不敬!玉娇龙想到这些,心里感到十分不悦。她不想再多问下去了,只说道:“母亲已经给你说过了,习武是为了防身,哪有女孩子去打仗的!”
雪瓶心里的困惑犹未解开,又问道:“母亲,官兵、玉帅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玉娇龙:“官兵是朝廷所养,自是好人。玉帅是朝廷所封,为三军所仰,万人尊敬,更是值得敬重的人。”
雪瓶:“马贼呢?”
玉娇龙迟疑片刻,说道:“若专事打家劫舍,到处杀人放火,残害百姓,叛逆朝廷,便是贼子,便是坏人。”
雪瓶似解非解,还欲再问,玉娇龙不等她启口,忙又说道:“你也该读点书,学点礼义了。从明天起,我便教你读书。”
雪瓶听母亲说要教她读书,满心高兴,也不再问,便蹦跳着寻乐去了。
第二天,玉娇龙果然开始了教雪瓶识字读书。荒村里没有书,玉娇龙便将她过去从玉母和高先生那里学到的书文背写出来,一字一句教给雪瓶。村居闲来无事,她又常将《列女传》上的故事一一讲给雪瓶听。一天,她给雪瓶讲木兰从军的故事。雪瓶听完后,忽然问道:“母亲,你不是曾对我说过‘哪有女孩子去打仗的’话吗?木兰为何又去打仗了呢?”
玉娇龙:“木兰是替父从军,是为了尽孝才去打仗的。”
雪瓶想了会儿,忽又问道:“我怎么没有父亲?”
玉娇龙默然无语地看着雪瓶,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悯,也充满了对自己的感伤。
雪瓶闪着探询的眼光,又问道:“我父亲是不是打仗去了?我长大了也去替他从军,把父亲换回家来。”
玉娇龙眼里噙满了泪水,只凝视着她,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过了许久她才低沉地说道:“不,雪瓶,你没有父亲。你只有我,只有母亲。”
雪瓶失望地:“我除了母亲就没有别的亲人了?!”
玉娇龙突然俯下身来,搂着她,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不,你还有个亲人,是你弟弟,他在关内,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去把他找回来,让他和你在一起。”
雪瓶不知是喜是惊,她那颗幼稚的心也猛然地跳起来,赶忙央求道:“母亲,为什么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