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艳后-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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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三日下了早朝,皇太后刘懿仙和皇太妃杨紫嫣方在宝慈殿坐安稳,斟下一杯香茗都还未饮,就见任中正入殿呈上一封张耆送至的便函,道:“张耆张大人送来的,信使还等在厢房里恭聆皇太后口谕呢。”
皇太后拆开便函取出信笺览阅,只见张耆在手书中写道:“……遵照皇太后懿旨,已对赵元俨实施隔离软禁。但今晨忽接禀告:赵元俨骤染疯疾,垢面秽行,胡言乱语,六亲不认,还将便溺送到鼻尖嗅之又嗅;口称:‘香,香!其味清香!’据此,今后将如何监管赵元俨?敬请皇太后赐命,以便遵循。”
刘太后看罢张耆手书沉吟片刻,方对任中正道:“汝传吾口谕:不论二十八太保是真疯还是装疯,均须高墙壁垒,杜绝他与朝野往来。没有本太后手书,任何人不得放虎归山,还其自由。”
待任中正传旨去了,杨太妃这才啜茶说道:“这个二十八太保,亦太黑太狠毒了。虎毒还不食子呢。他倒好,连亲哥哥亲侄儿都不放过,岂不连野兽都不如了。但有一事,妹不明白——像元俨这样披着人皮的豺狼,姐姐还为何禁而不杀,空耗国力财力呢?”
刘太后吟吟一笑:“若欲杀他,还不是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但太祖有‘不杀大臣’之训,更何况元俨是先帝的手足。在中国历史上,唐太宗李世民虽系一代有作为的明君,但对其杀兄戮弟人皆多薄之。先帝在世时,对其手足一向宠信有加,优渥善待,今若杀了元俨,岂不有悖先帝心意?况且,皇嫂杀叔,多为人所不屑——朝野往往不问罪恶事实,空怨皇嫂没有容人之量。再者,元俨之罪,暂还不宜公之于世。据此,与其诛之,不若禁之。但恶人必有恶报,像元俨这样的恶人,理应叫他生不如死,使之受到精神和良心的双重谴责!”
杨太妃点点头,便搁下赵元俨问道:“姐姐召我前来,不会就为了啜茶吧?”
刘太后望着皇太妃笑笑:“有这样一句夸张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照此说来,汝吾姐妹三天不见,是不是就如同相隔九年了?九年未见了,姐召汝过来啜茶聊聊,有何不可?”
杨太妃狐疑地望着刘太后:“我所知的姐姐,是日理万机,寸阴寸金。啜茶聊天,仿佛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奢望。所以,只要姐姐有召,我便以为一定有事儿。”
刘太后没有反驳,有些不好意思地边吟吟笑着,边从案头的一摞奏章中取过一份递给杨太妃说:“汝览览这份奏章。是一个叫方仲弓的殿中丞呈上来的。在姐这里已经压了很久了。近来这样的奏折越来越多,连宰臣吕夷简,亦来凑这个热闹了。对此,开始姐未加考虑,今览过吕夷简的奏折,方寸便乱了。今请妹妹来参酌参酌,帮姐拿个主意。”
杨太妃闻言顿现异讶状,继而哂然道:“人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姐的肚里更是盛得下十万江山。什么事儿能惹得姐姐方寸大乱?”
言毕,她打开奏疏观看,目光所及不禁愕然失色。只见奏疏标题是《臣殿中丞、知吉州方仲弓上太后当立七庙疏》,其疏写道: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历经三皇五帝、夏商殷周、秦汉隋唐各代,察数千年之清史,母号称制者寥寥。故言,母号治世更多艰难,非天助所不能也。顾先帝登遐之时,朝纲待举,皇帝冲年,太后临朝称制,百官惧疑,天下惴惴;邻邦观瞻,佞逆思叛;宋室若天塌一方,地陷一隅,亿兆黎庶尽在惶惑中。然而,皇太后称制以来,巨臂擎天,力挽狂澜,励精图治,以身明法。乃有今日之政通人和,四海升平也。以故,臣方仲弓以为:皇太后之丰功伟绩,非唐武后可比也。然,武后称制,曾建七庙以祭祖宗。今太后自当仿而效之,借以彪炳皇太后之历史伟绩……
看到这里,杨太妃已经看不下去了。在她看来,女人富贵之终极,亦仅仅是母号,母号非帝号,只有面南登极的皇帝,才能立七庙。况且,五代十国之前,立七庙只有李唐一朝。唐代之前的皇帝,多立五庙。今方仲弓上奏要皇太后立七庙,岂不是要以母号代帝号,让暂时称制的皇太后仿效唐武后行帝制?于是,她气呼呼地望着正在看奏折的皇太后说:“这个方仲弓不怀好意,欲将姐姐引向名利陷阱。姐姐当警惕之!”
“哦!”刘太后闻言心头一震,惊讶地望着杨紫嫣,“吾倒想听听太妃对此事的看法。”
杨太妃回道:“姐姐垂帘之初,已经加赠了刘氏三代。其荣宠已达母号至极。而方仲弓所劝立的七庙,非皇帝莫可也。可见此人居心叵测,其罪当诛!”
皇太后闻言诧讶失色。她想不到义妹会这样记恨方仲弓,更想不到杨紫嫣对这件攸关她生前乃至身后荣宠之事会这样反感。便说道:“或许太妃之言有些道理。但既然那么多的臣子都上折真心实意地劝立,吾想亦自有它的道理,妹妹亦不能因此皆道尔等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杨太妃一时口拙词穷。但于少顷之间她便问道:“以姐姐观之,妹和那些劝立的臣子比较,谁与姐姐心近?”
“那还用说么?当然是汝!”
“既然姐姐承认我与姐姐心近,姐对我方才的逆耳之言,就应当掂量掂量。常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姐姐不是曾命范仲淹当殿朗诵过‘刍荛之歌’、‘市井之谣’么?我觉得那时的姐姐是朝廷的皇太后,是天下黎庶的皇太后,而今日之皇太后,仿佛已有一多半属于那些马屁精的……”
皇太后的脸色越变越难看。杨紫嫣见一向平和镇静的义姐,阴云密布的面容上正孕育着一场风雨,立马意识到情势不妙,便当即收住了话头。
“说下去呀?”可以看出,皇太后正强捺着心头之火,“怎的不说了呀?怎的不说了呀?汝既认为是忠谏,还何须遮遮掩掩,犹抱琵琶半遮面呢?”
皇太后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说话时的那种罕见的冷峻表情,叫杨太妃看了不寒而栗。几十年的和蔼可亲,突然变成眼前的这副表情,此在她看来,要比她大喊大叫、暴跳如雷还可怕。
“我已经把话说到了尽头。”杨太妃内心惴惴地说。她说这话的当口,有几分惶惑的眼神,仍在窥视着义姐那白大理石般的面孔,“姐姐若不相信,我希望姐姐去听听耿介臣子的见解。不过,姐姐既然召我来这里,我临去之前还要向姐姐提个醒儿:在姐姐面前歌功颂德、急欲劝立者,不一定就忠;在姐姐面前敢吐逆耳之言,疾言劝罢者,不一定怀奸。”
言毕,杨太妃急急地告退而去。刘太后望着悻悻而去的义妹的背影,亦禁不住阵阵忐忑不安起来。自软禁赵元俨以来,劝立七庙者越来越多了,设若将百官中众多的劝立者都看作马屁精,她是一百个想不通,更是不敢苟同。在她看来,像方仲弓这样引经据典有理有据的众多劝立疏奏,决非完全为了取悦于她,而是事实求是的肺腑之言。于是她便心想:汝杨紫嫣不是几番告诫要吾去聆听直臣意见么?那好,自明日始,吾便先从“二府”做起,倘若直臣中的多数亦皆劝立者,看汝还有什么话说?……她正这样思忖着,就见翰林侍读学士兼秘书丞晏殊,又将“二府”六部三十多份请立七庙的疏奏呈了上来。她便道:“晏卿!吾有一事越发困惑,近日请立七庙者日众,有人说这众多的请立者,均是为了奉迎取悦于吾。请卿代为访察,先听听二府大员们对劝立的意见。”
皇太后有托,晏殊岂敢不应?赶巧今宵他设家宴要招待几位辅臣,何不借机倾听一下几位辅臣的心声?但转念再想,又觉这样听来的呼声还不够全面。于是,他转回家里以后,便立刻又写下一张请柬,命人送给了秘阁校理范仲淹……
晏殊的府邸,在蔡河下曲后街,这府邸是十二年前他荣任翰林学士时真宗皇帝赵恒赐给他的。该宅是一座由门屋、厅堂、廊庑、后寝、花园结构精巧的四合院。此四合院原是大将军张令铎居住的,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之后,随着岁月的流逝,权力的变迁,神童词家晏殊奉诏入居了这宅子。宴府巍峨高耸的“鸟头门”,原是开国大将的特有标志,现在亦物是人非换了主人。是时这里,红墙之内,松柏竹篁、梨花柳絮,摇曳池荷,四季繁花,均应和着神童词家的风格志趣,成了蔡河下曲后街的一道景观。后来,皇太后忍痛割爱贬晏殊只身去了南京,其家眷仆奴均免于随行,甚至连晏府内的十二名年轻歌伎亦不曾遣散。再后来,晏殊奉调返京,先任御史中丞,继而又连连高升,而今已置身于皇帝和皇太后身侧,站在政事堂门口窥望政事堂了。今夜之宴请,正是他将欲跨进政事堂的一次努力。
春夜,东京汴梁的春色温暖且清爽。华灯初上,月色如洗,柳絮轻拂,桃李飘香。在这美妙的夜色里,范仲淹觉得乘车而行是个浪费,枉费了大好的夜色。于是他以步代车,酉时正牌便悠然踱出秘阁,沿着蔡河的堤岸,信步朝晏府走来。
从秘阁至蔡河下曲后街,约有六七里路程。但在范仲淹看来,在清风徐来,岸柳轻拂中沿河漫步,是一种罕有的享受,是临风赏月的好方法。但此时已是春末时节,他身着的却是久坐案台才宜穿的绿色长袍。故而,一旦他意识到可能要迟到的时候,汗水便顺着宽阔的脊背淌了下来,乃至洇湿了长袍的后背。他加快脚步疾行一刻,于喘吁中抬头打量前方不远的晏府,只见门口悬挂着的四盏巨大的花灯上,分别写着:“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等诗句,诗句之简练精妙,书法之奔放遒劲,无不透出晏殊春风得意的潇洒胸襟与词家书生的风流情怀。
范仲淹平静一下呼吸,迈步朝四盏花灯走去。还没有走到门口,就见门前的空地上,停放着几辆朝廷大员中只有宰辅、枢密方可乘坐的金银珠玉装饰的马车,心头先是激灵了一下,心想:莫非今宵……他在宴请宰臣?然而,时间没容他多想,就已经到了晏府门前,然后在几个门丁的热情引导下,他方穿过门屋,便忽闻琴音歌声从厅堂里传了出来。他驻足倾听,歌声清甜柔润,婉转却略带忧伤;细听,歌词仍是: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此乃晏兄成名之作也!”范仲淹暗忖。于是,美的伤感,美的惆怅,美的人生感悟,相伴着涌上了他的心头。
忽然,一声爽朗的笑语,由厅堂门口传出:“哦!希文兄,欢迎,欢迎!”伴着话语,晏殊快步走下了台阶。
范仲淹拱手为礼:“范仲淹向侍读大人请安!”
晏殊上前握住范仲淹的手:“同叔小范兄两岁,此乃天定之数,不可逆转,不可变更。因此,‘侍读大人’之称,不仅折煞了晏殊,亦折煞了友谊啊!人言:友情无高下。以后请范兄还是直呼其名为佳。”
范仲淹为晏殊之诚恳所感动,眼含泪花地笑道:“好,好!谨遵侍读大人之命,以后范仲淹就僭越了……”
忽然,琴音骤停,歌声陡歇,厅堂里突现的宁静,更烘托出了烛光的明亮。范仲淹跟在晏殊身后向厅堂迈进,只见明晃晃、金灿灿、红彤彤十几盏形状各异的花灯将大厅照得光怪陆离,如同梦境一般;一群云鬓高耸、着装艳丽、怀抱丝竹的歌伎,如仙女列阵般地亭亭玉立;居中的宴案上,四位宰执大臣——王曾、吕夷简、鲁宗道和陈尧佐,清一色都身着紫色长袍,在紫色长袍的挤压下,更显示出他绿色长袍的渺小。在宋制的官服中,分紫、红、绿、黑四色,一二品为紫,三四品为红,而绿色和黑色,起码在五品之外。在官品与朝服的强烈对比之下,他顿觉有种无形的压力,使他感到心虚、胆怯与心理和感情上的郁闷。
宰相王曾,五十岁左右,身躯单薄,形容清癯,前凸的宽阔前额,给人以智慧之感。他大概看出了范仲淹的窘迫与不自在,不等晏殊介绍便先开口道:“这位是范公希文先生吧?方进京时匆匆一见,印象颇深;承明殿范先生的慷慨激昂,亦颇给朝廷带来了生机,实乃可敬可嘉啊!”
宰相吕夷简,年方四十五六岁,形容清秀,双目明澈,一对眼眸转动灵活,面色于平和中覆有淡淡的一层冷漠。他与王曾并相,但不论年龄阅历还是殿前排位,均在王曾之下,因此,朝野上下均以次相视之。他见王曾抢先同范仲淹打招呼,便亦主动上前,同范仲淹客气了一番。
同为参知政事的鲁宗道和陈尧佐,均是皇太后近年才选上来的副宰相。鲁宗道为谕德时,家居近酒肆,常就饮肆中。偶有朝廷急召,使者及门,还得到酒肆中找他。有一次,有朋自故乡来,他带朋友去酒肆畅饮,及微醉时,朝廷急召之。使者见他面涨耳赤,二目透红,便问他:“皇太后若怪汝来迟,将何以为对?”他坦然回答:“宗道第以实告!”使者提醒他说:“汝这样讲皇太后会怪罪的,不若另造口实……”他不待使者说完便打断对方说:“饮酒,人之常情;带朋友去酒肆饮,是因我家贫无酒具,只能如是。否则欺君,臣之大罪也,不敢为!”到得金殿,皇太后果诘问之。他跪告其实,太后甚嘉其诚,便屡有擢升,直至参政大臣。
陈尧佐,字希元,乃枢密使陈尧叟之堂弟。其父陈省华,是陈尧叟的叔父。因其兄早年逝世,陈省华养大了陈尧叟。故,陈尧叟视叔父如父,亦以亲弟视陈尧佐。然而,陈尧佐虽出生于豪门大户,却不恃势求进,他正直敢言,以其治绩闻于朝野。通判潮州时,张氏子与母濯于江畔。江中忽现巨鳄,以尾扫张氏子,然后活而食之。张氏目睹子亡而不能救,甚哀。随之,谣言四起,皆言鳄鱼成精,每月即食一子,沿江黎庶闻之,惶惶然不可终日。尧佐闻之甚伤。他一面抚慰张氏,一面命二吏驾舟捕鳄。然,巨鳄甚暴,几次漏网不获。尧佐亲自登舟捕之,终获巨鳄,分而食之。沿江百姓乃得安宁。
陈尧佐知滑州时,河决于滑境。他集木匠造木龙团石投水以止水怒,还筑长堤防洪,人称陈公堤。由于政绩卓著,陈尧佐先后擢知苏州、河南府,又徙并州。是时,汾水暴涨,州民皆忧,陈尧佐率众筑堤植柳数万株,以成柳溪,不但防洪还可灌田。民赖其利,无不赞之。
陈尧佐两次奉调进京,又两次奉调外任,在京,他由知制诰兼史馆修撰而知通进银台司,由右谏议大夫而翰林学士、枢密副使。是时,祥符知县陈诂,执法甚严,于县境内将一京吏绳之以法。京吏着人擒拿陈诂。陈诂惧,空县而逃。京吏还恶人先告状,诬蔑陈诂畏罪潜逃。皇太后为此大怒,发话要锁拿陈诂。此时,陈诂有书诉之宰相吕夷简。吕夷简为人圆滑,怕忤太后意,便以与陈诂有亲戚关系为由,避亲不为陈诂辨,终将这场官司推到了枢密院。于是,陈尧佐进宫独见于皇太后说:“若此次治陈诂之罪,则奸吏得计也。太后若开此先河,今后地方官员,谁还敢再绳京吏?”于是,陈诂乃得免,太后念其忠直敢言,擢其为参知政事。
此时,鲁宗道和陈尧佐都还不认识范仲淹。因为,范仲淹于承明殿瓮声吟诵《刍荛之歌》时,鲁宗道和陈尧佐均不在承明殿。事后他们虽闻范仲淹之名,却不认识其人。今从两位宰相的招呼里,方知道面前这位健壮的大约而立之年的汉子是范仲淹,便亦喜出望外地近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