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艺术 作者:周汝昌-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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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光焰也。张诗中曾明言《红楼》为高鹗所补,“补”即指伪续。
第十四章 冬闺夜景
上一章讲到“体验生活”一义。其实,这不单是作者的事,也是读者的事。如读者没有一点儿生活体验,他也就谈不上真能读懂别人的作品,更谈不到欣赏其中的艺术审美。但是,有一桩奇事,就是我个人的感受经验也好像与“常理逻辑”有些不同。比如《红楼梦》写的许多场面,我虽然绝未经历过那种高级的程度,也还可以用“以小拟天”来推拟想象,也就是说,毕竟领略过某种相似的情景局面。但是,奇怪的是,有些情节场合,我是绝对没有过(不发生任何“有过”的条件)的,可当我读时,却全然像我是在“经历”那一番情景况味一样,自己“进入”了书中!我哪儿来的这种生活体验?我怎么会与他同感的?奇矣!妙矣!
我今次单举第五十一回。
那是年尾隆冬的时节。袭人之母忽报病危。因袭人并非荣府的“家生奴”,自有家属另居,便不得不告假回家视母。凤姐将她安排打扮,叮嘱周详,打发去后(此情俟另叙),便又特召怡红院管事的(今曰“负责的”了)老嬷嬷,指示派出暂代袭人的大丫鬟二人,并坐夜值班,督戒宝玉早眠早起等事。老嬷嬷领命去后,回报是派了晴雯、麝月二人在内室打点宝玉的事情——于是,一篇新奇绝妙的好文章由此展开了,供与我们审美享受。
先看庸月如何与晴雯“挑战”:
……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睛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赓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
“人家”者,本义指别人也,可是在日常说话中却时有变例:用为自称的代词(大抵嬉戏顽笑时抱怨对方时用以自拟,十分有趣的口吻)。
宝玉听见了,原先暗虑袭人忽遭变故,此刻便自已下来把镜套收拾妥当,不让晴雯再动,而晴雯又想起汤婆子(冬夜被褥间暖足之具,中贮热水)还未拿来……。
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已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涮'了一'涮',向暖壶〔1〕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这又是她们二人的一个“回合”。你只看雪芹笔下,那些琐琐碎碎,小儿女的话语与举止,便活现出一片大家绣户冬闺中的无人得见的夜景——这就是我再三点醒的诗的境界。
说来十二分奇怪:我每读至此,便当下感到自己不再是“书外”读者,而已身入其所写境中,与书中人同感同受,也“活”在了一片冬闺之夜,如彼其寒冷而又温馨。我生于僻里寒门,莫说丫鬟不曾共处,就连姊妹也不曾有过——那么,我往哪儿去“体验”那种“生活””又怎样竟能与之“发生共鸣(同感)”的呢?
这个问题,因我不是文艺理论家,无力解答,我只能指出雪芹这种的艺术魅力,有奇异的效应,迥非其它小说所曾有过——而我所有的略为近似的经验感受,只有读诗(包括词曲)时,才不时遇到。
且说麝月出去后,晴雯便要跟去唬她顽、下了地,只披一个小袄,便蹑手蹑脚、轻步无声地向外走。宝玉忙劝,说提防冻着,非同小可。晴雯只摆手——
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只这四个字,又是一片诗境,如在目前。
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螯螯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则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顽意,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一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
这儿,目的在于写出果然一冻病生,为下文“补裘”预为铺垫;但宝玉之所虑一段话,尤为重要——宝玉并不是一个无知“胡闹”的人,他心里事事洞彻,又专门体贴别人。不但如此,这也为后半部书园中因琐故讹生祸变设下了千里伏脉,与前文写茶房女人婆子们吃酒斗牌以致后来酿成大祸是同一伏脉法。
一语来了,只听咯瞪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吓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已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我不禁又要多话:前文已有一个“移灯灶香”(今时人有电灯的,已不懂这个“移灯”了,顾随先生讲鲁迅小说的“诗化”之笔,正亦举过一个移灯之例),这儿又有了一段对火盆的特写(以小铜铲把燃着的炭用盆内的极细的炭灰埋上,是为了过夜不熄——如同“闷炉火”是一个道理)。这节特笔,直将冬闺深夜的“氛围”烘染得追魂摄魄。
但还未真的“睡”了——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他这会还不保养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头上可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请你从开头晴、麝二人卸妆起,迤逦至此,整个儿回顾一下,品味一番,这毕竟是一般小说概念中的哪一类“情节”、“故事”?是文还是画?都难“归类”。只有一个最恰当的称呼:以诗心察物,以诗笔画人,以诗境传神,以诗情写照。一句话:他能把一切要叙写的对象都加以“诗化”。这才是雪芹的第一了等难以企及的艺术奇能,文章绝擅。
还请你不要以为我只欣赏那两个丫鬟的神情意态,口齿心灵,我同样欣赏那外间屋的值夜的老嬷嬷的声音。因为这也是组成那个诗境的一部分。雪芹的笔,到此收煞一段夜境,不仅仅是为了与开头凤姐的吩咐相为呼应。他从老嬷嬷那里又传出了另一个角度的“摄像”。他总不是只会站在一个死点上用一个死视角、死焦聚的低级的摄影者。
在这所举之例中,更易参悟顾随先生的“诗化”的小说理论。也充分证明了他所说的行动的诗化,并不凭借于对大自然(客观环境景色)的过细描写。行动的诗化,并不限于英雄侠士;你已看见两位丫鬟的行动是如何地让雪芹大诗人的妙笔给以诗化的成就了,他正是对自然环境等“外物”惜墨如金,一字不肯多费——晴雯从后房门到得院中,只有“只见月光如水”一句,实仅用了四个字便足够了,而对行动的诗化,则曲折周至,一笔不曾疏略。此中消息,首先参透悟彻的,端推顾先生一人。
我也曾与若干位文艺界工作者如影视导演等人士有过一些交往,我方发现他们大多数把我所说的“诗境”理解得非常表面和狭隘:一提这个意思,他们“反应”出来的总会是“一片湖波,柳丝拂水……”,“一座花园,花木楼台,山石掩映……”之类。除去这个,他们不知道还有更广大更复杂、更丰富的非自然景色的诗境,对我所要求的人物行动的诗境,简直是全然钝觉的。这使我深感失望,也加倍思索,在我们中华传统戏剧舞台上,昔时的艺术大师们创造的那些奇迹——我常举最易领略的二三实例。如果只知道杜丽娘与春香二人《游园》那叫诗境,就必然不能懂得《山门》的鲁智深、《夜奔》的林教头、《起解》的玉堂春(苏三),那才更是真正的诗境。
为什么说这是诗境?因为这早已超越了西方戏剧理论观念的“逼真”与“再现”的艺术层次。一个粗鲁胖僧,不守戒律,抢酒喝醉,拆亭毁寺……这怎么“逼真”、“再现”?再现了能让观众在台下“击节”审美大大享受吗?落难逃命、慌不择路、残月昏宵,人亡家破,急奔梁山……冤沉大狱,诬为杀夫,受尽屈辱,发解
太原,自忖自祷,柔肠百结——这不幸之妓女,是个蓬首垢面的死囚!要把这些“逼真”“再现”?怎么可能?有何“看头”?可是,请你看看咱们中华文化的舞台艺术吧!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个什么奥秘?
不是别的,就是我们的民族智府灵源中的善于“诗化”的宝贵质素和本领才华。《红楼梦》则是在小说形态领域中的一个特立独出的范例。
在《红楼》之前、之后,都找不见这么好的榜样,尤其是之后,尽管伪续、仿续、效颦的小说车载斗量,似乎再也没有出现一部能运用诗境的小说。勉强搜寻,我觉得只有刘鹗作《老残游记》,有时暗向雪芹学艺,却达到了相当的水准,凤毛麟角,令人弥足珍贵——也愈觉怅惘了。
〔1〕暖壶,非今日水银玻璃之保温“暖瓶”,乃旧时用棉套罩严的茶壶。
''内为异体字。
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
脂砚在“诸奇书之秘法”中,提出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法。这个典故原本出自楚、汉相争时,刘邦将从汉中攻打项羽,故意明修栈道,暗中却绕道奔袭陈仓,取得胜利。脂砚意中所指以何为例?暂且不管,我如今借它来举示雪芹写《红楼》的一大关目,即他如何来写宝玉这个核心人物,真主角。我的领会是:他一面明修,一面暗度;明修是假,暗度为真。这与军事家用兵的策略本是两回事,但在写一个人,却从明暗两面一齐用笔,则实为小说文学中的首创之奇迹,别家也是再没有与之比肩望背的。
前章已曾略涉雪芹如何传宝玉之神的“描写”问题,那只是从一个题目或层次来讲论,如今则宜更从明暗两种笔法来重温续理。
如前所举,宝玉是何如人?他是通了灵性的一块未得补天之用的神石,因受屈抑歧视,不甘寂寞,要下世为人,经历红尘中的享受。但他赋气殊常,秉性特异。第一场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已把这个孩童说得十足的不成样子。王夫人向黛玉的“介绍”,更为“严重”可怕!真是天下难逢、人间罕见的一个“怪物”。此即明修是也。甚至还又加上了两首“显眼”的《西江月》,大书特书,将此宝玉直贬得是一无可取,浑身是病。甚至直到写了宝钗入府之后,大得人心,黛玉有所忿忿不平,那时方叙宝玉与黛玉的熟惯亲密,还是要给他加上一个“愚拙偏僻”的“考语”(“鉴定”也)。请看,雪芹在使用明笔时,不但不肯“省力”,不肯“留情”,而且是着实的加重渲染勾勒,绝不含糊。
可是,贾雨村听了冷子兴的话,就曾正言厉色地指点说:非也,你们都弄错了,不懂这孩童的“来历”——他的聪明灵秀,居于万人之上!
然后,那是到了第五回,宝玉在秦可卿房中午息,“神游”幻境,遇见了那位多情的“警幻”仙姑,从她口中也“援引”了宁荣二公先灵的话:“唯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又加重了一层明修之笔。这真是“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岂可再三再四乎?
然而,石破天惊——仙姑所引宁荣二公之言,跟着又出现了一句——聪明灵慧,略可望成。
这已奇了。更奇的是仙姑自己又加上了一句: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
仙姑因而明白表示“吾所爱汝者”,此也。
这就是好例:在明笔中,猛不防给了一个暗笔!暗笔份量很微,而且中间又总带着明笔来“掩护”——如仙姑也说他“未免迂阔怪诡”,是也。
雪芹行文至此,到底读者领会的是什么?好还是坏?他就“悉听尊便”,不遑恤矣。
还有奇的,“知其子者莫若父”,读者以为贾政给人的“印象”,总离不开一条:见了宝玉就瞪眼,申斥,排揎,骂“畜生”、“孽障”——以为他对宝玉是“恨之入骨”的了。这真真是“被作者瞒过”(脂砚语)。今时人己不懂二三百年前八旗大家父子的关系,严厉至极,不能当众表现出一点儿抚爱之情——于是都大骂贾政“封建势力”。其实又弄错了。——怎么说?如何会错了?
我请你看看这一例:
第二十三回,元春怕园子荒闭,传命姊妹宝玉等可以入园居住。那贾政遂召集子女,都先到了,只宝玉不敢来(怕又是责斥),“一步挪不了三寸”。及至到了房门,赵姨娘打起簾子,宝玉低身挨入(也许是倚门而立。门口侧立,是旧时晚辈进屋后的侍立的“合法”地位)。那贾政举日一看,——
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
请看这八个斤两奇重的大字!这一种“描写”,又是诗的传神句法,画的“颊上三毫”。但这种夺人的神采,不由黛、钗或任何一位女儿心目中传来,却偏偏从严父的心臆中流露而出。那笔似乎轻轻一点即止,实则其力千钧,因为整部书中贾政也从不曾“假以词色”的,漫说如此着语了。
这又是一层似明而暗、似暗又明的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