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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红楼艺术 作者:周汝昌-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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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投胎落世的“情痴情种”。
  但雪芹实际上很难空泛地写那崇高博大的情,他仍然需要假借男女之情的真相与实质来抒写他自己的见解、感受、悲慨、怜惜、同情、喜慰……百种千般的精神世界中之光暗与潮汐、脉搏与节拍。他并不“为故事而故事”,为“情节动人”而编造什么俗套模式。
  如拿小红(本名红玉)与贾芸的“情事”作例,就能说明很多的问题,——这些问题却是今日读者未必全部理解的了。
  贾芸与小红,在雪芹笔下都是出色的人材,也是书中大关目上的一对极为重要的人物。贾芸在他本族中是个可爱可敬的最有出息的子弟,家境不好,早年丧父无力结婚,单身侍奉母亲,能够体贴母亲,是个孝子——他舅舅卜世仁(不是人)的为人行事,不让母亲知道,怕她听了生气。办事精明能干,口齿言词都很好,心性聪慧,外貌也生得俊秀(因此宝玉都说他“倒像我的儿子”,并真的认为“义子”)。小红呢?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是一个在不得意中,无从展才的出色人物,生得细巧干净俏丽,口齿明快爽利,当差做事精能过人,连凤姐那样高标准审材用人的“专家”,只一见了她,临时抓派了一点儿家常琐事,立刻大加赏识,就要向宝玉讨来,收归手下。一切可想而知了!可她在怡红院,宝玉贴身的大丫鬟们个个才貌非凡,而且都很“厉害”,岂容她接近宝玉,为小主人做亲近的差使?只因刚刚有幸为宝玉斟了一怀茶,就大遭盘诘奚落。于是心灰意懒,每日恹恹如病,意志不舒。
  事有凑巧,却值贾芸要来看望宝玉,无意中与小红有了一面之缘,并且获得几句交谈的幸运——那贾芸一见一闻,早已认识到这是一位出众的少女。
  浅们自古说书唱戏,流传着一句话,叫作“一见钟情”。对这句话,有人不以为然,有人专门爱用。那写《红楼》的雪芹,对此又是如何评议的呢?
  这事很复杂,不是一个简单的“是、非”“好、坏”的“分类法”所能解说解决的。如今请听我一讲——
  世上的一见钟情,自然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够得上这四个字本义;的,确实并不是太多。认真考核时,那“一见钟情”是假相居多。雪芹的书里对此持怀疑或笑话的态度。因为,一个女的,一旦只要见了一个“清俊男子”,便立刻想起她的“终身大事”,难道这不可笑?那个“一见钟情”的内核质素是个真实的牢靠的“情”吗?只怕未必。细一追究,问题就很多了。
  又不要忘记了历史的实际:造成那种非真的一见钟情的原由却又是“可以理解”的——老时候,妇女是封闭式的生活,闷在深闺,不得外出,更不许见外姓陌生的男性,莫说“两性社交活动”是那时人所梦也梦不到的“奇谈”,就连“一面之缘”也极难得或有。然而正是在此情形之下,适龄的男女幸获一个觌面相逢的机会,自然远比现代“开明进化世界”的人容易留下“深刻印象”——并由此而引发到“钟情”的事态上去。所以,今天的男女“司空见惯”的这个“见”,在“《红楼》时代”确实是个重要无比的“钟情条件”。
  事情正是这样:贾芸来到荣府书房等候传达,想进园去看宝玉,正好此时小红出来找茗烟,——于是乎形成了二人的“一见”。这一见可不得了,贾芸自然为这个不寻常的小丫头的风度引起了注意。至于小红,要讲公平话,她原非什么“淫邪”之辈,起先一闻男声,本就要“回避”(赶紧躲开)的,后知是本族当家子的子弟(侄辈人),这才肯向前搭话,话是体贴贾芸,不愿让他白耗时力傻等着。这儿,并没有什么“情”之可言。
  然而,你看雪芹的书,那就传神入妙得末曾有!他怎么写小红的“表现”?他那一支奇笔写道是——
  (小红)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
  眼把贾芸盯了两眼。
  雪芹的笔,遣词用字,已是入木三分,一句话中蕴涵着无限的心态之奥秘。但到此为止,仍然不能说小红就己然是“一见钟情”,只不过是初次有所留心罢了。
  以后的事情,也不是“直线发展”、“一望到底”的。小红在怡红院难获一个如意的机遇,反遭场恶气,这才曲曲折折地忽然转念到那日书房中偶遇之人。然后经历了遗帕传帕、入园种树、守护宝玉(遭马道婆巫术祸害几死)层层递进,他二人的“情”这才真正暗暗地建立起来。
  这种情况,你说它就是“一见钟情”,就显得太简单化太肤浅了。而如若说它绝对不是,也似乎过于粗陋,——这正就是雪芹在距今二百数十年前竟然能够把男女之间的情写到如彼其高超精采的一个佳例。须知,雪芹在写书的一开头,就把那种“套头”、“模式”的“一见钟情”明言反对了。
  要想知道一下雪芹原书与现行的高鹗伪续本是如何地悬殊迥异,只看小红、贾芸这一段情缘故事也可以显示清晰。原来,贾环自幼受他生母赵姨娘的“教养”,对凤姐与宝玉二人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马道婆那一场事故,已见端倪,但还不是他本人的毒计(那时还小);等他长大了,先诬陷宝玉“强奸母婢”,激怒了贾政,只差一些微就把宝玉打死了。再到后来,就于脆勾结荣府的外仇内敌一起谋害凤姐、宝玉,以致这叔嫂二人一齐落难入狱。此时,芸红二人已经婚配,通过醉金刚倪二的义侠之助,买通狱吏,前去探慰搭救。他夫妻二人是深深感念和怜悯他们的旧日恩人的屈枉和悲惨的。这些后话,其实雪芹早在第八回就设下伏笔了——那宝王住的屋子为什么叫作“绛芸轩”’你是聪明人,你稍稍运思,就恍然大悟:那轩名二字,正是“红”(绛即红之同义字,而且古音亦同)和“芸”的“结合”呢!
  其实,雪芹笔法之妙不止此。在全部书中,谁也没“资格”进访怡红院,唯有贾芸得入一次,刘姥姥自己瞎闯进去一次。这都为了什么?原来到日后宝玉极度贫困,寄住于一处破屋,几乎无衣无食——那时重来眼见宝玉之惨境的,也正是贾芸与刘姥姥,他们都是前来搭救落难之人的。在他们眼中,宝玉早先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精美住房,与他落难后的贫无立足之境,正构成了一幅震撼心魂的强烈对比!
  由此可悟,雪芹此书的前面貌似的富贵繁华,正是为了反衬后面的破败凄凉。
  但到高鹗伪续中,这一切统统不见了,而且凤姐〔原是与赵姨娘、贾环做死对头、全力保卫宝玉的人)变成破坏宝玉幸福的大坏人;贾芸也变成了与贾环合伙坑害巧姐的大坏人!这究竟都是何肺肠?!不是要和雪芹针锋相对,彻底歪曲,又是为了什么呢?
  雪芹安排给贾芸的另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是送来了白海棠,由此,引起了海棠诗社与菊花诗题——全书的“诗格局”由此起端。而且,无论海棠还是菊花,都是象征史湘云的。湘云与宝玉最后在艰险困苦中重逢再会,才是真正的“金玉姻缘”,即湘有金麟,宝有玉佩。(那薛家的“金锁”确实是个伪品。)
  由此又可见,贾芸的作用是如何地巨大和要紧。但这己佚出了芸红的“爱情故事”,留待异日再讲可也。
  癸酉闰三月上浣写讫
  
  附录3 青石板的奥秘
  儿时夏夜,庭院中一家人围坐乘凉之际,最爱听母亲或带我的妈妈给我讲故事、“破谜儿猜”。那些有趣的民间谜语中,有一个是:“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大家伙儿你思我索地纷纷猜度。最后谜底揭开:“是天上的星星!”那时孩童的心灵上十分信服地记住这个生动如画的“画面”:青石板——那天空原来是石头做的!我仰着头竭力地想要看穿那青空碧落,只见它明净如洗,象半透明。心里想:那青石多美啊!——可不知道它有几尺厚?(应当在此说明:那时候讲的是中国的寸、尺、丈,没有什么“米”、“码”、“公分”……等等之类)
  我问妈妈“几尺厚”,她没答上来。
  我长大了以后,自己才找到了答案。
  天,到底有多“厚”?——十二丈!
  这个答案在哪儿找到的呢?是在《石头记》里。这并非僻书秘笈。原来曹雪芹早给此问预作了回答。
  你看他是怎么写的——
  原来女娲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
  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好了!你看他说得那么精确,这“高”是十二丈,就正是我在孩童时所想的那“厚”了。妙极!
  顺便说一句:这个“经”,就是指“尺度”的“度”字之义。有的本子作“径”,是不对的,因为“周兑弧保本栋刖叮环⑸凇霸病崩铮搿熬辈⒎且换厥隆?br》由此我才恍然:原来那碧落青空是用许许多多的四角见方的大石头“铺”成的或“架”成的,那巨石的厚度是“边长”的一半,如打个比方,就是那形态好象一块块的豆腐或“绿豆糕”的样子。
  然而,曹雪芹虽然也解答了我童年的疑问,但他是一位了不起的“百科家”,他还精于“数理”,他所采用的数目字都还隐藏着一层妙用。
  这种妙用,本来是超越我们的“常识”和“正规智力”之外的,幸而批书人脂砚斋却指点了内中的奥秘,且看——
  “高经十二丈”句下,批曰:“照应(一本作总应)十二钗。”
  “方经二十四丈”句下,便又批曰:“照应副十二钗。”
  这真使我们洞开心臆!
  无人不晓,《石头记》共有好几个异名,雪芹自题则曰《金陵十二钗》,是指书中最重要的女子十二人:黛、钗、湘、元,迎、探、惜、纨、凤、巧、妙、秦。但在第五回中,宝玉在警幻仙姑处看册子,还有“副”钗册、“又副”钗……,他没得看完便放下了,又去听曲文了。
  这好象是只有正、副、又副三层的群钗之数吗?答曰不然。证据在于另有一条脂批,说是直等到看了末回的《情榜》,才知道了正、副、又副、三副、四副……的全部“名单”。
  说到此处,我才敢提醒大家注意:那“副”是有很多层的,由此可以确证:上引“照应副十二钗”的那“副”字,是个广义用法,是统包正钗以外所有诸多“副层”而言的。
  那么,接着新问题就是:到底在雪芹原著中实共多少副层群钗呢?
  答曰:八层。
  这又证据何在?证据还是上面已引的“方经二十四丈”的“照应副十二钗”。请看:那巨石是正方的,四条边,每条长度是二十四丈,即两个“十二”,所以正方的四边共计“八”个“十二”——这就是“照应”了八层副钗的“数理”。
  到此,我再发一问:请算算吧,一层正钗,加上八层副钗,共是九层,九乘十二,正是一百零八位女子。
  这就表明:雪芹作一部《石头记》,是由《水浒传》而获得的思想启发与艺术联想!其意若曰:施先生,你写了一百单八条绿林豪杰,我则要写一百零八位脂粉英雄,正与你的书成一副工整的“对联”!
  108,这是我们的民族喜爱的数字,其实它也还是个“象征数字”——象征着“多”。
  为什么单要用108来象征多呢?
  讲这种十分通俗的数字的数理,须推源到我们的古《易》之学。因为说起来很费篇幅,如今姑且只讲一点吧。《易》是由阴阳构成的,而我们的数字也有阴阳之分,即“奇”数为阳,“偶”数为阴。故在《易》中阳爻以“九”为计爻之辞,阴爻以“六”为计爻之数。“六”的两倍(叠坤卦)即是“十二”。所以在我们中华文化上,“九”是阳数之极(九月初九为“重阳”节),“十二”为阴数之最(太阳历的月份是十二)。因此,我们是将此两个“代表数字”运用起来,“乘”出来一个“一百零八”的——雪芹也正是如此!
  雪芹是以这个代表或象征的数字,写了他书中的“诸芳”“群钗”“千红”“万艳”,为这些女子的不幸命运同悲(杯)一哭(窟)!
  这是一部极伟大的中华新妇女观的文学巨著——也是文化奇迹。
  雪芹不但写人是一百零八位,连全书的回数也是一百零八。全书分两大“扇”,前扇写盛,后扇写衰,前后各为五十四回书,总是盛衰、荣辱、聚散、欢悲……互相呼应、辉映——那大对称的结构格局,异常精严细密。
  书的总精神意旨,只用了两个字来标题概括,曰“沁芳”。此二字实即“花落水流红”“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浓缩”“结晶”,说的是这多不幸女儿的可怜可痛结局命运。沁芳二字最为沉痛不过,但世人当“闲文”视之,不解其味。
  小说会有108回的吗?此说太怪。
  答曰不怪。与雪芹同时微晚的一部小说叫《歧路灯》,就是108回。
  但雪芹的108更精密:以每9回为一段,共为12段——仍是奇数偶数的妙理的巧用。
  试看:第九回闹学堂(总写男子之不材,引起秦可卿之病),第十八回元春省亲,第二十七回群芳钱花,第三十六回梦兆(宝钗),第四十五回风雨夕,第五十四回除夕元宵(盛之顶点),第六十三回群芳寿怡红,……请问哪一个关键不是落在“九”上?不理解(或不承认)这种大文学家的结构法则,对于认识雪芹的思想与艺术都会造成巨大的隔阂与损失,那不实在太可惜了吗?
  壬申夏至节后草讫
  
  附录4 暗线·伏脉·击应
  雪芹写《石头记》,明面之下有一条暗线,这暗线,旧日评家有老词儿,叫做“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其意其词,俱臻奇妙,但今日之人每每将有味之言变成乏味之语,于是只好将“伏脉”改称“暗线”,本文未能免俗,姑且用之。鲁迅先生论《红楼》时,也曾表明:衡量续书,要以是否符合原书“伏线”的标准,这伏线,亦即伏脉甚明。
  伏脉暗线,是中国小说艺术中的一个独特的创造,但只有到了雪芹笔下,这个中华独擅的手法才发展发挥到一个超迈往古的神奇的境地。
  如今试检芹书原著,将各回之间分明存在而人不知解的例证,简列若干,让我们一起来看看雪芹写书是怎样运用这个神奇的手法的——
  当然,开卷不太久的《好了歌解注》,第五回的《红楼梦曲》与金陵十二钗簿册,……都是真正的最紧要的伏笔,但若从这些叙起,就太觉“无奇”“落套”了,不如暂且撇开,另看一种奇致。
  我想从盖了大观园讲起。
  全部芹书的一个最大的伏脉就是沁芳溪。
  “沁芳”,是宝玉批驳了“泄玉”粗俗过露之后自拟的新名,沁芳是全园的命脉,一切建筑的贯联,溪、亭、桥、闸,皆用此名,此名字面“香艳”得很,究为何义呢?就是雪芹用“情节”点醒的:宝玉不忍践踏落花,将残红万点兜起,送在溪水中,看那花片溶溶漾漾,随流而逝!
      这是众人搬进园子后的第一个“情节”,这是一个巨大的象征——象征全书所写女子的总命运!所谓“落花成阵”,所谓“花落水流红”,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都在反复地点醒这个巨大的伏脉——也即是全书的巨大的主题:“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
  第二十三回初次葬花,第二十七回再番葬花,读《西厢》,说奇誓,“掉到池子里”去“驼碑”,伏下了一笔黛玉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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