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山村(上部)-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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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志新亲吻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肩:“没关系,咱们走,今晚就走。惹不起,咱躲得起。”
长老看见两人从里屋走出来,说:“客人,昨夜怠慢了,有什麽要紧事麽?”
严志新说:“改日吧,我同伴今天不舒服,我们早点回去休息。”
直到走了很远,贾清都感觉到,长老杵著拐杖站在路中央,冷冷看著他们的背影。
人鱼山村 11 梦
更新时间: 02/13 2008
这一说要走,竟然拖了四五天。
那晚严志新和贾清收拾好行李,刚跨出门就看见赵叔坐在堂中,背对他们,只露出一截黑乎乎的脖子和同样黑乎乎的後脑勺。
“刚来一天就走?”他问。
“我们……待在屋里闷,出去逛逛。”不知为什麽,贾清撒了谎。
“背这麽重的东西,散步不累的麽?”
贾清哑口无言。
严志新说:“赵叔,我们想起有件急事儿,要赶紧回北京一趟,这两天麻烦你了,谢谢。”
赵叔顿了好一会儿:“饭菜已经端上桌,吃完再走罢。”
严志新和贾清再也不好意思拒绝,跟著去了灶房。
灶房很昏暗,两口黑黑的锅子架在灶台上,看起来异常巨大,像两柄倒扣过来的伞。
郭芹兰坐在桌边,刚和严志新视线相撞,就匆匆低下头。她似乎有点怕这两个外乡人。
四菜一汤,全是鱼。那汤说不出是什麽鱼的汤,上面飘著一层看不出形状颜色质地的肉,味道也很怪。
吃完饭,赵叔说:“天这麽黑,路都看不清,你们明早再走罢。”
严志新想了想,也对,大晚上的,乌七抹黑。又不是做贼,没必要偷偷摸摸。
於是两人又回到房里。
贾清不安地问:“你说明早长老会让咱们走麽?”
严志新说:“腿长在咱们身上,他管不了吧。对了,你爷爷的那块石头……”
“感觉怪危险的。”贾清答非所问。
严志新还想问什麽,突然一阵困意袭来,他衣服没脱、澡也没洗就爬上床。
严志新睡著没两分锺,贾清也在他身边躺下,陷入沈沈的黑甜乡。
贾清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站在透明的墙外,看墙里一群灰褂子灰裤子的小孩把严志新捆起来,吊得高高的,一下一下用手中长长的木棍捅他,边捅边整齐划一地唱道:
四六七,一二一,长生门前将桃继;
桃绯红,脸绯红,燕子南去琉璃冬;
琉璃玉,玉生烟,游丝软木灵堂前;
灵堂落,月如歌,草影树间会哥哥;
大哥哥,身体壮,把了鱼尾下干凉;
干凉湾,夜中船,彼山彼水彼色蓝;
色亦空,空亦色,撑篙摇桨渡泪河;
……
贾清想要接著听下去,可是已经听不清了。
他想动,却动不了,他想叫,却叫不出。
他听见远远传来涛声,涛声中夹著一个男人的呻吟,一忽儿又变成一群男人的呼嚎。那呻吟很低沈,很凄厉,也很真实。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天空中乌云翻滚,遮住了月亮。
严志新也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眼睛睁著,半睡半醒。长老站在床前,拿白多黑少的眼珠死死盯著他。那眼神不带感情,像在审视一头牲口。
身旁的贾清睡得死死的,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长老伸出一只骨瘦嶙峋的手,从他的眉毛开始,慢慢向下摸,在他裸露的身体上摩挲,时不时还捏两下。
严志新浑身肌肉都懈了,软绵绵的,一丝儿力气都没有。
那只手提著他的鸡巴晃了晃,又向後移,按了按他的屁眼,终於摸上两条腿。
这种丝毫不带色情的抚摸让严志新毛骨悚然,他想起屠夫在杀猪前也会用手去量猪的口岁,这儿的油多不多,那儿的膘厚不厚……
长老摸完了,对隐在身後的赵叔说:再养几天,就能做了。
……
严志新和贾清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窗外远天一片苍黄,很暗沈,像是要下雨。海边潮水怒涨,哗哗,哗哗。
贾清晕乎乎的,仿佛脑中长出了一只手,抓著他,让他一脚跨出梦外,一脚陷在梦里。
他总觉得梦中的呻吟和呼嚎来自海岸那排七扭八歪的破屋。
它们就像一张张丑陋的人脸,被毁了容,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
贾清想到了赵叔。
那排房子和赵叔一样,给人一种阴沈、森冷的感觉。
远远的,两个村民拖著一摊东西向干凉湾走去,一头一尾抬著将它扔进海里。那东西很快被潮水打上岸,撞进石头堆,不见了。
贾清闭上眼,他已经不确定自己看见的是真实还是幻觉。
身边,严志新嗖的一下坐起来,捧著脑袋低哼一声。
“怪了。”严志新看看表,摇摇晃晃走到窗前,“怎麽睡了这麽久。”
他回头对贾清说:“可能这两天神经绷得太紧,累坏了。看天色像要下雨,今晚估计又走不了。”
这时寂静的屋里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严志新古铜色的脸红了,抓了抓脑袋,像只憨憨的大狗。
贾清忍不住笑了,坐起来:“我也很饿,不知道赵叔留没留咱们的饭。”
灶房还是那麽昏暗,灶台上的两口锅子还是那麽黑,那麽巨大。
赵叔和女人坐在桌边,很安静,像两尊坑坑洼洼的泥塑,冷冰冰凉森森的。
桌上仍旧摆著四菜一汤,仍旧全是鱼,那汤仍旧说不出是什麽鱼的汤。
贾清和严志新坐定,赵叔说:“二位看起来很累,吃了饭早早歇息罢。”
贾清笑笑:“都快睡了一昼夜了,一会儿估计想睡也睡不著。”
可是,等到吃完饭冲完澡,本想坐在床上聊聊天,没过半小时,严志新又歪在一边打起轻微的呼噜。那声音像催眠的锺摆,一下,一下,又一下……贾清的眼皮越来越沈,终於合在一起。
他又做梦了。
还是那个梦。严志新被人吊起来,孩子们唱著童谣,远远的海边传来男人的呻吟和呼嚎。
他推开一扇门,屋里很黑,一股子腐烂的霉馊味儿。
墙角躺著个东西,他走过去一看,竟然是条鱼,和人一般大,睁著泛白的死鱼眼,咧著鳃一张一合喘气,喘气声像人在呻吟。
过了一会儿,那条鱼突然说话了,是个男人的嗓音:你快杀了我……
严志新也做梦了。
同样是那个梦。平平躺著,像案板上待宰的猪,长老摸完以後,对赵叔说:再养几天,就能做了。
然後他果真听见磨刀的声音,霍霍,霍霍。抽丝剥茧一样越扯越长。
……
这场雨迟迟没有下。
严志新和贾清昏昏沈沈,吃了睡睡了吃,做著同一个梦,不知不觉就过了四天。
两人觉得不对劲了。
这日他们醒来,严志新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声说:“轻点儿,装作咱们还在睡。”
“赵叔在饭里下药了,我怀疑他用这种方式阻止咱们离开,能拖几天是几天,至於他的动机是什麽,我不知道。”
贾清一下子紧张了:“那怎麽办。”
“不出声,装著继续睡,等到半夜,偷偷收拾东西走人。”
这时门外传来轮椅滚动声,两人嗖的一下躺平,紧紧闭上眼。
赵叔进来了,在床前坐定,死死盯著贾清和严志新的脸,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足足有十分锺,终於又慢慢滑了出去。
贾清和严志新後背一片湿黏,全是冷汗。
午夜,两个人影蹑手蹑脚溜出了村东赵叔家。走之前,贾清仔细包好鱼石,压在背包里衣服最底层。
严志新看著怪好笑:“最近怎麽这麽宝贝这块石头。”
贾清很认真地说:“无价之宝,当然得保护好,不能弄丢了。”
村里没有电,此刻连灯火也熄了大半,整条街道一片漆黑,路旁的巷子像洞深的牢门,磁石一般带著吸力。
路过一幢宅子时,门缝里突然伸出一只青筋裸露的大手,啪地打在门板上上,死死抓住石阶边缘。
贾清刚要叫,被严志新捂住嘴。两人屏息站在一旁,动都不敢动。
那只手在地上抓扒了一会儿,就随主人一起被拖回去,在石阶上留下一道乌黑的血迹。
门里很吵,在寂静的夜中分外突兀。
一人骂:“贱货,烂了屌的骚屄,小爷今天肏死你。”另一人骂:“真当自己是神仙了,猪狗不如的东西。”此外夹杂著若干人的嘲笑拳脚。
男人刚开始还呻吟几下,後来就无声息了。
贾清被严志新捂著嘴,额上渐渐冒出凉汗。
这呻吟太熟悉了,无边无涯的梦里,像狼一样凄厉的呼嚎。
天空中白光一闪,破空响起一道惊雷。
“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严志新急急说,拉著贾清开始小跑。
贾清突然想,这村子也许并不像看起来的那麽简单。密密麻麻蛛网一般的暗巷里,那些阴晦的见不得人的角落,指不定藏了多少呻吟、多少呼嚎。
快到村口的土路时,从左边巷子窜出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一下撞在严志新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借著月色,贾清看出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亮闪闪的像两汪泉。
“阿南?”严志新皱著眉说。
阿南的眼睛更亮了,神采奕奕:“哥哥,你记得我的名字!”他抬起脏兮兮的小脸:“你们要走,也带我走罢,求你了。”
“不行。”
“为什麽?”阿南快哭了。
“你是鱼村人,你们村的人都神叨叨的,我信不过。”
“我不是。”阿南急了,“我从没当自己是这儿的人。他们排挤我,说我是狗杂种。我爹娘都没了,我连他们的模样都不记得。月初小黑也死了,我现在什麽都没有了,无牵无挂,再也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小黑是阿南养的一条狗。
严志新沈默片刻,说:“走吧。”阿南欢呼一声。
不知为什麽,贾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一束惊雷,这场从四天前就开始酝酿的暴雨终於瓢泼而下。
人鱼山村 12 无路可走
更新时间: 02/13 2008
三天後。
严志新坐在被雨水冲刷得油亮的石头上,脸色很臭,地图攥在手里,皱得快成腌菜了。
贾清靠著严志新,惨白的面颊蒸著两团热气腾腾的驼红。淋雨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发烧,吃了点药,一直没好。
阿南很识趣地待在一旁不说话。
阿南的脸被雨水洗干净,露出瘦瘦的下巴和很小很翘的嘴,皮肤有点黑,样貌明媚清秀。
严志新的肚子很饿,但他没说出来。这两天他尽量省著,把食物分给贾清和阿南吃。
他们似乎在这片野林子里打转,路过的景色熟悉而陌生。
贾清心中涌起一阵恐慌,他曾经的预感成了现实,他们真的再也走不出这片山了。
严志新最担心的还是贾清,持续烧下去,会烧成肺炎。他甚至想折回村子,只要能治好爱人,不管长老让他做什麽,他都干。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就像走入了一个迷宫,在这个迷宫里,太阳不是从东边出来,南侧的枝叶不比北侧的茂盛,石头上的青苔厚薄全一样……一切跟方向有关的辨识都不见了。
严志新说:“阿南,你是鱼村人,你不知道怎麽出去?”
阿南小声说:“他们不当我是村里人,什麽都不告诉我。我长这麽大,从没离开过村子。”
他小心翼翼看了看严志新的脸色:“哥哥,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严志新没说话,他心里十分窝火。他和贾清的手机早就没电了,没法跟外界取得联系。
他们成了甕中的鳖,捉鳖人是谁,没人知道。
这天夜里,月亮还是一样的枯黄,山风阵阵,像荒野中的狼哮。
贾清趴在严志新背上,他浑身发软,实在走不动了。
两个登山包,一个挂在严志新胸前,一个拎在手中。阿南太瘦小,不能帮哥哥分担负重,苦著一张小脸跟在後面。
路很黑,磕磕巴巴的。七扭八歪的树像魔鬼的爪牙,穿插支楞。
不知名的前方突然响起银铃般的童音,渐渐近了。
是阿强在唱童谣。
贾清的指甲一下子抓进严志新肩上的肉里。严志新忍著,没出声。不知为什麽,见到阿强,他反而舒了口气。
阿强在三个人面前站定。他额前的刘海似乎长了点。
阿强说:“大哥哥,梅爷让我来接你们。”梅爷就是长老。
他看著严志新身後的阿南,笑了:“怎麽,忘了自己的根了,想看外面的天地?这个大哥哥很对你的胃口罢。”他装作想起什麽,又说:“对了,我倒是忘了,你原本就是杂种。”
阿南的脸涨得通红。
严志新说:“我们凭什麽跟你回去。”
阿强看了眼贾清:“这位小哥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好。”
他幽幽说:“传言这片山里埋了许多尸体,全是误闯的旅人,奇怪的是,人死了以後,自动就陷进了地下,连残骸都找不到。”
严志新一咬牙:“带路。”
这一次,贾清再没力气问阿强那些有的没有的。
远远看见村子,村口照旧立著两尊石像,黑糊糊的看不出是鱼还是人。
村子里,长长的土路,蛇一样向前延伸,延伸,闪著烁烁的磷光,通往不知名的地理断层。
贾清胸中涌起一股悲凉的绝望。
阿强头也不回地说:“对了,大哥哥,你的朋友来了,要见你。”他突然阴森地笑了:“也是个大哥哥。”
人鱼山村 13 学长严志新
更新时间: 02/13 2008
还是一样黑的夜,还是一样曲折狭窄的青石板路,路旁深哑哑的门洞外,还是站著面无表情的村民,死死盯著阿强身後的三个人,像直挺挺的木头。
贾清突然想起赵叔做的那堆大大小小的木头人。木头像直挺挺的村民,村民像直挺挺的木头……他紧紧闭上眼,把脸埋进严志新颈窝里。
他明白了,为什麽那晚他们能如此轻松地逃出去,因为他们根本逃不出去。这句话听起来很矛盾,可也是唯一的答案。
路旁,一个小女孩问她妈:“娘,什麽时候能分到新鲜的鱼。”
她妈说:“快了罢。前几天李叔的小儿子又打了一条,快了。”
这不清不楚的对话让贾清浑身寒毛刷刷竖起来。
长老站在自家宅子外迎接他们。
他呵呵一笑,慈眉善目:“二位这趟可闲逛得远了点儿,我怕你们沿途高兴记不得回来的路,特意让阿强接你们。”
严志新压住火气:“我朋友病了,麻烦治一下。”
“好说,好说。我这里多的便是药草,名贵得很,包治百病。看他像是染了风寒,秋儿医术高明,不在话下。”他转身看低头站在後面的少年:“你扶他进去,相相脉,施几根针,配几副好药。”
“我背他进去就成。”严志新说。
阿南刚要跟著进屋,被长老凌厉的目光拦住:“阿南,你在这干什麽。”
阿南没想到梅爷记得他的名字,吓坏了:“我……我……他……”
长老慢慢说:“本本分分做人,虽然是娃,淘气得过了头,也会惹祸上身。你已经错了一次,莫要再错。”
阿南手心冒汗,不舍地看了眼严志新的背影,一溜烟跑了。
贾清半躺著,看秋儿从盒子里取出一排亮晃晃的银针,整齐码在布上,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喉咙发出咕咚一声。
秋儿安慰他:“放心,不痛。”
严志新坐在一边,脸色很难看,忍了很久,终於憋不住问:“梅爷,咱门打开天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