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本嫁衣-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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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不需要。
她说,拿着。
我站着不动,还在为她出现在我寝室而感到不适,她也就不耐烦起来,直接把钱塞进了我的裤兜。她又说,我带你去吃饭吧。上次没能和你好好吃一顿。
我不说话,由着她走。她又换了一家夜店做事。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自从我知道她的夜间工作,便芥蒂三分,总怕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说我与这样的女子在一起……总之是有心避人耳目。我明白或许是我想太多了。我是说,或许。
在校园内我走在她的后面,不想与她并行。她早就着好了浓妆。我们后来在街边的新疆烧烤店吃了点肉串当作晚饭,然后跟着她去夜场。 我还是无可救药地戴眼镜,穿学生装,仿佛才从图书馆走出来。
我拘束扭捏地坐在喧哗的吧台边,连脚趾头都在鞋子里面悄悄抓紧了。吧员对我的轻视神情再明显不过,不停地说,坐过去一点,移点位置给那位客人。我顺从挪来挪去,只觉得电子音乐震耳欲聋,令我有些想要呕吐。我注视着昆虫一样蠕动的人群挤满了整个空间,有无数妆容夸张的女子穿着性感妖冶,表情举止非常职业化,穿梭在各个卡座之间。男人们笑意含糊暧昧,一张张粗糙庸堕的脸在她们的纤白腰身之间辗转隐现。
我早就不见了知秋——不知道她上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出现在我背后,手里拿了一杯兑酒用的苏打水递给我,大声对我喊,你还好吧,是不是很无聊。
我说,姐姐,我回去了。我不想再在这里呆着。
她大声说,什么?听不见!
我不得不学着所有夜场里面的人互相交谈一样,把嘴凑到对方耳朵前,用喊的方式大声讲,我说!我要回去了!我不想再在这里呆着!
知秋没回答,目光落在别处逡巡游移,脸上职业化的笑容还未及时收敛,也就将就呈于我了。她略抬下巴,轻而易举就露出那种哀媚娇弱的眼神——她一贯拿来对付客人的那副姿态——说,好呀。你帮我拿一下衣服,我要去休息室更衣。一会儿我要跳舞。(她后来向我介绍:我总是教手里那些小姐这样看人。会显得更纯情。价钱更高。就是这样——她一边说一边笑给我看; 但我转过脸去,只觉得不忍目睹。)
我陪着她进狭小更衣间,帮她拿衣服。
注意到她胸口上有黑黑的一块,走近方才看到是纹身。“以明”二字,纹得相当笨拙。像是一个粗陋的伤疤烙印在心口上的位置。我忽然忍不住伸手触她的纹身,心里不可思议涌现一阵像是花朵揉碎一般粘稠的痛楚,就这样注视她。
她低头一看,就略略笑着,说,呵,不提了,老久以前的傻事了。
很快她就出现在舞池中央的一块升降台上,看过去仿佛是在人群的头顶上跳艳舞。纤细瘦弱的身体像是要脱节一般,用夸张的幅度甩摆扭动,妖娆如火。
这何以是少年时与我在洛桥的故居,同睡一张木床的叶知秋呢。
这一夜凌晨打烊的时候,她手里攥着客人给的小费,早就醉了。我拖着她走路,她却如此对我说——我的感情像一杯酒。第一个人碰洒了,还剩一半。我把杯子扶起来,兑满,留给第二个人。他又碰洒了。我还是扶起,兑满,留给第三个人。
感情是越来越淡,但是他们每个人,都获得的是我完整的,全部的,一杯酒。
幸还是不幸:她还是在相信感情,和爱。
14
直到她死去,我还难以概括知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忽然我想起她的脸,原来知秋如酒。
《澜本嫁衣》贰
1
在荒凉而明亮的情欲间,康以明迅疾忘却形形色色的女人的脸。
在临行的机场我看到他。听到了知秋的死讯,一时悲从中来,他带我到旁边的咖啡厅歇息。我想如果知秋此刻还能再与他相见一次,她定还会觉得:在他面前,一坐就失却时间。静静看着他,仿佛走过了一世浮生。其实不过是一小段午后的片刻光景。
说了那么多次再也不与他相见。都还是舍不得。虽然不过是分分合合的苟且残缘。知秋这一次终于做到了。但她死去的消息从我是从康以明那里得知,实在叫我悲哀。
我看着他。就自然想起姐姐。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如此。
自他十七岁到今,与康以明有染的女子已经不计其数。每个夜晚他都可以网获命如稻草的女子投怀送抱。他喝完酒,打完架,看完当夜冤家路窄的旧情人为他争风吃醋,就意兴阑珊地带着刚刚敲定的女人回家,干完之后给她们视满意程度而数额不等的钞票。这些命如稻草的女子,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化一模一样的浓妆,假胸假脸,假睫毛像蜘蛛腿一般粗黑带毒,连穿着打扮都总是一模一样。春风得意时穿顶级名牌坐跑车,落魄潦倒的时连方便面都吃不起。这些残酷跌宕,她们都一模一样地经历。于是渐渐没有感慨炎凉的兴趣,权且删隐各自往生的阴暗,只将一副身体,一脸讨笑呈现给他。她们在他记忆中闪过的长度,或许只有半个小时。
于是如此。在一段又一段目的单纯的,荒凉而明亮的情欲之间,他越来越不能记得她们的脸。
康以明二十几岁便从游泳队退了役,跟着父亲做些生意,同时在富婆聚集的高级会所做健身教练。寂寞难耐的有钱太太来健身房装腔作势地运动,也不过就是为了看一看漂亮男人的胸肌和屁股,回家之后摸着自己的宠物大狗,或者跟大狗没有什么区别的又肥又丑的老公,哪怕搞人兽交也有一个清晰形象供以意淫助兴。
他人眼中康以明是英挺倜傥的男子——若论皮囊,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但这光鲜皮囊之下,我仍然没有看到一丝不落窠臼的灵魂真相。生活中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与女人厮混。他的逻辑是,钱留着不过就成了纸,反正青春再好,不论珍不珍惜都是要失去,他于是决定该享受的时分不该犹豫:难道要沦落成大性大爱不能做,大鱼大肉不能吃的糟老头子,日日只能望洋兴叹。
2
以明。其实有这样多次,她都想如此对他说:你对我而言像是一次犹豫再三的看望,知道去了不如不去要好。但又不可终日不见:这与陌路者有什么不同。
以明模模糊糊想起如此只言片语,渐渐察觉,他竟也快要忘却她的脸。
在知秋离开之后,以明在夜里依旧是混迹各个酒吧,携每日更新的女伴亮相,坐在一起玩骰盅,喝酒——人与人的寻常之处,有时候真的是找不出一丝带有新意的交流来。又或许交流是疲倦费神的事情:谁都不会真的关怀他人的不幸,个人尚来不及咀嚼个人的遭遇。这是为何人间之所以是人间。
康以明和陌生女子调情,遇到中意的,就带回家,若没有遇到就叫鸡。不过多半都不需他费力,便有大把女人往身上贴。大陆从七十年代到今天不过三十年上下的时间,就走过了这般匪夷所思的社会进程,性压抑的时代早就过去——如今有钱男人总是不缺女子,哪管他长相:何况康以明生就一副漂亮皮囊。他高兴时就扔一万块钱钞票给台柱舞女买一百个大花篮,摆满整个夜场,让别人几乎坐不下。营造阔气的快感如同女人的谄笑和酥软身体一样,都令他欣快发抖。
时间与排场都渐近尾声时,如果没有打架,他便醉酒开车带着女伴回家行欢。在黑暗街道把车开得一路飙驰,迅疾得像是坠落黑色悬崖的一颗石子。因为意识模糊所以可以任意赌博性命。包括他人的。这大概是没有希望的人最乐意的事情。
但时不时的,如此时刻他偶尔还会听见有声音在失意的深处对自己说,知秋走了,知秋走了。她回不来了。
她再也不回来了。
去年这个时候他追去她的大学宿舍,在楼下趴在铁栅栏上,像头发狂的狮子一样地喊,知秋,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楼道里的女生听见,纷纷对知秋侧目,或者在耳旁小声告诉她,下面有个人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要见你。
知秋淡淡说,我知道了。
天黑的时候她还是下了楼去。以明见着她,便一把就拉着她说话,一遍又一遍:原谅我,对不起……等等等等。
以明身着藏青色的合身西装,这个漂亮男人在知秋面前不停忏悔,身旁是素面朝天的普通大学女生三两成群地走过,穿着廉价的普通恤衫,嘴上唠叨着食堂饭菜的价钱和味道,提着开水瓶,胡乱扎起的头发,容貌平庸无神。她们纷纷侧目,互相交头接耳不断猜测。
以明泪水诚恳,但知秋知道尽管他是真心舍不得——也不过就是仅仅止于真心舍不得。爱并不是如此,至少她需求的不同。
以明不肯放弃,说,跟我去检查,我要你把孩子生下来。
知秋说,以明,你走吧。孩子已经没了。
以明一把就抓住她,几乎快要把她提了起来,说,不可能,孩子肯定还在。你这么爱我,肯定舍不得。
知秋一阵心凉:事到如今他仍然只说,“你这么爱我,肯定舍不得。”他心里仍然还是只有他自己。可是她连气都气不过来了,只能心如死灰地回答他,真的没有了。
不行,你他妈的必须跟我走。
你弄痛我了,放手。
以明把她塞进车子,不由分说就开回家。一开门,知秋看见他的家里突然多了很多的母婴用品,婴儿床和玩具摆满了客厅。她见了突然心里一阵刺痛的酸楚,但也仅仅一瞬。这不过是把戏,如同一切男人送的大把玫瑰,意义空洞。她静静看着他,说,以明,孩子我已经做掉了。你醒醒吧,别闹了。我也不想再与你走下去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如此多的人急于挤进你的生命,头破血流,我也曾如此。但而今只有我拼命退却,大约这样你会唯独记认我。
她在他面前短暂地闭上了眼睛,想起的是自己一个人去学校附近的医院做有痛流产。
之前曾经数次陪手下的小姐去做人流,看到她们全身麻醉之后失去知觉,张开双腿耷拉在手术台上,任人持各种器械深入,做完之后人事不省,劈着双腿软塌塌地躺在手术台上,狼狈至极,需要有人抱下手术台来。
知秋不要。她说,我不能忍受这样狼狈,没有尊严。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这一面。
她要体面,于是就需要忍受。心里铿锵有力地想着——这个孩子如何带着痛楚来到身体里,便应该如何带着痛楚离开。于是她咬着牙没有用麻药,惨叫几声,抓破了床单,终于把手术忍了下来。完事之后在手术室外面坐着休息了很久,冷汗湿透了衣服。只觉得眼前是黑暗的。她坐在空寂走廊——忽然很想祈祷。
但主并不在身边。她只觉得头脑中空旷干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座位,花了身上最后十几块钱走出去到超市买卫生巾和方便面,慢慢走回来,躺在学校宿舍的窄小铺位上,虚汗如雨。她极少回宿舍——同屋的女孩子们见她回来都新奇,你一句我一句地询问,你怎么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专业课老师点名很多次了?今天下午的课你还去不去……
叶知秋只觉得这些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一个字都听不清。她又累又痛,说不出来话,最终一声不吭地昏睡过去。
这其实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以明,她说,我已经决定走了。你也放下我。
以明还是不让,他神神叨叨地又把她从家里拖出去架上了车,开着就去医院,把她带去医生那里,非要做超声波检查不可。
知秋知道拗不过他,又觉得疲倦无力,就顺从地躺在检查台上。医生做检查,弄了几下说,神经病,孩子都没有检查什么。
以明呆在那里,知秋看着他凄楚神情——这光鲜四射的金玉之外也不过就是败絮其中。彼此霸占的欲望这样焦灼焚心他与她都觉得这就是爱。她曾为着康以明这一具光鲜皮囊辗转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是何时的事情?她竟无法清晰记起。她只明白,而今不再。从此不再。
你这下知道了。孩子我已经做掉了。
以明大闹,在病诊室失去控制,胡乱砸东西,医生叫来保安才制住他,把他们赶了出去。他像抓一个布偶一样抓着她瘦弱窄小的肩——她更瘦了,身体像是快要消失的一样单薄——以明剧烈摇晃,求她道:知秋,再给我一次机会,你回来。我马上就娶你。
知秋一滴眼泪都没有,此刻再有日升月落都不再明媚人心。她只是说,以明,你可知道希望这种东西放在你身上既是祸害。你还不够老,定不下来。但我也等不起你了。我还是想要幸福。我不想再做你的储备粮,身边女子青黄不接的时候才想起我——这些都给你说了这么多遍,我觉得恐怕你该懂的。
去年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是有这样巨大的信念:知秋会回来,这个感情陪衬他永远都不会失去。
然而如今,知秋还是走了。康以明这样悲伤地想着,狠狠地干着身下的一个鸡,她被他干得痛不可忍,大叫不止。他捂住女子的嘴。说,你不要再出声。
以明迅速一泄为快,疲惫而烦躁地把她赶下床,给了钞票便叫她快滚。
他又重新坐回寂静的夜里,房间黑暗,空如墓穴。
这个情欲超常旺盛的男子,过去在知秋身上得不到满足,便频繁地借泄欲为由,带形形色色的女人回家来上床。知秋渐渐习以为常,独自翘着二郎腿在隔壁看电视,任他在这边房间不停地做爱。她只要求说,你们不要叫床。
他于是常常按住女子的嘴,不允许其出声。有时他已经大醉,做完之后知秋还会替他付钱打发那些女人离开。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晚他只是又一次说。原来知秋早就走了。
3
我一直觉得人若带着欠缺降临世上,一生走向就带有一种注定。生命的得来大约是唯一公平的事情:不论贵贱,该降生的人都降生了,一如动物。但在人间,世事从来都是不公的,这是为何我们感到痛苦。知秋家庭不幸,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滥觞。少年时与她相处,我待她情谊不薄,但时时有郎心如铁的感受。知秋的心如铁石——炽热的时候可以如刚出炼炉的滚烫铁块,火星四溅轰轰烈烈,似耀眼闪电,但经过了人情世事的淬火,一瓢水泼下来冷却收缩,便成了一块冰冷生铁。
这我早就了解——我懂得她的轰烈果敢,事事先走入绝路而后辗转又逢生。
她高考完毕便离开洛桥,回到津城念大一。上火车时她不肯带走我母亲给她做的小吃,我觉得很伤心,又有凄凉之意。我明白她要与过去一刀两断。这是阻拦不得的事情。
知秋就读的校区位于偏远的开发区,相当空旷。国内普通大学质量皆大同小异,师生宗旨都在于混时间,课程自然是松散无聊,她自进校起,就一直不安分,乐于做这做那,跑社团,搞校内活动,呼朋引伴,结识男生……
她认识的那帮男生为了解决宿舍夜里要熄灯的问题,自己偷偷拆装二十四小时不关闸的电扇电路,接上灯泡,再挂上厚窗帘,在宿舍通宵达旦打牌喝酒,白天旷课睡觉。叶知秋玩兴大发,年少时代在游泳队混世的作派又捡了回来——索性带着自己的换洗衣服,爬进男生宿舍,和这帮男生天天厮混在一起,在里面住了两个多星期,彻夜打牌——直到她发现自己把换下的内裤扔在床上,某同屋的男生就偷偷捡去,趁人不在时就握着内裤猛烈手淫。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半个学期,她忽然感到如此这样下去也似乎不对。决定不再向我们家里伸手要钱,母亲寄给她的汇款,她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