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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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停止了,后面是我、婷婷表姐和小表弟。
我在心里说,把我划进去呀把我划进去呀。我也是牺牲品,我才是彻底的牺牲品,因为他们都以为在为我牺牲。我是“强迫中奖”。
姨夫突然抬起那双在实验室里让显微镜训练得异常敏锐的科学家的眼睛,他盯着大家笑:都是为了孩子埃要不然我是想回国的。在这像个三等公民。那天一个学生想以我的种族开玩笑,问我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我说我是中国人。他说你怎么会是中国人呢?我说我是哪里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你的教授。
他属于那么一种中国人:在中国时也不怎么爱国,到了国外才猛爱起中国,加上受了点“种族歧视”后,爱国爱过了头,一下子成了民族主义者。
我说:三等公民,就是等回国,等回国,再等回国吗?
他们很快注意到这个孩子虽然话不多,但每句都不是废话。
可惜孩子们不一定领情埃 阿姨一边说,一边与我妈妈交换了一个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悲壮的眼神。她是说给我听,给婷婷听,给我们这些到美国却不与父母同心同德的孩子听。家长聚在一起谈孩子,同仇敌忾得很。
我突然明白自己一股子恼火的缘由:她一定要背你,她还不断地回头对你忍辱负重地一笑,你叫她歇歇,她婉言拒绝,谢绝平等。她只要你知道一切都是为了你,仅此而已。你在她背上越想越不对——等等,这是怎么回事?谁要你背我了?这时她又回头对你那么自卑地一笑,搞得你满心窝囊起来。这就是中国父母“一切都是为了你”那种带牺牲的剥削。
我气愤地对妈妈说:我才不要你为了我留在美国呢。然后离开餐桌,荡秋千去了。
我妈妈看了我一眼,抱着我的小表弟:别急着长大,也别急着去说话。
第十一章 幸亏你不是我惟一的孩子(1)
大姨一家刚走不久,大卫的前妻就来接他儿子。
看到她,就知道杰生完美的基因从哪里而来,他父亲的那一半基因显然是不显眼的。她有犹太女人中不多见的金发碧眼,长相古典,非常脱俗。神情有一种隔世的天真,到底是从小丰衣足食,不知人间愁苦的那种天真。当她父亲的大部分财产落入比她还年轻的继母名下,天真的神情也只是从她脸上消失了七天,第八天它又重驻在她脸上,以一种富家女才用得起的冷静超然的气度说,不就是钱吗。
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她连惟一不富裕的时间现在也富裕起来。我妈妈曾经委婉地劝她找一份工作,当然你不缺钱,但是工作可以让一个人获得成就感,不至于无所事事。她笑道:那是你们共产国家的女人才会有的认识,这个世界上能做的事情太多了,阅读旅游打高尔夫球,而工作是走投无路才做的。离婚后周末参加各种派对,做一些有利于增加知名度的交际;偶尔在社区里做点义工,表达她对这个社会还有终极价值的关怀。最近她办了一个读书写作俱乐部,以自己为筛子,过滤出一帮和她一样的寂寞的阔太太,在一起舞文弄墨。写的东西虽然不怎么样,但是精神可嘉,是理想主义者。
我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是大卫的前妻,而不是同事或者朋友什么的。怎么说呢,他们是一棵树上两片相似的叶子,有共同的根、杆、枝,他们很容易触及对方,所要做的只是向对方稍微地靠拢。这样的婚姻是完美的,不过有点寂寞。大卫没有感觉到寂寞,直到我妈妈出现了。
她和我妈妈彼此问好,那种礼节性的没有个人情感的微笑。大概我妈妈还想起她第一次见大卫前妻的情形:在杰生十六岁的生日派对上,她第一次以大卫爱人的身份出现在这个家庭,她是那么不知所措,而他前妻是那么落落大方。正如大卫事先告诉她的那样,他前妻永远不可能陷入可笑的境地,永远不做有失自己善良与尊严的事情。
我妈妈立刻回报她同样的笑:礼节性的、没有个人情感的,只是多了她前夫的眼神。留在我妈妈身上的还有大卫沐浴后的生物气息,用碱性香皂保理自己体味后的大卫就是这种气息——它证明了他对她的亲密,而且是在没多久前。当然我妈妈日渐膨胀的肚子是最好的证明。
我很快就确定了对立,缘于大卫。她也明白,却无法说,只是盯着对方看。她特别漂亮的蓝宝石般的眼睛在傍晚的暮色中发出猫眼似的绿光在我妈妈周身上下寻觅,又小心翼翼地避开我妈妈的目光。她在看我妈妈,却又不让我妈妈看到她在看她。
她大概第一次有机会这样去看一个上海女人。我妈妈柔和的脸上透露着一种坚忍,她想这大概就是所有上海女人脸上的神情。她想她父亲那典型的犹太商人的精明能干加上上海女人的精打细算,还不知道生出如何个算盘脑袋的她,反正不是今天这个样子。那个样子的她,她是不介意的。
随着四十年代犹太人“到上海去”的口号,她的父亲从欧洲到了上海,生活没有着落,开了一家杂货店,为了早点卖掉,总说:这是贱卖啊,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名上海女子是他的老顾客,在新闻处工作,同情被迫害的犹太人,翻译反纳粹的言论在中国宣传。有一次打趣道:总听你说要走,怎么还在这里呀。他笑:走了就看不到你了。不久这名女子突然病逝。她的猝然离去,就像琥珀一样,被死神美化地终结在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恋爱状态,永远享受他的缅怀。
!”945年,她父亲伤心地离开上海辗转来到美国,后来娶了她的母亲,再后来又娶了一个比她还年轻的继母。这两位女人自知无力与一个琥珀似的中国女人抗衡,一生都郁郁不乐。!”994年,上海的犹太人从世界各地回到上海。这时的父亲已经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了,他专程去她坟前,默然道:你死了这么多年我还一直惦着你,我死了谁会这样惦着我呢。果然他死后,她年轻的继母惦记的是他的钱。
可她觉得眼前这个上海女子完全不是这种情况呀,除了“到美国去”的口号有点类似之外,再也找不到相似之处。抗战的中国人与流亡的犹太人的恋爱,无论怎么想只会让人同情与尊重。而这个上海女人和她丈夫在一起,让她一不小心就想起绿卡和金钱。所以她要特别小心,避免心头对她的追究。她并不要这么想她。这个女人最可爱的地方是永远不做有损于善良的事情。她盯着我妈妈的肚子笑道:
怎么样了?
有点紧张。
生孩子总是紧张的,因为你完全没有准备。第二个孩子好多了。
因为准备好了?
不是。是因为你知道你永远不可能准备好,只是准备着抓老公的手尖叫。
妈妈笑了,这次的笑比刚才多了许多个人情感。
然后她告诉她丈夫的前妻,大卫与杰生还在交谈,他们好像兴致很好,有说不完的话。不如她坐下来吃一点东西。大卫的前妻拿了一块油煎饼,意思意思,却夸张地说它们十分可口,其实它们仅仅是可入口。我妈妈在任何事上都不糊涂,惟独在她的厨艺上糊涂。她自作聪明地向这个犹太女人介绍起犹太食品的菜谱。大卫的前妻含着笑听着。那种笑,充满了老手对新手的嘲笑,并不带多少敌意。大卫的前妻说:不能再吃了,我现在正在减肥。借故摆脱我妈妈的美食。
在她进屋找她儿子的时候,发现了我。她走近我,眨着少女般纯真的眼睛说:你在做什么?我的心肝。
我表情淡漠地说:我在思考。
她忍住一个即将爆发的笑,这么点的孩子还思考上了,真逗。她忍住说:哦,思考?嗯,那能告诉我你在思考些什么?嘴角藏着一个没有去干净的笑,可一说思考这词,没藏好的笑又跑了出来。
我扫了她一眼。我像所有的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讨厌大人不把你当回事。
她这才认真起来,像是对刚才的笑的弥补。她在另一只秋千上坐下,她与秋千的搭配很般配。我指的不是形态学上的搭配准确,而是知觉上的一致性。一与她交谈就知道准确性从何来。她比我还天真,一个可以永远荡秋千的浪漫少女。她对我说:我知道,你妈妈又要有一个孩子了,和我的前夫。她以为这么一说,这个男人还与她有着某种联系,而这个孩子亦与她有关。她又说:你有点不快乐是吗?小宝贝。这样的一个古典美人原来也对别人的家事充满了好奇心。
我说我是想离开这里。她重复道:离开这里?对,离开这里。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的,不过不是今天。为什么?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好?如果你准备好了,你就不会坐在这里和我说这番话了。
第十一章 幸亏你不是我惟一的孩子(2)
我问:你恨大卫吗?她想了想说:不,从来不可能恨他。他给了我一个最好的儿子,我怎么可能恨他?我嘲笑地说:这种话我常在电视中听到。那意思就是说我不相信她的话。她又想了想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不容易恨了。不是因为你变好了,而是你发现没有什么人值得你恨。恨太花感情,你舍不得。
妈妈远远地偷看我们,探头探脑。她不知道她的女儿与她丈夫的前妻能有什么好谈的,她不愿意别的女人介入我的生活。她竟然玩起了小把戏——放食物时眼从成堆的食物中快速地瞅我们一眼,用纸巾擦嘴巴的半捂脸的同时瞄过来一眼。而她天真地以为她低劣的表演可以不被我们发现。
妈妈走过来,笑着说:我就是想问你们还需要什么吗,今天的沙拉好极了。
不用,谢谢。大卫前妻站起来,看着我,对我妈妈说,你女儿非常可爱,而且好相处。
谢谢。妈妈客套道,又一想,她的女儿与她怎么会非常好相处?她的女儿好不好相处怎么由她说了算?
大卫前妻见这个上海女人又想多了,连忙退出。我也该进去看看大卫和杰生了。她又在我头上吻了一下,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装出很亲昵的样子: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妈妈用目光为大卫前妻送行。她的背影像一个倒放的梨,《索菲的抉择》里就是这么形容漂亮女人的。同时,妈妈微笑地煞有介事地问我你吃得怎么样了,喜欢妈妈送的礼物吗?等大卫的前妻走远,妈妈说:她和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谈的?真是见了鬼了。你们谈了什么?
我在地上一用力,荡了起来:她说她很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她只有儿子,就是想要一个女儿,如果我不喜欢这里,她说她很想收养我。她还说如果你再敢打我,我就给她打电话,她会叫警察来抓你,把你关起来,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因为我已经住到她家了。
妈妈安静地听着,并不动怒,眼帘半合,嘴角含着一个笑,像是看着一个孩子努力地在吹牛皮,等牛皮大得不能再大时,再轻轻将它截破。她突然轻轻地说:你为什么总东张西望?再往下说。她是在说你的谎撒得多不自然。
我并没有被人揭穿后的挂不住脸,我说:你不认为我是个好孩子,不等于别人不认为我是好孩子。
我正想告诉妈妈,我已经用坏英语写好了一份收养广告:一个可怜的中国小姑娘,十三岁,懂事,聪明,可爱,爱干净,急需一个有爱心的家庭收留。突然屋里巨大的吵闹声把我们所有人都吓没声了。
能想像院子里中国母女吵得不亦乐乎,屋内大卫与杰生这对犹太父子也面临着决裂吗?我们连忙进到屋内,只听见大卫抖动着一张贺卡对儿子咆哮:这是什么?一向保守可靠的三七分的发型也走了样。属于七那边的头发一下违规全弹跑到三这边,长长地垂在耳边。褐黄的头发像是被劣质的发水烫焦了,缺乏光泽。我只看见大卫这么生过两次气,这是一次,另一次是与我妈妈吵架。
对不起,我并不想让你以这种方式发现。
杰生的母亲压抑住内心的紊乱和恐惧,怯生生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大卫指着书桌上的贺卡,手指抖动得厉害:告诉你的母亲,把这张贺卡念给她听。
杰生没有理会他父亲带侮辱性的命令。他紧锁双唇,眉心微微挣扎着,挣扎出一层被羞辱的自尊——虽然蒙羞却毫不怯懦,像一名落难的王子。他知道当众宣读这么一份贺卡,等于当众剥光自己的衣服。他绝不这样自取其辱。他更知道如果他服从了父亲,受辱的更会是他的父亲。杰生当然比我更了解他父亲,那个把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人。在家里会把袜子反过来穿,因为舒服的缘故——要知道缝口线头都在里面。但是一旦有人敲门,他会立刻正过来,哪怕来者仅是伸手递过一个包裹扭头就走的邮差。这样一个充满细节的体面男人,绝对忍受不了这张贺卡的不体面。
大卫也急于收回成命:好呀,你不念,你没有勇气念吧?其实是他没有勇气让儿子念。
杰生仍然双唇紧锁,不予理睬。
大卫把那张贺卡丢到杰生的母亲面前。好脾气的大卫从不这样,狠狠的,鄙视的,像是一件令人作呕的泄物急于脱手。
她没有马上伸手去接,而是用眼睛去看,好像说:那是什么呀?不就是一张贺卡吗?
大卫命令道:看。
她用眼睛说:一定要看吗?
大卫点点头。
她知道再也避不开了。真相逼过来了,她再也阻止不了了。
我们看着她迅速变化的脸。那发自内心的恐慌一点一点漫步到她的眼睛嘴巴、四肢和身体。她的好看全部被吓光了,终于她抖动着恐惧的嗓音:杰生,告诉我们,这不是真的。告诉我们。
对不起,这是真的。杰生由衷地抱歉起来,眼睛里一抹悲伤。
不是的。她坚持道,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你知道这是真的,妈妈。杰生突然点破她。
哦不,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位失去了好看的妇人竟然也会像拨浪鼓那样摇头。
你知道,你只是不敢承认,就像你不敢承认爸爸有了外遇。你也是知道的。杰生就这样把他母亲的一个秘密给捅了出来。
这个细节提醒了我,除了我爸爸,这里还有一位女人需要我的同情。仿佛她的痛苦我也有份,虽然知道一点不关自己的事,也这般为她难过。
这个女人竟然越发不真切。穿一件很喜庆的红毛衣,单薄的双肩像扛着件实物,脸部表情十分沉重。可就是那种颜色那种质感,那种沉重的表情也没有让她实体化起来。连同她的古典美貌,也那么落队不真切。她之所以完美也许就在于她不真切。婚姻对她是一种信仰。她如何对丈夫的夜归佯装不知。面对夜归遗留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的丈夫,她不可能不察觉,她只是阻止直觉向她告密。与别人交谈中仍会脱口而出“大卫呀”,而且用的是一般现在时。让别人与她自己都觉得她的丈夫只是外出讲学了,正在日本樱花树下,给她寄来明信片。有时候她的话题好不容易离开了她的丈夫,她说她最近在读海明威,然后会突然转到“因为大卫是研究海明威的”。而且暗中与那个上海女人较劲儿,自认各方面都比上海女人强时,她才彻底地悲哀起来。先是她的儿子告诉她,爸爸爱上别的女人了,她曾经是爸爸的学生。她还不以为然地说教授应该爱每一个学生。终于大卫要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