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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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告诉她,爸爸爱上别的女人了,她曾经是爸爸的学生。她还不以为然地说教授应该爱每一个学生。终于大卫要与她摊牌了,也是这样把她逼到真相里去的,她也是这样绝望地呻吟:哦不,这不是真的。同样的音高同样的表情。
第十一章 幸亏你不是我惟一的孩子(3)
这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毕竟她不是主角。而她最大的美德就是甘心作配角,而且不要求安慰,因此也没有那种得不到安慰的难过。现场仍然集中在她的儿子与前夫身上。
古典美人还在自欺欺人,继续她的逃避: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杰生再次识破她:对,这你说对了。你就是不想知道。你一直在逃避。对于我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想知道。
六年后,杰生重病在身,我曾与他谈过他的母亲,谈起了这个细节。我确信杰生是惟一一个和我一起记住它的人。他说他母亲一生不太想事情的。一开始是装糊涂,后来装得多了就变成真的糊涂了。从此也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了。
杰——生,大——卫,她禁不住叫着他们父子的名字。她知道任她如何拒绝,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话题像是要跑开了,大卫立刻收回,像他面对跑了主题的课堂。他喝道:你怎么可以对你妈妈和我做出这种事情?
他夺过那张贺卡,一下子撕成两半。他还想接着撕,手指却一再地错过准确点,贺卡的厚度不允许他这样。他大概以为这样就可以销毁一件事实,就像后来撕毁妈妈的私人银行帐单,撕毁它就可以否定它的存在。现在竟然撕不烂,他的目光哀伤极了。
我听得出来,也看得出,一股力量暂存在他体内: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涌动,随时准备冲破那层纤细的浅紫色的血管喷涌而出,形成一种局面。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困难,鼓起的青绿色的筋脉在表皮之下跳跃着。这一切表达着他对他极度的忍受。一旦放弃这种忍受,场面就会失控。
让我告诉你吧,你让我太失望了。让我再告诉你多一点。不过没有关系,我马上又要有另外一个孩子了。他发怒的时候,额头儿更亮了,射出可怕的冷光,他一句一字道,幸亏你不是我惟一的孩子。
这时我在一旁想,我妈妈心里一定也是这样庆幸着——幸亏我不是她惟一的孩子。
好极了,爹地,那么我想我应该说声恭喜你了。你可以有几个孩子,但是我却只能有一个父亲。那么现在由你告诉我,我们两个谁更惨?杰生惨笑一下说。
我在心里也说了同样的话。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那么我也就只能选择不接受你了。大卫说得那么哀伤,他的眼神溢起一层层的鄙视。那鄙视不是大卫的作风,而是他的教养。他是老派的人。
你认为是我选择成为这样的人吗?是我选择让你和妈妈伤心吗?我没有选择,IamwhoIam(我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谈话将何去何从,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们都很清楚。可是没有办法了。只能这样。杰生转身夺门而去,他的步伐坚定而又迅速,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撞到了门口的鞋架。 半晌,杰生的母亲才叫着他的名字,跟着他出去。
在这个以深蓝色的丝绒窗帘、红色的火焰翩翩起舞为背景的节日,这个漫画式的老人瞪着敞开的大门,一边头发长,一边头发短,还有愤怒得充血的红鼻头。他一个肩斜抵门框,一种柔弱无助的感觉出来了。当然这个时候他自己并不知道,于是可怜更加到位。那画面从节日气氛中跳了出来,独立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我妈妈走近这个漫画人物,目光温存。他也急不可待地亮出他需要安慰的老脸,索性让她看见自己老泪纵横。她伸手拥抱他,随便整理他激动的头发,她很认真地找出原来的发际,用手指头挑开他的鬈毛头,还原到起初的三七走向。动作轻巧而娴熟。她小声地在他耳朵嘘道:没事了没事了。那股子热气进了他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他也着实受到了安慰似的弯下腰扑在她肩上,那是一个单薄的肩头,但却有令人温暖的支撑。当然安慰他的还有她肚中他的孩子。
我后来才知道事情就出在那张贺卡上,是杰生的爱人写的。大卫无意中看到这张贺卡上热烈入骨的示爱,于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杰生喜欢男人,一种过分的喜欢。他的英俊他的才气对于女人都只是装饰品,却是为另一个男人而设的。以后大卫谈起儿子,只是心痛地说他应该结婚,多么优秀的一个青年。他当然知道这不是结婚不结婚的问题,但是他坚持这么说。他痛斥三藩市这座同性恋的大本营。这么一个把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人,偏偏遇上一个“不体面”的儿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据说”了。据说婷婷跑去找杰生:你一生没有爱过异性不觉得遗憾吗?他反问道:那你一生没有爱过同性不觉得遗憾吗?婷婷眼里有了一丝绝望,跟杰生眼里的那种绝望有几分相仿。她最后说:杰生你抱抱我好吗?这一抱,婷婷绝望得更加彻底了,知道那手臂不是为她设置的,是没有结局的。她望了杰生几分钟,转身跑了。
几天后这栋房子的远处出现了一个白人青年,凝视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他就是大卫的儿子。杰生再也没有回这个家,直到六年后。
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时常看见大卫一个人面对墙上的儿子,冲着这个儿子发脾气,也冲着他自己发脾气。每次电话铃一响,他日渐衰老的目光就发出一道孩子式的探询,电话一被拎起,目光便转为无望徒劳。我妈妈带着揭人隐私的语气说:如果想他了,就给他打电话。谁在想他了?他心虚地说,被人当众揭发后的羞愧恰恰证实我妈妈说对了。我妈妈叹口气道:你说咱们俩怎么回事?我有一个女儿和我不亲,你有一个儿子和你也闹成这样。大卫也跟着叹气道:我们还有机会。我知道他们是指他们要出世的孩子。他们想在我们身上的失误可以在下一个孩子身上得到纠正。我在心里也叹了口气:这个家庭里怎么不能有一点正常的人跟事呢?
可怜的大卫这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在失去第一个孩子的不久也失去了第二个孩子。
第十二章 你背着我爸爸干的就叫cheating(1)
这里很静。走的人少,步子又轻。学生一般不愿意上这来,即使到这都不由自主地放慢步子。像我走在这,脚步轻拿轻放,总担心不小心吓醒了威严。这里的地板跟教室区的像是两个时代的,新新亮亮的。 办公室的门打开,我一进去就关上了。
米雪小姐原本不想对我如何,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希望看到我悔不当初的伤心样。开始她是用“品行”“诚实”这些词的。她说:令人吃惊的是,许多学生作弊竟是无师自通。对心中没底的答案就答c,因为卷子放下来后很容易改成a,b,d,然后再说老师看走了眼要求重新打分什么的。十几岁的孩子就学会投机取巧,这能不让我们痛心疾首吗?你知道老师最讨厌什么动物吗?
女孩子两眼大瞪,连起码的猜猜也懒得做,很不凑趣。
米雪小姐自讨没趣地说:最讨厌的动物是cheetah(印度豹),因为它听起来太像cheater(作弊者)了。
我,偏不在她面前表示我有所谓,把手插到裤子口袋里。
她急得要命,拼命在我面前忍住不说出“道德败坏”这样的话。最后忍不住了:作弊,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很严肃地对待它。这是关于道德品质的问题。
刚从中国来的小女孩就是不明白:十六岁的玛丽每天放学要先去接她两个月大的孩子;彼得的钱包里从不缺避孕套,可是从来没有人说他们的道德品质有问题。而她不过是脖子往前伸了伸,这跟他们比起来算什么呢?这怎么就道德有问题了?
我的英语激动起来:你们美国十几岁的中学生动不动就怀孕,这才是很严重的问题,这才是关于道德品质的问题。
米雪小姐斜着身子看了我一眼,好像发现鸟讲人语般吃惊:这个孩子平时话都说不清楚,怎么突然英语就好了起来?她不知道愤怒能让人唇枪舌剑,让人伶牙俐齿。
第二天,妈妈也进了这扇门。进去时她的脸是白的,出来时脸又青又红。一半是被气的,另一半是被羞的。她就用这张恼羞成怒的脸把我押到停车场,三下五下折起我细长的手脚,装到车里,又用安全带狠狠地固定在座位上。
下着大雨,又是下班高峰期,所有的车子都动弹不了,车灯红彤彤亮成一片。天被雨哭得脸肿肿的,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我侧过脸望窗外,麦当劳那只鲜艳的黄色标志高高竖立着,我以前一直觉得它像一个好看的微笑,今天觉得它像一只撅着的等着挨揍的屁股。我再侧过左脸,是妈妈侧面的大特写。恼怒像火一般从她好看的眼里喷出,她保养得很好的脸,也残留着被火烧过的拧扭。难怪微笑变成挨揍的屁股了。
要骂就骂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挣扎了一下绑在身上的安全带,大义凛然地说。
你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她的声音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又高又尖,似乎被金属打击乐猛然一敲,响亮出一种压迫后的愤怒,你怎么可以作弊?你在欺骗:你在欺骗自己,也在欺骗别人,最主要的是你欺骗知识。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美国人最在意诚实了。
少和我谈美国人,你又不是美国人。
那在中国就可以作弊了?你在中国就作弊吗?她左手扶着方向盘,翘起右手细长的手指头数落道:逃学、偷窃、作弊,你还有什么没做的。
我还没有吸毒。
你敢?!
你不要逼我哦,不然我明天就去吸毒去。
她果真不敢再逼我了。她知道我的一身反骨远超出她的认识。
世界上任何东西也许都可以通过欺骗获得,只有一种东西是无法欺骗的,那就是知识。她一下子成了“中央新闻”,字正腔圆,抑扬顿挫。
我沉默片刻。
读书不是为了老师,不是为了父母,是为了你自己。你作弊到底是在骗自己还是骗别人?是你自己。
仍然沉默。
你知道cheating在英文里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你背着我爸爸干的就叫cheating。我激动地说,像堵了好累的污水终于找到泄口,又像一把迟迟不肯亮相的暗器,在最关键的时刻亮了出来。我的英语就是为了这个不备而来。
妈妈连忙斜过身子看我,呆了一下,是与米雪小姐同一种的吃惊。她才发现我的英语程度远比她认为的要高。我已经能将这个cheat活学活用了。cheat,破坏规则、作弊出猫、欺诈哄骗。这个词还是英语生动利索些。考试作弊是cheat,感情中的不忠诚也是cheat。它将出轨者那点侥幸、卑屈和玩弄公之于众。
我要回家。我叫。
你正在回家。她也叫。
我要回自己的家,回上海的家。我说罢就去打车门,妈妈迅速地把车门锁了。
我要下车。我提高嗓门说。
你哪里也去不了。她的嗓门比我更大。
妈咪——我突然大叫。
闭嘴吧。
妈咪——车。
一辆面包车已经冲了过来。
我无力描述那场车祸,只能用一系列的字眼概括:血、救护车、鸣叫,交通混乱。他们并不一定是按照此排列顺序发生,有些是瞬间同时发生的,有些则有前后。我们被送到了医院。我无大碍,妈妈失去了她的孩子。她额头飘着散发,嘴巴半张,发出走调的呻吟。一见我,像是等待我去营救似的大张双臂。妈妈弱小极了,需要我在她身边壮大声势。小歌啊,你妹妹没了。你不能再走了。
我正在犹豫,一回头就看见她的脸出现垂死的老母鸡那种哀态:悲伤的目光从美丽的眼睛里流淌出来,身体也如同受伤的母鸡那样微微地抖缩。十一岁那年妈妈回国,也是用这种目光望着我爸爸,让爸爸不痛快却心甘情愿地让我去美国。
如果说我还无法从她的表情判断出她的真诚,那么她的手绝对是真诚的。妈妈握住我的手,随之在我手心做了一个极为轻微的细节性动作:用手指在我的手心上施了点力,很轻,却有一股内在的力量从她体内传递出来,而我要的理由她也传递给了我。与六年前机场的分别相反,她不是甩开我的手,而是握得更紧了。六岁那年被妈妈松开手去,就已经注定我对手的表达格外敏感。
越是惊天动地的事件,越是过眼烟云,记住的往往就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它被珍贵地保藏下来,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记得它的力度与它留在我手心的感觉。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动作让我改变了主意,我没有回国。我真正见到爸爸是在五年后,高中的最后一年。
突然我们母女二人很悲壮地拥抱在一块,成为没有彼此的一体。在对方的怀里才知道两个身体是那么的合体,那么的贴身。
第十二章 你背着我爸爸干的就叫cheating(2)
大卫插在我们中间,拱手让出主角的位置,看这对母女怎么可以风风火火地战争,现在怎么又胡里胡涂地和好。先是自相搏斗,现在又互舔伤口。怀孕又流产整件事好像与他无关一样,而成了这两母女的事情。他夹在中间,不是感觉自己失落尴尬,而是自觉碍事,似乎妨碍到了我们什么。他站在一旁,踱着方步。步子越跨越大,自责也越来越真切。
我和继父的关系也是从那以后开始改变的。我的意思是我和他本来没有关系,是通过我妈妈才有了关系。我们主要是通过共同享用我妈妈做的所谓的中西合璧的晚餐,穿着同样烙下我妈妈不贤惠痕迹的一排扣子的睡衣,来了解对方的。那以后我开始真正地了解他,而且接受他。
我站在他的书房门口。
灯光将他从黑夜中勾勒出来,就这样,明暗二色。灯光照亮了他因为秃而呈嫩红色的头顶。他的面部就像纸头像,不是公园里花几块钱三下五除二剪出的一个轮廓粗糙、面貌模糊的纸人,而是神秘的中国民间艺术家的杰作:线条清晰、眉眼鲜明。由于没有语言交流的管道,他的举止行为成为另一种交流。他那没有完全张开就合上了的双臂,跟在我妈妈后面伸出的随时准备帮忙的双手,端着饼干盒站立在我房门口的样子都是一幅幅极生动的剪影,且独立存在。它们尺度的分寸感与动作的艺术性,巧夺天工。那是语言之前的语言——它耐人寻味又不乏最基本的表达。
大卫的形象理应更深刻,妈妈的丈夫对于我不可能仅仅是几幅剪影,但我几次都扭扭头把目光移开,总用打哈欠瞪眼睛面对他,不愿加强他的形象。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大卫长得不难看,梳着循规蹈矩的偏分,眼睛凹陷,越发衬出那管标志性的大鼻子。他与我爸爸非常不同。我爸爸是个天生的孩子,而他是个永远的老人。那般的睿智,端庄典雅。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还不能对这个对比给予更多、更准确的解说,在今后六年同一屋檐下的朝夕相处中,我会给予它更多的观察,直到可以完全诉诸言词。
我冲大卫笑了笑。大卫也很高兴地对我笑了笑。
其实大人很喜欢对他们友好的孩子。大人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