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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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
我冲大卫笑了笑。大卫也很高兴地对我笑了笑。
其实大人很喜欢对他们友好的孩子。大人认为孩子拥有比自己纯净的心,来自孩子的友好就是一种获胜。越是成年,与世界有越多的接触,越是希望赢得孩子的好感。当然这一点是我成年后才发现的,孩子意识不到这一点。正是因为意识不到,这种友好显得尤其珍贵,而且神秘,带有某种不可探知的仲裁。
我叫了他一声:犹太爸爸大鼻子汉堡包。那是种孩子式的戏耍,要惹大人生气,也要惹大人高兴,总之注意到孩子就行了。
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想起那句“我庆幸自己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对我抱歉地笑笑。他想这个小女孩再怎么反叛,也没有反叛到喜欢女孩子埃他的身子倾出书桌,他的目光也倾出眼眶,那是一个邀请:让我进他的书房。
一排排的书规矩地立在书架上,书桌上躺着几本常用的资料书。其中一本字典翻了又翻,受过潮,又被岁月一点点地烘干,渗下一条条土黄色的印子。纸张膨松,两片深红色的硬皮封面如何也裹不住臃肿的身躯,索性随它春光外泄。这些书或站或躺都像战士,守卫保护着他们的国王大卫。这里是一堆有气息的知识学问。
你有很多书哩。你都读过吗?我指指书架。
哦,它们只是装饰品,为了让客人有个好印象的。我从来不读。只有无趣的人才读它们。
我笑了,他也跟着笑起来。
你喜欢读书吗?
我点点头。我想先应下来,以后可以慢慢喜欢。
他突然有点讨好地说:如果你喜欢,将来这些书都可以是你的,我的孩子。
现在回想,我知道自己的心是在这一刻被牵动了。这个失去两个孩子的父亲想以他的全部财富换取一点好感与亲情,就像愿意拿全部玩具去换取一点友谊的儿童,那般的无助与可怜巴巴。
喜欢读书好呀。他试探性地轻微地拍了一下小女孩的头,知道这次是被允许的,才施了力上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呻吟道。小女孩知道自己做了某种顶替。他看她的目光是那么慈爱,她却看不到自己,看到的只是他不在场的儿子。然而他带有乞讨性的慈祥已经让小女孩不忍把头收回来。女孩子甚至有点怜悯地想,就让他拍拍吧。
他也感觉到这种亲情的可疑。他感谢小女孩没有揭穿,没有像她妈妈那样跟在他后面大声唠叨: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给你儿子打电话吧。他感谢这一切。
他问我读过哪些美国作品,喜欢谁。
我说我在中国时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当然是中文版的。我喜欢J·D·塞林格。
他是犹太人。大卫冒出这么一句。
大卫的犹太特性早被我刺激出来了,现在只是找到了一个入口。接着他告诉我美国几位著名的犹太作家,辛格、贝娄等等,他说,他们都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他们都是犹太人。他又告诉我犹太人获诺贝尔奖的比例是世界其他民族的二十八倍。支配当今世界思想的有三位是犹太人:马克思、爱因斯坦和弗洛依德。再接着他就说起法西斯惨无人道的大屠杀,而犹太人却从中学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自强不息。
这时他看见他面前的瘦小女孩,两眼大瞪,目光茫然、不解,还有点莫名其妙——好像在说这个大人在说什么呀?就是在饭桌上面对他的发言我最常见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讲多了,也深了。他感到对牛弹琴般的无趣,但是他并不遗憾,因为他尽了责任和义务。
大卫需要我在现场去进行这么一场演讲。他需要观众,然后进入无人之境。他忘乎所以,他只管他自己,自娱自乐。而他又会因此而受挫。因为他太把观众当回事,所以常对观众是否会产生共鸣不自信,一不自信就陷入冷场的窘境。
正当他挫伤之时,那个小女孩眨了一下她的黑眼睛,说:那个著名的作家海伦呢?她也是犹太人吗?
他笑了,刚才的失意一扫而光:她的继父是犹太人呀。
我冲他做鬼脸。
他一本正经地说:人人都是犹太人,只是他们不知道。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是马拉默德的名句。大卫欺负我年幼无知,随便摘抄名人名句,而且不说出处,长大后,读了书长了见识,我大有上当的感觉。
他说我现在应该读一些英文书籍。他站了起来,到书架前面,想找一本适合我读的书。他的目光扫视着一排排士兵的面孔,粗而短的手指划过一排排士兵的肩,就像元首阅兵。思考的时候就把圆圆的食指按在滚圆的鼻头上。
第十二章 你背着我爸爸干的就叫cheating(3)
他挑了两本书,一本是他写的童话故事。我最欣赏的他的作品都与他儿子有关。这本是他为他儿子的出世写的,一个不着边际的童话。很难想像这样沉静的男人会写童话,而且写得有模有样,带有声音——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闯入一家乐器行东击西撞出的各种声音。后来他又为他儿子的死写了一本书。六年后,杰生病逝,大卫悲痛欲绝,文字成了他惟一的寄托,字里行间无不是对儿子的思念。我读过,一本非常深情的小说。
我捧着他写的童话故事:真的是你写的吗?他点点头。哇呜。哇呜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一个孩子没有思索的激动。他笑笑,有些感动,让他感动的也正是一个孩子不假思索的激动。我是一个教授,同时也是一个作家;我教书,同时也写书。哇呜,我又叫,再次没有思索。他又感动了一下。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作家从来都是叫人兴奋的。我是一直到现在才知道作家是这个社会顶可疑、顶难叫人放心的职业。
另一本是《老人与海》——我读的第一本美国文学,不仅因为它与诺贝尔奖有关,而且因为它与我的继父有关。大卫就是研究海明威的。我很奇怪他没有研究犹太裔作家,比如卡夫卡、贝娄或者辛格。他说:我关注的是如何做学问,并不是如何做犹太学问。你如果有兴趣,你将来可以去研究犹太文学。 被他说中,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就是《美国犹太小说研究》。
选择海明威,在当时最重要的是与我的英语程度有关。大卫是这么说的:这就是海明威,干净简单,你应该读得懂。这本在我英语程度还很弱的时候接触的小说,为我与美国文学进行了一次美妙的约会。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一个大海,一条船,一条鱼,美到了极致。
他写得真好。他像沉寂在缅怀里的追星少年。我相信我继父清澈的文学感觉。
跟你比呢?我问。我并没有揶揄他的意思,当你对整个世界没有足够的认识的时候,你会找一个标准,而他就是我当时认为的美国现代作家的标准。
他笑笑,好像感谢我拿他跟海明威比较,又好像随便与人比较是件不好意思的事情。我不能和他比。到了这个份上,谁比你强,谁不如你,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天才,与生俱来的。下面的话大卫是不会说的,但他是知道的:大卫生命中无数次地以勤劳与天才作战,他像与上帝摔跤的雅各,如果不给我祝福我就不走。大卫也在与命运中隐现的宿命摔跤,不达目的就不罢休。
我也是从文学开始了解继父这个沉静孤独的男人的。他没有美国大众身上那种毫无忧患意识的乐天派精神。一种东方式的忧患和温雅笼罩在他身上。这与他犹太人的基因有很大的关系。祖先被人迫害了太久,没有安全感。他自己说的。我在学校 被人欺负过,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他后来告诉我他小时候也被人欺负过,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而且是有钱人家的。他是一个三棱镜。在犹太人面前他露出犹太人的一面,在美国人面前露出美国人的一面,在我们家里,他是一个美国犹太人。
他突然心血来潮将他的文章给我看,要我念出声。遇见我不认识的字,我就拼出来,他解释什么意思,有时他干脆就换个词。他是这么解释的——海明威的东西从不晦涩。
我念,他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我滑稽的英语,手指轻轻拍打着膝盖,带着享受的笑容说,如果全篇都是这种文字会给人们带来惊喜的。有时他打断我,不要再念了,这是一堆垃圾。
他的每一次评价,我都点点头,很是认可的样子。其实我根本看不懂,就像小时候背唐诗,从不理解。为什么要看懂了才能认可呢?看不懂就认可不也挺好,至少善良。我每一点头,他就会心地一笑,还是为我不求甚解的认同。他看不出、也不在乎我吃力的跟随。于是两个人有了一唱一和的回合。当时我就想:如果我们只是这样的点头和笑该多好。他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不应该去作我的继父。
一个很有意思的场面:我念他的作品,他听他的作品。就像为那些暂时还出不了书的作家办的读书会,自唱自醉。后来我知道大卫就是读书会里成长出来的作家。他年轻的时候时常出没于那类读书会,站在小舞台的中央,把手中的一笔一画和梦想传播出去,哪怕传播给了一片冷漠——听者从不当真。
我们没有别的交流,因为我们没什么可交流的,但是一切的交流都有了。日后我成为一名作家就是这交流的最大证明。
第十三章 爸爸的美国赶集之行(1)
这种交流方式一直维系了很久,一直到书桌的颜色败下,一直到这个女孩的英语毫无口音,一直到这个男人的头顶沙漠化,我们仍然在继续。六年后他已经可以听到流利的英语,不再需要忍受。大卫仍然是手指轻轻拍打着膝盖:如果全篇都是这种文字会给世界带来惊喜的。仍然有时打断我:不要再念了,这是一堆垃圾。只是他说“会给世界带来惊喜”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一两句自以为“会给世界带来惊喜”的句子,只是给他自己带来惊喜,最后连自己也惊喜不了了。
我对他说:等你得了大奖,像诺贝尔文学奖什么的,我要给你写个传记。
他笑笑。无论玩笑还是认真,他都可以接受。后来我不敢再说这样的话了,因为我和他都知道,他再也经不住这种玩笑。
海伦,你知道吗?我准备为海明威写本传记。写他的人很多,多得就像模仿他的人。可是我相信只有我写的最好。你相信吗?
我信。
谢谢你,海伦。他抬头冲那少女笑笑。就像六年前那么不假思索的信任,他感谢。
他眼前的少女身体的巨大变化,让人忽视语言已经暗地里偷偷地做了交换。当然是英文稀释了中文,中文的浓度不断地降低。他还记得我的第一篇英语作文是他帮助完成的。 帮我加上一个the,再去掉一个a,加一个s。直到我怎么念怎么不像自己的,这篇作文才算完成。现在这个女孩子常常嘲笑她妈妈英语的先天不足。六年前让他担心英语用词不当的小女孩,如今她的中文开始让人担心。两种语言永远无法平分秋色,两种语言的交接似乎没有预兆。
前不久我发表的第一篇英文小说就是大卫替我寄出的。题目是《我的梦想就是种棵能长钱的树》。我妈妈看了说,这也叫小说?还能发表?而这方面我与大卫往往有共识,好像没有他特别喜欢的小说而我会特别不喜欢的。我们喜欢的理由大都接近,不喜欢的理由往往南辕北辙。我们都热爱海明威、卡夫卡。我不喜欢杰克·伦敦,理由是杰克笔下的中国人都很龌龊;他不喜欢卡波特(TrumanCapote),理由是他是同性恋。
文学是我和继父之间最安全的话题。他常常会将他正在读的书和正在写的书告诉我。阅读与写作的过程对于他其实是非常隐私的事情,不好当众去谈的。就像一个人整理他的衣着、修整他的指甲,或者剃理他的鼻毛,是非常个人的行为,不好当众去做。现在他将自己隐蔽的思索告诉我,不设防。同时他也不再像六年前只对我说犹太人的光荣和杰出,会当着我的面对犹太生活和传统中的各种阴暗因素冷嘲热讽——就像他跟另一个犹太人一起似的。我感觉他开始真正信任我了。
我们两人正交谈着,我妈妈敲门进来半个身子,没头没脑地说:我希望你把你的这个脑袋浸泡到黑色的染头剂去,记住,不是红色,更不是彩色,是黑色。你爸妈都是中国人生不出一个黄头发的女儿。
然后她的表情出现了少女般的激动:海伦,你知道吗?你爸爸要来美国了。
这些年来她真诚地希望爸爸成功幸福。希望爸爸能够再婚,再生一儿半女,却一直接到爸爸不好的消息。先是与原单位领导不合,妈妈说,国内坐机关那一套我还不知道吗,唉,你爸爸这个人太正直了,请客送礼那一套他最不行了。后来下海开公司经营不善,妈妈又说,做生意就是一个奸字,你爸爸哪里行。总之,她一直为这个怀有少年情怀的大个子男人的不顺利寻找种种理由。她还说,爸爸性情中发达的男性气概及悲天悯人的侠义情怀特别容易吸引漂亮温柔的女人,只是脾气需要改改。她比谁都由衷地祝福我爸爸幸福。
她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读完爸爸的信,她轻轻地吐口气,像是如释重负。之后把信递给我,你看看吧。根本等不及我看完信,她就汇报,你爸爸结婚了。她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看我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却先让我看了她的态度。她用眼睛讲了下面这句话——这下我就不用那么内疚,你也不需要那么恨我了。仿佛我爸爸一日不娶,她就亏欠他一日。
这个场面是我妈妈等待的,可是没有到来的那一天。几年后爸爸病逝,终生没有再婚。我妈妈也就处于终生的愧疚当中。
这样的代表团总是层出不穷。那段时间美国景点突然出现的一群西装革履,面容憔悴但精神抖擞的东方男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爸爸。身体仍然魁梧,只是身体里藏着一个不好的肝,不好的胃,喝酒喝的。到了三藩市,代表团里的大多数人都出去参观,他留在旅馆里,等着我去。那天我穿着一件有点旧有点学生气的白衬衣——是根据我妈妈的指导——不要太与这个社会过不去的打扮。我到了就说:跟我走吧。我妈在家里做了一桌子的菜等你去吃饭呢。妈妈叫我请爸爸到家去坐坐,她觉得自己请不太方便,爸爸也不一定会答应,而爸爸总不好去驳他女儿的面子。
我把我爸爸接到我妈妈的家。妈妈老早就等着了,身体紧紧地靠着门框上,收紧已经略凸的小腹,尽量让出最大的空间让爸爸进去。 爸爸进来了,妈妈还残留着收腹的姿势,她微微松口气后才将小腹还原。
进来进来,你瞧这里乱的呀。其实不乱。她一大早就开始收拾,为见面创造气氛。
大卫不在家,说是有事。我总觉得这是借口,他是故意让开的,让我的父母可以少些尴尬,或者让他自己少些尴尬。
两人进屋,说着话。说些宾客必说的话,也感觉到一些客套。都是简单的话,没有话外音。一切的问答都是对应的,问完这个国家问那个国家,答完这边情况答那边情况。是男人与女人的对话,不再是丈夫和妻子的对话。于是他们是一片的客套和礼貌,原谅和理解。 表情也很简单,像中国古代长廊上雕刻的男女偶像,太平盛世下的歌舞升平,那般的轻歌曼舞。
我从厨房端了两杯可乐出来,他们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