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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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骗了她。
十二岁女孩子略黑的手臂阴凉,青春期的皮肤突显出敏感,细微地挣扎。几个月前学校要表演天鹅舞,舞蹈老师过来给我们束腰,她的手刚碰到我的腰,我就如同触电似的又笑又跳。老师那种对孤儿怜爱的目光立刻就绪,她扶住我的胳膊说,没有妈妈在身边,没有妈妈抱,才特别敏感。我甩开她的手。我只是怕痒。我一边叫一边跑开。老师在我背后不解:她的学生应该感动的,应该顺势往她怀里一扑,怎么跑掉了?!
我意识不到肌肤的饥饿感,直到现在。孩子,尤其女孩子多么需要母亲的爱抚,那爱抚不是别人可以代替的,女性的,母亲的。她的手像水母伸出的触角,所有的情感借着触须一起伸展出来。她的手像闪电一样击中我,一阵阵电流从全身通过,皮肤的每一个细胞如惊弓之鸟飞了起来。又像是一张宣纸被涨满墨的毛笔轻轻一触即溃四处溢去。
她抚摸的是童年的我,不是现在的我。
我的胳膊蠕动了一下。含羞草似的不安起来,除了紧张,还有点不自然,并没有从如此的抚摸中借到一层亲近。我和她接触是天生的。我曾从她的最隐秘处而来。她的抚摸立刻停止了,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触角试探受到刺激马上退缩回去。她也十分敏感,回到初为人母的时候,需要从孩子鼻翼的张合之间判断孩子的感受。
我们都感到别扭,却不能承认。
我打了个哈欠,但她拒绝接受这个暗示。
她没有马上离开,她意识到我还是不肯叫“妈妈”,从她上次回国到现在我不曾松口叫她一声妈妈。又觉得我们的谈话不太愉快。她看了我一眼说: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飞机,一定累了,你先休息吧。然后离开了。
第二章 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1)
我并不知道妈妈趁我熟睡期间,站在门外凝视着她的女儿:小歌散乱的头发和无知觉的几个动作,比如拉扯一下被子,比如翻个身什么的。她通过我呼吸的频率揣测我睡眠的深浅。她见这个呼吸保持了好一会儿,知道我进入了孩子无知觉的熟睡状态,才离开。可妈妈离开不多久,我就醒了,感觉到下身一阵的不适。
到美国的第一个晚上我来了例假,感觉自己像在少年宫琴房后面的库房里,四周是各种的管弦乐器,手忙脚乱中撞出不和谐的鲁莽的声音。 爸爸一定预感到了,我眉宇间细微的躲闪,那种已经不再完全无所顾忌的眼神让他有所顾忌起来。他看出一个隐约的大姑娘的影子,意识到他的父爱不足够应付我的成长,对自己这份监护显得力不从心。于是他把我交给我妈妈。
那么我就应该去找妈妈。他们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头。门并没有完全地合上,门外的我影绰地可以看见她和大卫躺在床上说话。我没有马上敲门进去,因为我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有没有说我什么,可是听不懂,只听懂“小歌”什么的。之后是低低的昵语声;再之后,竟是异样的喘息和呻吟……
小时候,半夜爸爸会与以为熟睡了的、躺在他们中间的女儿换个位置。这个小东西虽然不知道父母在做些什么,却对这场把她排除在外的活动极为不满,亦明显感觉到它的神秘。这个小东西把自己作为绊脚石,一次次地摔下床铺打搅情意绵绵中的父母。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地把这个不小心跌落的女儿抱回床上。心里又心痛又紧张,还有点被败兴的恼火:我们没有占太大地方吧?我们没有发出太大动静吧?这孩子怎么就掉下去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报复。她是故意的。我知道。大人不愿意也不敢承认孩子是有性感知的。大人害怕。大人比孩子还害怕去承认它。这一点当然是我成年后才意识到的,于是我不得不怀疑孩子天真的真诚度。 白天我眨着再天真不过的黑眼睛问他们我是怎么来的,这是他们愿意听到的问题。你是捡来的。他们挤眉弄眼无比安慰地笑着回答我。他们以为安全了。晚上他们就表演给我看我是怎么来的。
现在,这个跌落床下的小东西已经是一个稍晓人事的青春期少女,对于她妈妈与这个男人将要进行的活动更多的是憎恶。妈妈将她和爸爸丢下跑到美国,与一个不是她爸爸的男人做这种事情?!她首先是我的母亲,不是别的。我无法想像她在别的男人怀里的情景,那股女人的香味,被一个外人这样闻去。她没有我期望的挣扎,现在可能还因为这个白人丈夫对她女儿的接受,她迎合得更加彻底。
恨意就这样冲出来,我不能原谅妈妈。也有人给爸爸介绍对象,爸爸总说过几年吧,等这个孩子大了再说。 爸爸担心我会受后妈的气。谁对我更好,一下子就比较出来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最后那一点的主权也不留给她。
我能看见那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如何收起自己细长的手脚缩在床头,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白色的月亮,一团冷气从上而来,有着一种高处不胜的寒冷。那清冷是月亮的灵魂。这是嫦娥偷吃了后羿的长生不老药时看见的月亮,她最终是去月亮上。月亮照在白色的连衣裙上,新买的。我走的那一天爸爸要我穿上。
我不要穿这件。
为什么?
其实我是拒绝最后一点体己的拘束与害羞也招摇出来,而白色的公主裙显然是童年一切招摇的最大嫌疑。当然这是我今天的总结,那时还认识不到本质。一个十二岁女孩子的语言只能表达成这样:因为我穿起来会太可爱了,会有许多人看我。
爸爸禁不住笑起来,看着小姑娘臭美。他问:你不是最喜欢白色吗?
是我妈妈喜欢白色。我提醒他。
白色公主裙还是套到身上,身体与服装彼此反叛,尤其胸部一直不满这套还属于儿童专柜买的服装的窄小空间的约束。成长发育的女孩子面临着危机,爸爸就在这一刻有了意会。
快要出门的时候,他又说:小歌,你的头发乱了,爸爸再给你梳一下。我坐在镜子前,最后一次享受爸爸日趋成熟的手艺,对于女儿来说,那是奢侈的享受。 爸爸一直不知道如何表达爱,爸爸从来不说软绵绵的话,而这一刻,他却把爱表达得如此温暖体贴。我就这样带着爸爸的爱来到美国,开始人生的新的征程。
我们在机场重复着六年前妈妈出国的那一幕。只是那个六岁的宋歌,只知道一味地抢妈妈的行李,一味地叫喊妈妈不要去美国。而十二岁的宋歌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热衷于摘抄好词好句,喜欢用最学生腔最文艺腔的语言表达自己。我对爸爸他们说:我会有出息的。等我们再见面时,你们猜不出我会变得有多好。
爸爸巨大的左手像一只芭蕉叶一样按在我的肩头,重复着老话题,想另开话题,又怕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所以就只能这样随着本来的话题一遍一遍重复着:小歌,到了美国要听妈妈的话,要记住给爸爸写信。有什么事情告诉妈妈,不要自己闷着不说话。接着交待空姐把我平安地交到我妈妈手里,当然这话也重复了许多遍,以至于空姐开起了玩笑:放心吧,如果我不把她交给她妈,我就把自己交给她妈。
登机的时间到了。一直按在我肩上的芭蕉叶突然施力,重重地压在我的肩头,分不出是想把我往回拉还是往前推。大概先是本能地把我往回扒了一把,继而又把我往前送了一下。 爸爸知道我走他会难过,但他从来不期望另一种做法:不让我走。他很清楚只要他开口,我就会不走了。所以他连嘴巴都不张了。奶奶热辣辣地盯着我,狠劲地亲了我一口,我感觉到她温热的泪水。
去吧。 爸爸说。六年前他用同一种语调对我妈妈说这话。这是一句箴言。
爸爸,妈妈眼里感情粗糙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们——放走他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就是他的方式。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看着我,含着笑,笑得那么勉强,又那么心疼,接着他还望着这架载有他女儿的飞机冲破虹桥机场上空腾空而去。他的左手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好像还按在我的左肩上。 爸爸伸出右手朝我挥了挥,这是一个他惧怕的动作,可能他延续了送我妈妈时的姿势,也可能模仿他周围的人,动作生硬而笨拙。他的整副表情都像是在与我永别般的悲伤。我奶奶眯着眼睛望着我,泪眼蒙眬深情无比,像那个初见到我爷爷的目光。她的内心时光倒转。我看见许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晨,一个美丽女军人的动情的一幕。
由于时差,第二天一大早,我独自一人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那是一幢漂亮的房子,像我小时候电视上见过的童话世界。 白色的栅栏,绿色的草地,四周一些矢车菊,开得十分热闹。卵石小路直通灰色的大房子,昨天晚上天黑,没有看清楚。在中国的时候,不仅是我,包括她从来不敢想像有朝一日能住进这种洋房。在她出国前还在为爸爸单位分房的事情与爸爸吵架,她叫爸爸去送礼,记得她当时就说,要是能住上二房一厅的房子有多好。
第二章 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2)
如果她没有结婚,尤其没有和老外结婚;如果她没有住这么大的房子,我想我不会这么恨她的。如果她需要在餐馆赚小费,只是住在小房子里,我想我会原谅她的。
她起来后,到我的房间发现我不在,便到处找我,对她丈夫说她会不会离家出走。她丈夫说不会的,她根本不认路。她说那你的意思是如果她认路了她就会离家出走。她丈夫说早晚她会离家的,我十八岁那年就离家了。她说她是个中国孩子,我们中国人不玩这一套。他说那就等着看吧。
这些是我想的,通过他们现在惊慌的表情。
你在这里,你吓死妈妈了。我还以为你……她看着我喘着气说,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你这儿真漂亮。我说。
她听出我的阴阳怪气,立刻为她在我面前的阔绰解释:这是今年才搬来的,为了让你有好的学区。
我冲她耸耸肩,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我们并没有多少钱。她又说。
看看,她竟然和他“我们”起来了。她的身上昨晚那种最本质的快乐还余兴未劲毫无遮拦地绽放着。
我来月经了。我说,我的语气平淡而富有经验。我想,我这辈子都要用这种语气与你说话了,我自己能行。
哦,哦,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不知道如何应付一个青春期的女儿,她对我的全部记忆都停留在六年以前。她说,那妈妈要给你准备一下了。
她越是不知所措,我就越要表现沉稳:我已经这样做了。
她又“哦”了一声,然后蒙昧而热切地说:我们小歌变成大姑娘了。
我才不要长大呢。
她的丈夫走来。瘦高、谢顶,连眉毛也谢了,稀松一撮,也许根本没有长出过。坚挺的啤酒肚使上衣短了一截似的,露出多毛的四肢,敞开的睡衣露出旺盛的胸毛,睡衣的扣子是加缝过的。一定是我妈妈缝的。每次新买的衣服,她都要再缝一次扣子。扣子定死的,笨拙不灵活。这是我妈妈缝的扣子的特色。我为她在他身上遗留下的不贤惠高兴,觉得自己早他们一步看出他们之间的问题。
那是我第一次正眼面对我妈妈的丈夫,觉得他并不像爸爸一家描述的那样面目可憎。他只是有点秃头,别的和我所认识的老外没有两样。
他很快地走到了我的对面,冲我笑了笑,与我妈妈分享着同一种的愉悦。他为我打开大人世界的神秘:你和我妈妈做完那种事情后,还好意思对我笑得如此清纯。大人是这样健忘,这样无所谓。但我得承认他有一个好的笑容,清新朴实的,勤劳的庄稼人面对田地才有的笑容。原来这个快乐可以让他心情这么好。
当我们这样目光对目光,他立刻感觉到某种锋芒。他半蹲下来对我说话——和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谈话绝非易事——他很快地察觉到这一点。他在我身上完全看不见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开朗与天真。他装得和蔼可亲,装得和我平起平坐。他并不在乎我是否听懂,只在乎他表达了这些意思,从而使他自己有个角色。
我偏不让他有角色,我转向对我妈妈说话。这就是他的处境。
妈妈为我的不吃哄向她丈夫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过脸对我说:你到现在连一个招呼都没打过。
我奶奶教我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语气很无辜,同时很挑衅。
她动怒地叫:我也算是陌生人吗?
原来,她恼的是这个。
我一直没有叫她,直到我上学为止。
第三章 哑巴海伦的校园生活(1)
中国也好,美国也好,十来岁的孩子都是以学校为圆心做圆周运动。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被叫作爱丽丝或者安琪尔,我看起来就不像叫这种名字的人。最后我还是有了一个英文名海伦,大卫起的。这个名字像我的中文名字一样,也没有问过我同不同意就叫上了。大家以为这样可以使我在美国的生活容易些。
海伦?是不是那个又聋又哑的海伦?在去学校的路上我问妈妈。
妈妈说:起个英文名就是让那些老外叫起来方便些。其实妈妈还是喜欢你的中文名。宋歌这名字按美国的人叫法就成了歌颂。这名字多好,中国人叫起来响,美国人叫起来也响。妈妈当年给你起这个名字真是有先见之明呀。
我一听就火大,倒好像她的叛逃蓄意已久。打我出生时就心怀鬼胎,让我的名字左右逢源。
妈妈放我下车前只教了我一句英文:请问厕所在哪里?
学校的校徽是一只狗。许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来这真不是个好兆头。当时只是觉得换在中国我们只会用龙啊凤啊的吉祥物,绝对不会用狗。狗在中国只能用来骂人。
学校大楼像一座久无人用的库房,庞大而简陋。大片大片的草坪,整理得很规矩,营养充足绿得纯正。隐约听见笑声和尖叫,是那种单调一致的尖叫:“太棒了!”“酷!”不远处一定有一片操场,我想。果然拐弯处就是。厚实的外套搭在看台上,笑声与尖叫声随着球起球落,此起彼伏。仍然是那种单调的蹦单词的尖叫,哪里的少年都一样,兴奋到极点却只是这样尖叫着丢出一两个简单的词汇,有时干脆就是一个语气词“哇呜”。好像词汇越贫乏,激情越澎湃。少年人才有的体力充沛不需要经大脑的尖叫声,让我真正从妈妈的城堡里出来,心情随着他们的单调的尖叫声丰富起来。
可是很快就发现这些与我无关。那种少年人气息只是使我得到片刻虚幻的归属感,那其实是属于美国孩子的。我的黑头发就像混入黄豆的黑芝麻,自己都觉得站错了地方似的。
一个球滚到我脚边。他们冲我嚷嚷着什么,也许是叫我让开,也许是叫我把球还给他们,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的听不懂似乎更加激怒了他们,他们对我伸出了中指。
我虽不懂英语,不知道伸中指的具体含义,但却感觉到了它的侮辱与残忍。听不懂老虎的话,难道就看不出老虎打算吃你吗?我是谁?我是哑巴海伦,甚至连顶嘴的能力也没有。我对他们吼叫了一声,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而是一个十二岁孩子被人欺负时本能的反应。
我的吼叫果然引来了同类的呼应。远处走来一个东方女孩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人没到,那目光先到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