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第2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第十九章 每天都想走就不需要找理由(1)
妈妈没有想到大卫刚搬出去不久,我也离家了。
一天我开车到了十字路口,茫然四顾。希望发生一些事情,哪怕发生一场车祸也好。心情像诗中所写:“一辆不停的火车,不知道哪里应该下车?哪里可以下车?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正在着火。”我知道老早就潜伏于体内的破裂,现在终于可以形成局面了。我十八,我想逃。对家庭,对自己,对前途的突然厌弃、不知所措,还有巨大的不信任,我感觉只有逃才能解决一切。
这时是高中的最后一学期,面临着上大学。家长都替我们选择了实惠体面而又避免与白人正面冲突的行业,什么医生啦工程师啦会计啦。都说中国人含蓄,惟独在子女的期待上例外。他们明确地告诉你他们对你的期望:我要你这样,我要你那样。而婷婷和我天生不顺从。我要学文学,婷婷偏偏喜欢哲学。 阿姨说:学哲学,要饿肚子的。婷婷说:那就饿肚子吧。姨夫说:任何一个“家”女人都可以和男人做得一样好,甚至更好。只有一个“家”女人是做不过男人的。你知道是什么“家”吧?婷婷白过来一眼:哲学家。爹地,你可不可以有点新意埃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三百遍了。姨夫说:那你好好分析一下为什么吧。历史上有一个出名的女哲学家了吗?后来婷婷抵不住父母的软硬兼施,去柏克莱学了金融。
妈妈要我上柏克莱学医,只有医生才是越老越吃香的行业。当医生才是你的理想。我说:这是谁的理想?这是你的理想。你要是想当医生你就自己去当吧。她和我之间永远站着一个音乐学院外面路过的花季少女,那个理想不能得以实现的少女。我再次用一种明确的态度告诉她:我不是你。我不像你,我也不想像你。这就是我和妈妈之间永恒的没有新意的对话。大概我们一向如此,只是美国这个特定的环境把我们之间的矛盾夸大了,激化了。就像两只不起眼的小土鸡,突然被置于鸭群中,不可能不醒目。
妈妈说我都是为了你好。我说:你是为了自己好,表姐上了柏克莱,你也一定要我上柏克莱你才有面子。你只是关心面子,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她问那你心里想什么了?我说我想当作家。那是我的理想。妈妈扑哧笑了,就像大家说是奔着自由民主理想来到美国,到了这片新大陆谈的是奔驰股票百万新居,突然有个声音说“理想”,谁这么幽默,他们想。除了这么扑哧一笑还能如何,再就是说一句“你太年轻了”——只能如此处置他们曾经活跃又被现实击碎的梦。当然对于我妈妈还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打电话给大卫: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她要当作家了。天啊,作家。打算饿肚子吗?
她只是知道我不想学医,我悄悄地联系了几所东部的学校,妈妈不知道。每天回家,隔着厨房向妈妈叫:有我的信吗?妈妈起先不以为然,久了也会大声回上一句:有的有的,只是还在路上。
这一天,我想我申请的学校应该给我回信了,回家我问正在做饭的妈妈,有我的信吗?
在那里。妈妈并不看我,只是用嘴努努客厅的茶几。
我冲过去,信已经被打开了。我有点癫狂地大叫:你打开了?!
是的,我打开了。厨房里的声音竟然是平静的。
你打开了?!我仍然癫狂地大叫,你太过分了,你不可以随便拆开别人的信件。这是美国,不是中国。
那不是手写的信件,是打印出来的通知书。
这是什么逻辑?打印出来的信件就可以拆吗?
不打开我怎么知道你已经申请了东部的学校?你可能已经去了而我完全不知道。
那天在书房大卫不是告诉你了吗?
所以这事大卫知道而我不知道。
我是打算告诉你的。
哟,是吗?什么时候?你大学毕业的那一天吗?我以为你已经完全死了这个念头。
那难道你希望我像婷婷表姐那样吗?我说。婷婷虽然依照她父母的意愿上了他们希望的大学、希望的专业,四年之后把文凭寄给她的父母,意思是你们要的东西我给你们了。现在我要去读哲学了。
你这样突然决定太草率了吧。
突然决定?草率?我已经决定了六年。
你计划了六年,我怎么不知道?我看看你的计划有多成熟。你告诉我钱从哪里来?我没有钱让你去那里。
我可以申请奖学金。
你的成绩也能够申请奖学金吗?她加上一个语气词“吗”是尽量让自己讽刺的意味淡些。
我并没有为此受到太大的打击,我说:奖学金有许多种。
她还是不放弃对我的讽刺:我看你还是申请助学金容易点。
你有能力帮助我,不是吗?我的意思她当然明白——你不是偷偷地存了一笔钱吗?难道不是为我吗?
我和妈妈经过这些年的唇枪舌剑,知道如何把字面意思做得体面,让对方去听字面以外的意思,不轻易地被唇齿压轧出来的语言直接打动。
她沉默地看着我,还是假装不明白:你妈妈没有这么多钱给你。如果你今天是被哈佛这样的学校录取了,我会送你过去,但是你被录取的都是一些破学校,也不想上这里的好大学,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认识了哪个男孩子在那边?
没有的事。
那是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妈咪,这个也是我想问的。当年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
妈妈突然沉默了。
你回答我的问题啊?你为什么不回答?
妈妈非常 哀伤地看着我,然后说:对不起,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你问错了问题,你应该问我六年后为什么还是回来了?
我说:那我也回答你吧。如果每天都想走就不需要找理由。
妈妈凄婉地冷笑一声: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不会阻止你,也阻止不了你。只是我不会再在你身上有什么寄托。寄托便是断送。
我就是想离开,就像你想离开上海一样,我就是想离开这里。做我爸爸为你我做过的事情——让我走吧。让我过自己的生活。中国少女讲了美国少年人最常用的话:让我成为我自己。我知道自己有意小题大做。我希望与她彻底闹翻,这样就走得更无牵无挂些。
你不是想离开这里,你只是想离开我。你就像所有的宋家人一样。 把我排在外面。这是宋家的传统吗?这都是什么毛病呀。
没有的事。我说。
没有?妈妈的凤眼高挑,那天你和你爸爸谈得很高兴,我来叫你们吃饭。你们一看见我就停止了,不往下说也不笑了。你爸爸一家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有一千次你们本来笑得很高兴,可一看见我,就停止了。好像有什么秘密一样。我有那么可怕吗?
第十九章 每天都想走就不需要找理由(2)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在抛弃妈妈。我具备抛弃她的能力吗?我不敢相信我有这样的超凡能力。我看见了她眼中的孤独与忧伤,这于我是陌生的。事后我回忆起这过程,许多细节已经记不起了,记得的只是妈妈这张被抛弃的抑郁的脸。突然间我对她产生了悬心的痛。我可以以妈妈的眼光去看待,以她的感受去感觉她的孤独:奶奶喜欢和爸爸咬耳朵,妈妈不小心闯入,他们立刻中断交谈。目光像被突然切断的电波一样落在半空中。她知道只要她一转身出去他们的目光立刻会重新接头。果然她一转身,就感觉到这母子两人的目光打在她的后背上。她痛恨这种心领神会,好像做着一笔勾当,别人休想介入。在这样的家里她能不想逃吗?
现在她惟一的女儿也如此对她。女儿和几个朋友在厅里看录像带聊天,到处是“氨“哈”之类的女孩子的欢笑声。她强颜欢笑问你们在说些什么,女儿回答:女孩儿的东西呗。眼神中对她的闪躲及余兴未尽的热烈,将她抛弃了。她看了她们一眼,趿着拖鞋悄悄地走开了。
再比如那天女儿和宋伟在房间里谈话。分别六年后的父女谈心,她知趣地让出空间,在厨房里准备饭菜。一切就绪了,她向女儿的房间走去。门半掩着,里面此起彼伏的笑声。她忍不住凑上耳朵,因为她不记得她与女儿有过如此的笑声。她敲敲门,即便敲得很小心也像不速之客有点心虚,生怕打扰别人。说笑声马上中止了。你们说什么说得这么高兴,让妈妈也听听。她想学她姐姐那种周旋自如,却留下太强模仿的痕迹。没什么,女儿说,同时飞快地扫了她爸爸一眼,像打了个暗号。她自觉无趣地说道:那就吃饭吧。女儿又说:好,我们马上就来。她离开房间,替他们带上门。里面还是一片安静。因为她走得还不够远。果然等她到了走廊,里面又爆发出了说笑声。
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妈妈突然讲起气话。
妈咪,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别老让自己生气。
妈妈看了我一眼,说:你能不能别总让我生气?
这种不快乐是你自己选择的。我帮不了你。
这次争吵的和解近乎悲壮,她没有再问我的事情。大概觉得像我这种女儿不管更好。养我这么个孩子真是挺头痛的:胆子小主意大,责任心小权力大。我已经不愿意在家里再呆下去了,再也不能忍受母女二人装聋作哑的相处。
可有一天我回家,她说道:这儿有一笔钱。如果你真要去外州读书,你就去吧。妈妈坐在长沙发上,旁边点着一盏小台灯,她藏在暗处。房子突然大了起来,大卫走了,我也要走了,只剩下她。我突然内疚起来,渴望我们彼此说些惜别之言,如果气氛足够的话,甚至不妨大哭一场,作为母女分别的纪念。
妈咪,你终于肯把那笔钱拿出来给我了吗?
不,这钱是大卫给你的。
大卫不仅赞助了一笔金钱,而且说服了我妈妈。我妈妈也奇怪大卫怎么一下子在最计较的金钱上面不计较了,我知道为什么,破财消灾呗,把我打发得远远的。
大卫搬出去后,租了间一厅室的公寓。他又回到了单身汉的生活,日子过得还正常:一天吃两餐加一把药丸,一星期跑步一次,一个月洗车一次,一年看牙两次,有事没事就看看心理医生,偶尔晚回来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女邻居迎出,以关心生命安全为由探问经过。近五十的大卫还受这等礼遇,日子还能差到哪儿去?他的一些已被我妈妈更正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没有还原,比如以录像带取代电影院的习惯,不过这也为他提供了与女邻居交流的机会,起先是一借一还的,后来就直接两个人一起看了。
我到他那里时,他正与一名拉丁裔女子在楼梯口攀谈。直觉告诉我,她就是大卫经常提及的女邻居。两个女人同时去望大卫,眼神都在说:她是谁?大卫匆忙为我们介绍: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邻居。
他们匆忙道别,然后带我去他的公寓。他知道我会去找他,在我到之前他把一切都思虑好了,现在只是在我面前将他的思虑用语言表达出来。他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告诉你,我要结婚了,希望你来参加我的婚礼。这次他是用他的婚礼纠正那晚的失误。
我点点头,表示不吃惊:你回到你的前妻,哦,不,是你的前前妻那里了吗?
他摇摇头。
是不是她拒绝了你?她终于做对了这次。然后一脸坏笑地看着他。我可以想像她会讲出多么文艺腔的话,什么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什么你要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存在了,什么我要为自己活了。
大卫说我和妈妈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与其担心他会回到他前妻身边,还不如担心他跟一个未来可能出现的女人跑了。像他就从来不担心我妈妈会回到我爸爸身边。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她这样想过。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问:那到底是谁?
你见过的。就是我的那个女邻居。
我嘲笑道:还要结婚啊?看看你在前面两次婚姻中的损失吧。第一次婚姻你住在山顶的房子里,与我妈妈的婚姻你们就搬到平地上了,现在第三次婚姻只能住在公寓里了。
如果我再离一次婚,我只能搬到地下室去了。有时候我也感觉婚姻制度是为女人设置的,女人一旦结婚了,好像什么保障都有了。男人不太需要婚姻。可我是一个对婚姻有信仰的人。
我嘲笑得更厉害了:对极了,一个结三次婚的男人才有资格说自己对婚姻有信仰。
他告诉我说,你看有些人不断地交女朋友同居,但他们不结婚,而他一旦爱上,承诺对他并不困难。
我听出实质:年纪愈来愈大了,需要强行征用爱情。因为爱情比名望与权力更能安慰一个开始走向暮年的人。
对于他给予我的赞助,我表示感谢:等我将来赚了钱,我一定会加倍地还你的。
他连忙做了几个健身动作,大声说:那我要努力锻炼身体,争取活得长寿些才能等到这一天。
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一会儿后,他又说:你来我这,你妈妈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们两个有点小麻烦。
这绝不是你妈妈的话,“有点小麻烦”,你妈妈从来不这样说话。
好吧,她说叫你去见律师,关于离婚的最后事项。
他很舒服地“哈”了一声,说:现在听上去才像是你妈妈的话。
你们真的要到这一步吗?
他点点头,不过他要我明白:你知道我一直很努力成为你妈妈的好丈夫,你的好继父,但是不成。
第十九章 每天都想走就不需要找理由(3)
我对大卫说:做为一个继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谢你,女儿。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女儿。大卫与我拥抱,俯下身亲我的额头。亲吻与拥抱,没有男性的痕迹,只有父性的符号。
还好不是。
为什么?他说。我显然伤了他的心。
我若是你的女儿,恐怕你受不了我漫无休止的顶撞。
他微微一笑。那是他惯常的笑容,笑得那么爱护。
不过原则性的东西不会变,如果你和你妈妈需要帮助,你们所要做的只是开口。
我想了想,知道大势已趋,赶紧自寻出路。我想问一下,我的零用钱还是照发吗?
他笑了:原则性的问题不会改变,包括你的零用钱。
原则性的问题包括我走的那天你去送我吗?你知道我的行李很多。
他点点头:我说过你所要做的只是开口。
看来你们离婚对我没有什么伤害,那我感觉好点了。
在外面要小心男孩子,特别是美国男孩子,他们不会让你清静的。他们会千方百计把你骗上床。
就像你对我妈咪吗?
他没有像我妈妈那样“受不了”的窘状,而是大大方方笑给我看。 毕竟是美国家长。我第一次约会时,他还交给我一盒口香糖。为我具有纪念性的初吻做好芬芳的准备。约会回来,他问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吧,但是我禁不住开怀大笑。他揶揄我:对于一个仅仅“还可以吧”的约会,你的笑容是不是也太灿烂了些。
他们送我到机常那时正是八月底九月初,机场许多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我只注意到几个与我同龄的年轻人,我在猜想他们去的是哪一所学校。我马上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