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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美国旅店-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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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想家吗?

  我很难定义家。我妈妈在美国,我爸爸在中国,你说我到底是想哪个家呢?我在中国生活了十二年,在美国也生活了十二年,你说我应该更想哪里?要说想念,也许是我生命中错过的一些东西,而不是一个地理概念的家。对于我,家,需要重新定义。

  我对他讲起一个中国女孩的成长史,有点乱,不能按照一个思路讲下去,总是需要不断地补充说明。 比如讲到我在美国的经历,就会不断地回头提及我在中国的成长;谈着我的中国经历,又要不断地谈起美国的人与事。他虽然能讲很好的中文,但对中国这二十多年的历史显然缺乏了解,根据他的提问我已经判断出了这一点。于是我需要从我妈妈出国的年代讲起,我妈妈出国只允许带三十美金,跟现在一些有钱的上海人在美国置产是两个时代。虽然我才回到上海几个月,但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故事,或者说我们家的故事附着厚厚的黯淡的历史。如果发生在二十年后的中国,故事可能不会是这种发展。应该不会。

  当这个中国女子用英语讲完这个成长故事时,我感觉到她已经将她的历史讲给他听了。这也就是后来我写这本小说的构思。

  然后呢?

  然后呀,然后这个女孩子就又在上海了。

  他问:你想留在这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在这里。

  他也沉默了一会,说:出去了才会想回来,没有出去,想的就是要出去了。如果你留在这里,大概迟早你会像你妈妈一样,总想离开这里。

  也许他是对的,我知道我的妈妈在我体内的那部分基因会如何的不安分。

  那个女孩子找到自己的东西了吗?

  她连自己要找什么都不知道,她怎么找?

  希望下次见到你时,能听到下面的故事。

  希望下次见到我时,你能听到我用中文讲下面的故事。


第二十五章 失落的版图,失落的心(1)


  日子零碎地过去,我已经在上海两年了。不短不长的日子,而这种不短不长的感觉,实则是对回国的热忱一点一点地消失,对所有不习惯一点一点地习惯。

  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我的“融入”热忱都会随着时间的推进,一点一点地开高走高;再随着时间的推移,再一点一点地回落走低。直到趋于平稳——就是那种有点悲观无奈的自我放逐。心里总有遗憾,带着一团驱之不散的烟雾,似乎有一个阻碍物,使我无法在“融入”这条路上走得更顺利些。这个阻碍物无疑就是另一半文化带给我的。

  上海下着上海的雨;三藩市吹着三藩市的风。上海和三藩市,我分不出我更眷恋哪里。从中国到美国,再从美国到中国,我不可能真正地融入任何一种文化。

  我在上海一所颇有名气的大学学习中国文学。随着时间的推移,母语又恢复了她的地位。语言实在奇妙,就像一条通道,可以进入一片湮没的天地。没有通道的时候,你迷惘,现在通道有了,你更迷惘——“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迷惘,尤其是在中华文化如此高大幽深的山岳之中。

  教授对我很好,但我仍能感受到那份友好的距离感。就像一个西方人突然对京剧产生兴趣,会让一个中国人陡增好感,但他有所保留,因为不相信你能真正地理解它。比如我说我想写文革,教授立刻说,你写不了的。你们这一代人已经不了解中国了,何况你是国外长大的。比如你谈《红楼梦》,必须说出点道道来,别来虚的。他们知道什么是真货。

  同时我也在一所中学教英语。教一些十二三岁的孩子,就是我当年出国的年纪。以今天一个成年人的目光来看这些孩子,我绝对相信我小学班主任当年对爸爸说的,孩子就应该活泼,孩子就应该有孩子的样子。当我看到一些少年老成郁郁寡欢的孩子,心里常常为他们着急,认定他们的一生不会快乐。

  当然我花更多的时间在写作。我的第一本中文小说就是在家人的鼾声中完成的。

  我把稿子交给出版社,很快书的封面就设计出来了,上面醒目地写着:?美?宋海伦。编辑的解释是,这样有利销量,别说你是美国公民,就是那些拿了绿卡的也都打上个?美?。现在像你这样有国外成长背景的人,像Coco李玟,就很红。我开玩笑:你这样一搞,我还以为我写的不是中国文学是外国文学呢。他笑了:当然你写的不能归纳成“外国文学”,既然不能算是“外国文学”,我们也就应该把它“认”下来。当他说“认”字时,点了点头,目光庄严而神圣,像一个慈善家收留一个不能正名的孩子。那种收容和救济的壮烈感,我毫不陌生。我在美国深受其累。我拔腿想逃,抱着自己的孩子。因为我要的不是这些。

  书出版了,没有太大的反响。人群中有声音说:又是一本写海外的,不就是苦呀奋斗呀发财呀什么的,再夹一两个外国情人,刚看那一两本觉得还挺新鲜的,看多了没有什么意思。我能感受到他的潜台词——这类作品写不出什么气候,只能在书店占那么小小的一片,就算有人看,也是以猎奇的目光。中国的巨作,应该产生在中国本土,总之不可能在海外。

  似乎没有人对我的内心世界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我在美国过什么水准的生活。而我的水准总是让人失望的。可是有一天我收到署名“你最最最忠实的读者”的来信,我一下子就猜到是大卫,只有继父热衷于这种不太好笑的小把戏。信中说我小说出版他十分高兴,因为他终于有希望可以从我这里收回以前对我的投资了。又说这些年来我流浪四处的惟一收益,就是为我当一名作家提供了一个美学立足点。

  我没有国土,也没有固定的读者群。我把自己形容成失去家园的犹太女人,将所有的财富背在肩上。我想起大卫常常讲到的一个词:diaspora(流散),Diaspora对我并不准确,这个词是指犹太人亡国两千年的心境,可中国还在。但因着犹太继父的缘故,我不可避免地总会对两个民族进行比较分析。他们像落地的水银一样四处逃窜,因着宗教存在,又会很快地凝聚在一起。犹太人没有家园,宗教就是犹太人的家园。中文就是我的家园。

  小说出版不久,我的父亲就彻底病倒了。我们一直以为爸爸对自己的病不知情,可是有一天,爸爸对我说:小歌啊,你知道爸爸得的是什么病吗?他们都不肯告诉爸爸,可是爸爸心里有数。爸爸得的是……

  我不等他说出自己的病情,慌忙制止道:爸爸,别乱猜了。没有的事。你就安心吧。

  爸爸茫然地看着我,脸上再次出现他那顽童式的委屈,眉毛眼睛耷拉着:连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们同时明白——其实大家都知道,都知道,只是不说自己知道。继而他又现出长辈式的谅解,他深知这一真相我比他更不堪承受,于是反过来安慰我:别担心,没事的,爸爸不会有事的。好像生病的那个人是我。

  直到现在,爸爸离开我之后,我才明白我的隐瞒不是为了爸爸好过一些,而是为了自己好过一些。在一片人为的健康气氛中,这些年对亲情的冷淡才得以缓解。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从来只想着自己。回到上海后,我还是只关心自己的事情,只想着写小说,想着自己那点无关人类痛痒的小忧小虑。

  一开始医生叫我们不要给他吃这个不要吃那个,他还有希望。后来医生对我们说,他要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爸爸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许多亲戚朋友来看望他,说是顺便来的,其实是担心明天会见不着此人了。爸爸也跟着装糊涂:本来应该是我带小歌登门拜访的。自从得病后,我就只做主人不做客人了。

  我记得那天他心情很好,叫我忙自己的去,他需要休息一下了。去吧,爸爸最后说。没有想到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一句箴言,带着宗教般的智慧。

  从此之后,我就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的人。没有了父亲,对一个女儿意味着什么?没有了父亲,我还是我吗?没有了父亲,上海还是上海吗?从此上海对我而言,永远是失落的版图。

  我没有了爸爸,上海还是上海,到处是轰鸣的机器声,尘灰漫天。年轻貌美的上海小姐仍然把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丰衣足食的样子,站在路口打的,同时接受着别人目光的检阅;趿双拖鞋站在馄饨摊子前的上海妇人,仍然是一边监视着老板下锅的种种动作,一边机智地同时是懒洋洋地趁着老板不注意从案板上挑起一两只馄饨往滚水锅里投。

  我没有了父亲,他们还这样?!


第二十五章 失落的版图,失落的心(2)


  我走过一根根的电线杆、一条条的街道,然后找到一个电话亭,我站在无动于衷的人群间给妈妈打电话。我说我想你呀,妈咪。她说谢谢后,立刻问一句,你的钱用完了吗?她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看得如此透彻且不抱希望。我告诉她爸爸死了。那边是沉默,良久的沉默。妈妈的悲痛出人意料。好一会儿,妈妈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妈妈以为我会将父亲的早逝怪罪于她,就像以往的许多时候。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妈妈一直思念着爸爸,因为内疚就是一种思念。

  小姐,我的手机没电了,需要用电话。你可不可以快一点?有人在外面拍电话亭的门。

  我没好气地说:不可以。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重要得过死人吗?

  ……小姐,你没事吧?嗯,你是,海——伦?

  我侧过头来看他,他不等我看仔细,就抢着说:我是阿牛 埃天啊,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对他说:还记得你以前问我是否找到了我想要的吗?我已经找不到了。就在我寻找的同时我错过了我要找的东西。因为我要找的就是亲情。我爸爸死了,我再也找不到了。

  当我们再次邂逅时,我们两人生活中各自有了一些变化。他的太太带着儿子回到美国,理由是上海太拥挤了,来自美国中部的她实在不适应。而我那时正沉浸于丧父的悲伤之中。他在这期间给我了很大的安慰。这种安慰不是一些实质性的帮助,而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理因素。我对男人的感觉,往往取决于他出现的场景。在三藩市,对于我他是一个陌生人,而在这里,他却是一个家乡人。他的美国气质此时此处又赋予我许多中国男子无法赋予我的温暖与亲切。选择爱人的倾向是我弥补内心某种遗憾转向的一个表现。

  我们有过一些快乐的时光。当然,我从来没有忘记他是一个已婚男子。当时我想,我不买东西,我总可以往商店橱窗里看看吧?但是我忘记了更关键的一条——记住千万别带钱,当你向橱窗张望的时候。

  不难想像当我把这么一件不期而遇的商品带回家时,我祖父母的反应。

  爸爸生病的两年间,全家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现在他走了,爷爷奶奶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了我这儿。那个较劲儿、认死理儿的童年宋歌他们已经再也找不到了。她的孩童的躯壳淹没在十二岁那年的旅程上。那是一架飞向美利坚的飞机,它的航道是明确的。此航经历过十二年的对一个孩子心灵、习惯、观念的所有冲击、更换和洗礼,十二年后的完璧归赵已是不可能。从飞机上下来的是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海伦。

  比如她现在看见鸡爪、猪蹄就反胃,别人吃,她很不解地问:你们知道这是踩在什么上面的吗?家里人一点点替她弥补记忆,说你小时最喜欢吃这些了。她说:那我一定被饿得够呛。

  再比如晾衣服,她说上海 变化这么大,可就是一点没变。你看这万国旗呀。万国旗?奶奶不明白。就是挂着的这些迎风飘扬的衣服呀。她解释,自己也奇怪,她这个十二岁就离乡的人怎么对这些无关紧要的词记得比谁都牢。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把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衣服又拿到外面招灰尘。她觉得自己说这话时相当的无知,不知道奶奶怎么就听出了一种优越感。成城表哥对她说以后不要这么说话,爷爷奶奶听了会难过的。她说怎么了?成城想了想,大概伤害了他们的情感,民族情感。她充满了不懂世故者的苦恼:有没有那么夸张啊?成城说反正你以后注意一点就是了。她想了想最后说:如果这样就被伤害的话,那么我每天都在受伤。

  爷爷奶奶开始叫我“美女”了,意思是美国女孩;或者“香蕉小姐”,意思是黄皮白心。说是开玩笑,谈笑之间含着一丝贬义。我一事无成,自由散漫,没有上进心,着奇装异服、半中半英的语言、不被社会主流接受的生活态度,那种异于中国社会的气质与神貌,爷爷奶奶已早有诸多微词。起初的新鲜与包容时间一长也就过期了。

  与此同时,他们的外孙成城表哥顶着哈佛博士的头衔,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这才是他们期望的海外学子的形象。爷爷奶奶十分得意,逢人就说他们送出去一只青蛙,回来了一个王子。成城在国外这几年进步很大,把国外精华带回来了。言下之意,孙女是把国外糟粕带回来的那一个。他们本来期待回来一个公主,结果就来了一只青蛙。不,是一只癞蛤螅

  奶奶总会趁我心情好的时候对我说:小歌啊,别写了。找份正经的工作吧。像你这样的人找份正经工作不难吧。写作的人多是个性奇怪的人。她想把孩子送去美国是为她能成为科学家什么的,折腾了半天就回来了一个作家,其实就是坐在家里,因为还什么也没有写成。就算做成了,那又如何?又与家人何益?毫无好处。她这么想。

  他们为我在外贸局找到一份工作,被我回绝了。他们又说那到你表哥公司做吧。成城为了表示诚意,三顾茅庐,我一句话就把他给噎回去了。到你那干?归你领导?想得倒美。不去也好,我也是怕你到时候功高盖主埃他只有自己找个台阶下。

  我告诉他们不要给我找工作,我对自己教教书、上上学、写写东西的日子很满意。我是作家。我大声说。我的意思是对于我的种种怪诞,你们得谅解。

  奶奶说:人家问你孙女在国外呆了十二年,现在回来在哪里发财啊?我们说你现在在教英语,在家里写小说。说出去都不像正经事。像你这样混日子怎么行呢?

  怎么不是正经事了?非得要像表哥那样才像国外回来的?很抱歉,我没能成为你们希望的那样;我没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回国人士。我没上过名牌大学,没有一个博士的头衔,更不能自己开一家上市公司。我觉得像我表哥这样奋斗来奋斗去的,成天就是成功啊,成名啊,钱啊,当官啊,也是很俗气的。我故意借题发挥,装腔作势道,知道吗?正因为你们对成功的渴望,搞得多少海外游子有家归不得,就算回来也得打肿脸皮充胖子,装得像亲王视察、贵妃省亲似的。

  爷爷听到这里,他心里发腐的平静会动几动。

  我就是不明白,单调的西餐养育出千变万化的西方人,中国菜那么丰富,怎么养出来的中国人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我还流了两滴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借这副假模假样流真心诚意的泪。

  奶奶在旁边连忙说:既然你不想找份正经工作,那么至少你不应该这么花钱吧。她是指我刚买的那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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