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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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请离开吧。
他轻轻叹着气,自己也不喜欢自己的角色。
第四章 她又不是你和我爸爸生的(1)
大卫陪妈妈去医院检查身体,而报告结果出来时,我却是最受打击的那一个。
那天,大卫一边拆着邮件一边往房子里走。邮件在这年头缺乏温情,除了过节过年,很少收到具有个人色彩的手迹,有的只是一堆来路明确和来路不明的公函。大卫是个居家男人,先打开的总是形形色色的帐单,心里作着各种检讨:电费怎么这么高,下个月空调温度要调高一点;以后打电话要注意一下了。这时一封信让他放下心里所有的检讨。
同一时刻,我和妈妈正在厨房里。妈妈在做晚饭,我在她的监视下做作业,握着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随便写着什么。从我坐的位置看,可以看到一个最具忍耐精神又知道稳扎稳打的家庭主妇:尖尖的下巴,斜斜的不太平衡的肩,自虐形的笑容,一股子善于家庭建设的勤劳与精打细算,是那种上海市井处处受约束又处处用心计的生活培养出来的对生活琐事的精打细算。还有要让你感觉到她经营家庭的不易与周全的那股子劲,也是那种生活培养出的女子擅长的。米黄色的皱得像菜瓜布的围裙,一些污渍(像油渍米粒)藏在折叠处,其余则是一目了然。那份手忙脚乱乐此不疲的努力,再加上厨房里弥漫着的炸春卷的香气,她被自己感动了。她就是这么一个需要被需要的女人,而这味道、这颜色,包括这脏处,全部是在奉献被需要的见证。
这时撞上了妈妈的眼睛:又发呆了,快做功课呀。
自从安妮出事后,我经常这样发呆,不说话。我按照妈妈的指示把钱还给安妮,可是再也找不到她了。这与她继父有关。那衰老的身体所蕴藏着的对青春的贪婪与仇恨,终于成为了罪恶。社工把她接走了,到别人家当孩子去了。 安妮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消息。我想她是故意不与我联系的,就像她故意不告诉我她的中国名字一样。从前的生活连同安妮这个非正式名字一同一笔勾销,一切都是非正式的存在。从此不算数了。她一定也希望我与她一同忘记。她就像一只美丽的鹦鹉,被人关在这里,她无法防护自己,只有不唱歌了,好让你以为她是只不起眼的麻雀。现在她放飞了,她可以唱歌了。只是从此,我越来越安静了,不说话,更不说话了。日后我成为作家,就是因为我想说话。
我向妈妈申请回房间做功课,被她拒绝了。你在房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做作业?你在这里把功课做完,我检查了才能回房间去。
她抖动双肩切砧板上的肉块,肩膀停止颤抖,肉块也成了肉丝。切洋葱时又辣到了眼睛,睫毛一直眨着进行挣扎。她看见我看她,像是抢到镜头一样,把刚才的辛苦再次好好表现了一遍。肩膀又抖动起来。肉丝成了肉叮洋葱又辣到了她。妈妈的手脚并不麻利,却充满了主妇的温情。她回过头,冲着饭厅的方向向她惟一的观众笑笑,嘴角笑纹含着忍辱负重的表情。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看到她的那种表情。我的妈妈,把自己放进一场壮志凌云的战斗中。这让她找到非常好的感觉——她与生俱来的、又被搁浅六年之久的浩瀚的母爱重新找到了感觉。我埋头看书,搞不明白到底是她监视我,还是让我好好看她表演。
你怀孕了,亲爱的。大卫人还没有出现,声音已经先一步闯入了。
你说什么?我妈妈吃惊地张着嘴问,妈妈没有合上的嘴和吊着的双颊形成极为吃惊的一个表情。她的神情绝非作伪,我能看出其真实性。她的怀孕不是有目的的,跟怀我不一样。我是计划内的,肚子里的孩子是计划外的。
大卫跟着进来的身体补充道:我们将有一个孩子了,而且是一个女孩子。然后扬着手中的化验单,同时将手中的五花八门的帐单随意往某个角落一放。
妈妈读着化验单,大卫跟在她后面,不时小声地交谈着什么,有时用语言,有时只是一个拍肩揉背的动作,非常深情地看着我妈妈,就像此生有了着落似的。他们开始谈论未来孩子的模样,会更像一个东方人还是更像一个西方人?大卫哈哈一笑:不同种族的婚姻最好笑的是你不知道你的孩子会是什么样,让父母不断地有惊喜。可是有一点我可以替他们确定的是混血儿大多聪明,而且漂亮。妈妈建议把我外婆接来帮忙照顾孩子。看看海外华侨有多孝顺,平时也不太记得往家里寄钱,有了孩子倒第一个想到把老父母接来当保姆。
他们完全没有发现饭桌上正在做功课的小姑娘悲伤而敌意的神情——如同面对一个呼声极高的接班人。她的到来一定会影响我的地位,我今天的地位虽谈不上优越,毕竟是惟一的。以后的我可能要为这个未来美丽的混血儿公主热奶、换尿布——当代的灰姑娘。小歌在国内也是众星捧月捧大的,现在深感地位的岌岌可危。
妈妈忙的时候,大卫的两手伸出来随时准备接应。大卫从妈妈手上接过一盘菜来饭厅,看见正在做作业的我。他与我妈妈使了个眼色。如果妈妈善于处理十几岁孩子的狡黠和独占欲,事情也许就好办了。她对她十三岁的女儿说:海伦你知道什么吗?你将有一个小妹妹可以和你玩了。她的口气好像在说我将有一个真娃娃而不是一个假娃娃玩了。十三岁的女孩子还被告知:以后你不需要睡小床而可以和大人一样睡大床了。仿佛这是姐姐的特权。她以平常心来缓解许多危机,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她就这样不被追究地过去了,我们也跟着她这样过去。一旦被问及,她就露出反诘的委屈,好像她也是受害者。
大卫来到我面前,故意显出特别的和善,半弯腰指指我正在看着生理课本上的人体骨架:他是谁?
他的名字叫大卫。我没好气地说。
我妈妈立刻严声制止:海伦。
大卫笑着袒护:海伦很有幽默感。
我妈妈端了一盘炸春卷过来,大卫事先摆出来的双手顺势接过,而且抓起一个趁热吃,吃得满手油乎乎的,就用舌头去舔手指。妈妈把一半的脸给我,另一半的脸给他,半作恼半作嗔道:那也不能乱开玩笑。口吻已经有笑意了。妈妈很骄傲大卫的好脾气。这个笑容使她那双三十年代流行的温良而细长的凤眼高挑,让我们分不出她是看我还是看大卫。这就是大卫和许多西方人心目中东方女人神秘的亚洲眼。我甚至怀疑继父就是为了看到这么个笑脸,从而对我越发的容忍。
这时我妈妈又出现一阵的恶心,有点刚说她胖她就喘的矫情。大卫第一次没有指责我,他知道我对妈妈的恶心呕吐没有责任,紧张地问:亲爱的,你没事吧。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
这次换成我指责他了,我指着妈妈的肚子对他说:难道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第四章 她又不是你和我爸爸生的(2)
妈妈微笑:我没事,我很好。她丈夫扶着她坐好。我来我来,大卫殷勤道,对待功臣的样子。大卫走到哪里,妈妈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由于对厨房的陌生,大卫多出了不少无功往返的步伐,这几步让她的目光跟随得更紧了,眼神非常的纵爱——就像看待想替父母分担家务非常懂事的孩子不小心闯的祸。
她丈夫上完最后一道菜时,捏捏她的手,相当恩爱的样子。他们用目光做爱。我拿白眼球看他们,心里想:到房间去吧。我妈妈和她丈夫越过我,热情地交谈着什么,我听不太懂。我妈妈就这样将我抛弃了。
好不容易他们又注意到我,考虑到我最近所受到的一连串打击:从商店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庭,再加上今天所受的摧残,决定以一些轻松的话题取代饭桌上对我常规性的训导。大卫故作轻松地问我学校的情况。我假装听不懂,妈妈连忙翻译:大卫问你今天学校的情况。我轻轻吐出一个词“nothing?没什么 ”,他们把它解释为我英语不好,而不是我不愿交流。
他说了一段家庭笑话,在最容易赢得笑声与共鸣的时候,他有意识地多留出时间,让译文早些进入。他要确定他的听众完全跟上来了后才继续说话。这是他课堂的延续——这是十八岁那年我选了他的美国文学时总结出来的。妈妈早我一步听懂,也早我一步进入笑声。提早一步的笑声让他信心满满地迎接下一拨笑声从我这里传出。妈妈翻译结束的同时,他只是看到一个有些木讷的小姑娘板着脸,正经八百。他想这个孩子的童年结束在哪里?我没有去过迪斯尼乐园,没有和白雪公主合过影,没有这些的童年能叫童年吗?我的忧郁、古怪、不合群,以及我的瘦弱多病都是没有童年的验证。
他和我妈妈对视了一下,妈妈很无趣地问我:你不觉得好笑吗?我就努力动了动嘴角,非常勉强,像在打发什么人赏他个脸似的。没有跟他说相声的兴趣。其实到了我耳里的家常轻松话题,完全成了干巴巴的大会发言,经过翻译,语义与心情上都大大打了折扣。
他看了我一眼,感到强烈的无趣。演讲者说到关键处,用尽全身力量一鼓作气甩出“包袱”,为的就是全场哄堂大笑。这么一个惯于掌握会场气氛的老将,偏偏在小小的饭厅里、小小的观众面前慌了手脚。他从他眼前的小观众的眼里看不到理解,更听不到会意的笑声。他终于明白:情感早已经在翻译中蜕了皮。他的学术论文也许可能这样翻译,饭桌上的关于人情世故的家常事哪里经得起这种考验。越是家常的,越是脆弱,越是经不起考验。
我把嘴巴塞得满满的,这样我就不用说话,也不用笑了。
妈妈还是照例在饭桌上讲着“海外华人家庭故事”:一个台湾商人把他的儿子放在美国读书。有一次他来看儿子,发现儿子功课太差,就动手打了几下。后来警察来了,原来这个孩子打电话给警察了。害得台湾商人坐了几天监狱。他一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孩子带回台湾。一上飞机就打了孩子一通,说我让你告,我让你告。现在我们是在台湾的飞机上了。美国也是,怎么能这么做,这不是破坏父子关系吗。从中国人的角度来看,这个爸爸绝对不会虐待孩子的。中国人是从孩子一出生就像跟他签了合同,这辈子要专此一好,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虐待小孩呢。
然后她突然宣布,我给你找了个钢琴老师,你应该继续学琴了。
我望着妈妈,用那么一种目光:这件事还可以商量吗?但她那略挺的下巴告诉我这事毫无商量。
我又去望大卫,大卫耸耸肩:对不起,在对待教育这个问题上,犹太人和中国人不能再相似了。
我不想学钢琴。我含着满口食物说。
我妈妈假装没有听见。
嘴巴里有食物时不要说话。我希望当美国总统请你赴宴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
在妈妈翻译的同时大卫在我对面示范好的吃相,轻轻的,对妈妈的食物一直抱着享受的心情,看、闻、吃、消化都带着爱意。而且用他紧闭且蠕动的嘴巴和热烈的眼神告诉你他有话要说,同时告诉你要等待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才能听到。
我冷笑:我希望中国国家主席请你赴宴的时候你不会去舔你的手指。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很不文明。
大卫转向我妈妈:亲爱的,海伦说了什么?
我叫:你告诉他我说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说?妈咪,翻译给他听。你倒是翻译呀。
妈妈不耐烦地用中文加英文喝道:闭嘴,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于是我变本加厉地举止粗鲁,干脆将叉子横过来抓,你们别想有好日子过。
我不想学钢琴。我又说。
妈妈还是假装没听见,大卫却很蠢,问我妈妈我说了什么。
她只能探出个头回答我:哦?那你想学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学小号。
她要学什么?继父用英语问。
就是死人出殡时候吹的那个东西。妈妈没好气地给他指了条明路。
别人是高兴的时候会流露意想不到的幽默,而我妈妈会在生气的时候产生生动的想像。妈妈别开生面的形容把大卫给逗笑了,他说:你怎么要改乐器了?不喜欢钢琴了吗?
妈妈又没好气地说:她不是不喜欢钢琴了,她只是不想与她妈妈喜欢同一件东西。
妈妈扭过头,对我说:对不起,小号太贵了,你只能去学这个便宜的钢琴了。
我说:妈咪你再这么专制,小心我长大了去当作家,把你写到书里去。
其实学小号也不坏。大卫说。
闭嘴,亲爱的。妈妈说。
大卫并不计较,而是微笑地摇摇头,男人对自己心爱女人心甘情愿的骄纵。在大卫眼里,我妈妈这句带有口音的“闭嘴”非常性感,富有异国情调。
第一次确定它的性感是在他向她求婚的那天。他对她说,他要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已经看好了房子,哪天她和他一起去看看。他对她说,他已经决定了。这个年纪做这样的决定是不容易的,可是他做了。他对她说,谈恋爱是一件需要激情的事业,需要旺盛的荷尔蒙。而他们已经进入一个开始尴尬的年纪,不是不具备激情,只是无力把这种激情妥善地释放出来。恋爱可以使人年轻。他对她说,爱情是最古典的经得起推敲的审美艺术。文化需要谨慎,爱需要冒险。他就这样对各个层面做着分析与阐述,一直一言不发的中国女人突然说“闭嘴”,然后湿热的嘴唇压在他还没有来得及闭合的嘴上。鲁莽的性感。以后,闭嘴就与热吻连在一起了。
第四章 她又不是你和我爸爸生的(3)
低着头的我突然说了一句: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你不是刚过过生日吗?
今天是我农历生日。
妈妈真的给忘记了。
为什么你会忘记?为什么我爸爸就不会忘记?
这是在美国啊。谁还记得农历?!
所以美国一点也不好玩。人也变得很无情。
你不能总是拿他们的好处来比你妈妈的亏欠。而且我想一个人一年过一个生日就可以了。你看妈妈现在连这一个生日都不想过了。过一次老一年。
我就是要过两个生日,我在上海就是过两个生日的。我还恨不得天天过生日呢。爸爸对我就像阳光一般温暖,你对我就像冰雹一样无情。我突然被自己这股子学生腔弄得很伤感起来,鼻子一阵阵发酸,皱起个脸。这是我受委屈要哭的表情。我说,你对我就像后妈一样。
我知道你恼什么,我妈妈望着晚餐上故意无理取闹兴妖做怪的我,叹了口气道,海伦你听着,没有人要取代你的位置。
我不说话,心里想说得好听,我千里迢迢寻到美国的母爱将如同一张奖状一样高高挂起。
她是来做你妹妹的,不是来做你替身的。妈妈又补充道。
Halfsister(异胞姐妹)。她又不是你和我爸爸生的。她又不和我一个姓。她长得又不会和我一样。我纠正。
她故意含糊,我故意清晰。我只是他们女儿的半个姐姐,就像我只得到半份的爱一样。
大卫听到这个英语单词,就全明白了。他小口地送着饭菜,说:第一个孩子总是特别的,因为他(她)是第一个。
算了吧。如果你们满意的话,为什么还要接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