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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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不说,是不该说。 阿姨明朗地道歉,双手一抬做投降状。
我们家宋歌对她爸爸孝顺着呢,妈妈也连忙赔着笑脸说。她倒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爸爸的半点不好。我对此的解释是她对我爸爸的内疚使她决意不在我面前破坏爸爸的形象。
我又走开。她们没有再嚼舌头,等我走得再远些时,她们的舌头又启动了。妈妈说:小歌在国内时,我明确自己有一个女儿在上海,我要把她接来,为她提供最好的环境。现在她来了,我倒觉得失去了她。
阿姨说:也不能这么想。就说婷婷吧,有一次他们学校组织参观老人院。她一回家就说,爸爸妈妈,将来我也要把你们送到老人院去。我当时听了特别难过,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老人院好,什么都有。后来想想,也明白。婷婷是在美国长大的,她的观念跟我们不太一样。
妈妈说:我也不指望她对我能有多少感情。更不敢指望她将来对我多孝顺,再说英语中也没有孝顺这个词。孝字老字在上,子字在下。美国文化里哪有这种精神。我只是觉得我们也不能跟冤家似的。
姨夫说:你们看吧,来美国的中国夫妻一般都要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摩擦期,摩擦期后,如果丈夫先混出来,能够养家赚钱什么的,这个婚姻就保得祝如果是妻子先混出来,混得比丈夫好,这个家就完了。依我看啊,这个跟孩子的关系也是这样,也得有个摩擦期。可能还比夫妻的长。就说婷婷吧。她八岁来美国,跟着她爷爷奶奶来,说我不吃你家的饭,你做的饭没有我奶奶做的好吃。她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是,爸爸妈妈,我需要在你家住一段时间,等我十八岁了,我就搬出去。我对她说,这是你的家呀。
我妈妈稳稳地点头,像是得了真传。
有人敲门,门就开了。
大姨劈头盖脸地说:阿姨问你件事,那些信是你自己写的吗?
躺在床上翻杂志的我一时没有明白。
就是那些你在国内时写给你妈妈的信呀,是你爸爸他们教你写的?
我不记得了。我懒洋洋道,接着翻各种时尚杂志。
你是不记得了。可你妈妈可为那些信难过了很久。你的态度是她的情绪表。她没事就看看美国国旗。我不明白,有次她说美国国旗有点像航空信封。你看你妈妈想你的信想成什么样了。可是每次一收到信又是一堆难听的话,每次一打电话,你又惹你妈妈生气。每次打过电话通完信,她都要难过很长时间。我就劝她,这么难过,以后就少打电话少写信。
宋伟的来信,永远是哀而不怨的;女儿的来信,永远是怒气冲天的。刚到美国时,女儿还会把得奖的作文夹着照片寄来,后来不寄了。先是歪歪扭扭威胁道:逾期不归,后果自负。后来知道她再婚,又歪歪扭扭指控道:少来这一套,我们不稀罕你的美金;不要以为你的美金可以弥补什么,钱不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总之是最焕发情绪的司空见惯的句式,说不清楚这些信是女儿写出来的,还是大人教她写出来的。女儿毕竟不是别人指挥得动的。成年人、尤其上一代人的表达方式,加上女儿的语气和感情,再经过一个孩子歪曲的字迹更加有了分量。漂洋过海,经过漫长的旅途到达她面前时,有了唇齿无法达成的尖利。偶然间注意到“弥补”二字处有涂改液来回磨擦留下的白块,她翻过信纸冲着灯光一照,发现原本为“迷补”。这样一点的发现让她希望这些信不是女儿写的。她打电话过去,你想不想妈妈呀?不想。你都不要我们了,我为什么要想你?小歌,你告诉妈妈你现在多高了,多重了?你回来不就知道了吗?
想不想听阿姨说你妈妈的事情?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我。
我不想听,如果你只是想为她说话。我翻了个身,躲开她手能拍到的地方。
阿姨知道你对你妈妈和你爸爸离婚又再婚这一切不高兴。她今天走到这一步,纯属情境使然。你不要老是怪她。我想大姨心里大概也觉得我妈妈有点对不起宋家,又因着姐妹关系,本能地进行维护。
我怪她,我就怪她。如果有一天,我结婚,我不要我妈妈知道,因为那是一个谎言是一个骗局。我还怪你。
你怪我什么?
都是你把我妈妈办到美国来的。
大姨感觉到我对她敌对态度:今天宋家的悲剧她也难逃其咎。
那作媒的保你们结婚,还保你们生孩子吗?我把你妈妈办到美国来,那以后的事情我哪里管得了。再说大卫又不是我介绍的,她和大卫在一起的时候又没有邀请我去作陪,我能怎么样?阿姨的脸比她的话更有内容:两片弯眉倒挂着,像窦娥叫冤时的那种委屈——丈夫虽然是喝了我熬的药,可确实与我无关的呀。任她这般,嫌疑仍是上了身的。
她说:长大后你会发现有时候好人也会做错事。好,你所发现的都是真的。而那也只是故事的一部分。
那另一部分呢?
我和阿姨现在走在这片住宅区的小路上。远处有教堂的钟声和悠扬的圣歌,尾音被拉得极长,最后断得不干不净,像是被风扯断的,悬着心再等,又能等出了一小节若有若无的声音。分不清是接前头的,还是另开一曲了。风再大一点就又淹没了它。那样的脆弱。近处的人家半掩的门户里流淌出笑声与琴声,却是那种最家常最具生命力的声音,那种百折不挠的热闹。
我不是愿意听大姨说话,而是我认为阿姨是惟一可以套出些事情的人。她的大大咧咧,厚厚的嗓子,毫无想法的笑声就意味着她扮演这样的角色。
关于我妈妈,我不知道我阿姨的陈述是否真实,我更不清楚这些年后我的记忆是否可靠。现在回想起的当然加上了我的杜撰。
第八章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面包?(1)
飞机离开虹桥机场,她心里隐约地幸运着什么。 八十年代初,还没有太多的中国人可以做这种远征,与此行相比,她觉得她在中国经历的一切,甚至她的家庭都是微不足道的。惟一足道的是留在她前襟的一片又硬又黏的斑痕,那是前一刻她女儿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拿飞机上发的热毛巾擦,就是擦不去。女儿的悲痛竟像化石一般存留在她身上。
她还没有来得及具体地憧憬什么,却已经发现自己没有退路了,当她傍晚站在系主任办公室门口时,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就像我奶奶逃家,一样没有退路,不信回个头看看那片划开的芦苇路在你背后迅速地封上。
请问我能得到下学期的奖学金吗?真的,我非常着急。她趁自己还没有调整出情绪时先把话抛出来,她知道情绪会带动尊严,而尊严在这个时候是最要不得的。她根本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着窗外,玻璃擦得太干净,就像没有玻璃。
请坐,请坐下来慢慢说。他抬起头笑笑,这么吃力的笑显然是从另外一档子思考中挤出来的。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他对面的沙发与转椅,让她选择一个。没有差别,都是专门为给他找麻烦的人设置的。
她走到沙发前,一坐上去,身子就像正在溶化的雪人一直往下陷,陷入麻烦制造者的可怜样。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美国人的口头禅,就像中国人问“吃了吗”仅在唇舌上过过,没有对他人饥饱的关心。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已经暗中做了调试,没有看到她长裙下两条腿如何吃力地把持着身体的下陷,他只是觉得这个东方女人虽然落魄,但气质高贵。
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来的。我非常需要这笔奖学金。我刚来不久,各方面都不适应,就说一点吧,我现在不开伙,饿了,就啃一片面包,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可以多长时间不吃米。还没容适应不适应,我就去打工了。作为外国学生,我没有合法打工的资格,只能打黑工,先是帮人家看孩子,后来不愿意了,我不是嫌累,我自己的孩子在中国我都看不了,来这给别人看孩子。我觉得非常对不起我的孩子。后来我就去了餐馆打工,餐馆老板说很累的噢!我说我不怕累,我在大陆插过队。老板是香港人问我什么叫插队,我说就是一天到晚地干活。可是现在餐馆生意不好,我也被炒了。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
她知道自己越是语无伦次,越是条理清晰;越是文不对题,越是切入正题。
一点点激动,一点点悲伤,还有一丝惺惺作态。行乞和调情一样,需要渐渐地酝酿出一整套的气氛。还有斑斑血迹,像刚被劫后惨怛的空室。
他心疼地点点头,意思是没有想到富裕的美国还有这样的人间惨剧。不要着急,慢慢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永远只会这样说。面对贫穷与苦难,他永远表现出一种责任与慈悲。
她说到她的女儿:一生从没有这么累过。以前上山下乡,年轻不想事情,只是体力上的辛苦,现在我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打工,读书,真是心力交瘁。更让我撑不下去的是女儿不在我身边。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六岁,我想她埃每次一打电话,她就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现在惟一的乐趣就是给女儿写信,还画了许多小公仔。
她还及时地落了几滴泪,数量不多,但它落得很有质量,且都被及时看到了。她的本事在于,越哭越好看,既不肿眼睛,也不红鼻头,反而有那么一股子楚楚动人的劲儿。
他感动了,而我却受不了了。她把我们在大洋这边努力维持的体面通通不要了,而且还在一个老外面前。我感觉自己成了她行乞的工具。他还没有见过我,也不了解中国,只是从那个叫斯诺的人那里知道那片黄土地的苍凉贫穷,他想这样的土地养育出的孩子多么需要食物与爱。我不再同情她了,甚至觉得她有点无赖。
你没事吧?他从宽大的椅子上站起来,感觉应该对这眼泪负点责。
我的英语本来就不好,一紧张就更语法混乱了。你明白我说的吗?
我都明白,都理解。他说。
她抬起头:你真的理解吗?眼睛却在说:我希望你不仅仅是理解了我的英语。
相信我,我都理解。他点点头,这次理解更深了一层,责任也更重了一层。我想会有办法的。他是一个讲话极为谨慎的男人,总是先说一句“我以为”“我猜想”,好让你知道有些方面是他力不能及的。
谢谢。
你需要喝点水吗?他是想借着倒水,想想自己到底能为这责任承担多少。他乐于助人,但有原则,不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换句话说,他并不舍己救人。系里复杂,派别纷争一直存在。他一直很小心。
我来。她说。他就坐回去了。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就这么几步路,她也有的放矢地让她的花裙子旋转了几圈,展成一把桑在一个下了班的时间,在一个累了一天的系主任面前,她这是干什么埃现在她取出一个杯子,倾下身子取蓝水桶里的水。水声吸引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不自觉地将许多女性的柔情带到其中,这是一个充满细节的女人。一个女人的温柔、善良、柔弱,还有不幸都间接地转化为资本,非常诱人的女性的资本。女人的秘密武器是什么?不是美貌,也不是智慧,女人只需牢牢记住自己是一个女人,并为此保持着一种姿态。这就足够了。
他没有料到她还有更细节的动作等着他。
突然花裙子旋转到他的面前,她反而把水端给了他,沉默地殷勤着。他有点愣,没有料到她有这么一招。我也没有料到,我可能比他更不了解这个女人。
哟,谢谢,不过我希望你喝。
我会再倒的。她又将水往他那推了一下。
这个时候,他和我同时注意到一个细节:她握着杯子,杯底垫着纸巾,将杯把冲着他。她怎么能把递水这个动作做得这么周到,这么细致,她并不清楚。让我来替她说明白吧,真不能怪她,一个女人,背井离乡,走投无路,她需要抓住一点什么,她管不住自己。
她冲他笑了一下。这时的笑是很经典的,一滴欲垂未垂的泪落在鼻梁上,那是稍早时讲述“悲惨经历”时弄出来的泪。它像是一种苦痛,她似有意躲避,脖子似蛇颈子那样适度地游动着,举脸之间有那么一刻的抖缩。现在她用食指轻轻擦泪,食指在脸上做了神秘的更换,再那么一张弛的一笑。她一下子妩媚起来,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国女人恰到好处的妩媚。
他方便地握住杯把,有点愣。他在这张系主任椅上不是没有见过诱惑,而如此异样的诱惑还是第一次,深藏不露的诱惑——东方式的,以柔克刚、以守为攻的逼近。而这对于这个深谙男女私情的男人而言就是性感,一种真正的性感。与此相比,卖弄风骚的丰乳肥臀就显得粗俗了,简直不能看。
第八章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面包?(2)
他的目光没有及时收回来。
她看到了,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的整个表情就像在动物园里伸手去挑逗半睡的狮子的孩子,现在狮子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突然有点害怕,不知道事情何去何从;同时有点向往,秘密向往着闯祸的后果。
他问:你一定很想你的女儿吧?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望着窗外默默地流泪,他没有再说话,像是不忍心惊动她似的。这是他的方式,他对这些眼泪表示敬重。然后他几乎是心痛地来到她面前,将她揽入怀中,让她尽泄她的委屈。她也利用这个结实的肩膀好好抒发了一番。承受着一些轻柔的抚摸,像拍哄一个入睡的婴儿。他腾出一只手伸入她乌亮的秀发,亲吻她的黑发,再亲吻她咸咸的脸颊。是带着怜爱的亲吻,对失意者的安慰。一切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的。他在她耳边嗫嚅道。
她马上看到自己做为女人的实惠。他说: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她微笑地道谢。他又说:我会和他们商量一下的。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面子上的事情总是要做的。但当眼睛探到眼睛时,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立时躲开。躲开了,又不免有点落寞。她小鸟依人仰着半张脸:谢谢你,教授。明天见。她假装看不出他舍不得她走:我打扰你太长时间了。他果然有点扫兴,像刚上瘾的一个爱好,要马上放弃。
第二天,他们在电梯里相遇,空空如也的电梯,一男一女,两人都感到无端的紧张,是荷尔蒙惹的祸。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电梯一直开到顶楼,两人才晃过劲来——他们忘了按钮。两人不知所措地笑笑,笑得有点傻,甚至谈不上是一个笑。两人还抢着去按钮,两只手碰到一块,同时收回,再同时出发。谈起一些无聊的话题,像天气。她没有再谈奖学金的事情,她不能在这种压力下谈钱。一谈就前功尽弃了。话题是他主动挑起的。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敏感的话题这么的随和。如果你能辅导学生,对他们会是个帮助。她想对她才是个帮助。她当然知道,他并不需要什么助教,只是想帮助她渡过难关。两人感觉到他们正在继续昨天未完成的部分,他们的身体以一种非接触的形式接触了,那是他们有了性爱后再也没有享受过的快感。他们都很遗憾。
出于感激——她是这么认为的,她说想请他吃顿便饭,他也欣然答应了。两人先是随便地谈起系里的各种纷争,她突然说,你想看我女儿的照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