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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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当惊慌失措的白杨氏要人撬开文达的房门时。人们在床上看到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文达死前一定十分的痛苦,床上的枕被被他蹬踏得一派狼藉,嘴角,鼻子和耳朵里都有残留的血迹。桌子上留了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琼琚,可惜我是吃自己的砒霜而死的。
白杨氏嚎啕着扑到外甥身上,扑到自己惨重的失败上,哀哀不止地诅咒着那个伤天害理的妖精。事情闹到这步田地白瑞德不得不做出最后的抉择,他要白杨氏要么接受休书永远回娘家,要么住到省城的竹园去永远不许在银城露面。遭遇这样巨大的家庭变故,白秋云不能再过什么暑假,只好陪母亲白杨氏提前返回省城。临走前她找到柳琼琚质问:
“表姨,你为什么要这样冤枉文达?”
白秋云没有想到柳琼琚突然对她哭了起来:
“秋云,你说得对,我是冤枉了文达。文达不该这样死,他太胆小了,我本以为他不会有这样的勇气……没想到。他竟是个真有血气的男人。这下安逸了……这下我们白园里就安逸了,前边死了我的儿子,现在又死了文达,这一下死够了,这一下不该死的人都死完了,剩下些活尸大家才安逸了……秋云,表姨六年前被你妈妈杀了儿子那天起,就不是人了……”
看着往日冷傲如冰的表姨竟然哭得如此痛不欲生,白秋云不由得也落下满脸的热泪。只是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在这座美丽高雅的白园里,母亲和表姨结下如此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一九三五年夏天。当白秋云满含热泪随着母亲离开白园的时候,她第一次以完全不同的眼光打量着这座美丽高雅的白园,想到这竟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心中不由感慨万端……
第七章
一
接到白秋云那封情意缠绵的情书的时候,李乃之正处在一个巨大的事件的震荡之中。为了这件事他整整一夜未能入睡,甚至连躺也没有躺下,他连续呕吐了两次.用肥皂把一双手洗了十几次,可还是洗不掉手指和掌心里的那个可怕的触觉,那个人临死前挣扎出来的可
怕的痉挛,从手指和掌心无比清晰地传遍全身,仿佛被一只火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伤过,手心的触觉经久不去。李乃之说不清自己是恐怖,是激动,是怜悯,是自谴,是痛苦,亦或还是一种冷酷无情的神圣。
由于出了一连串的叛徒,一九三五年夏天省城各报载出一条轰动的新闻,省城警备司令部在一份公告里高兴地宣布:……共党分子弃暗投明者纷纷不绝,我部已将省城共党地下组织一网打尽,共党市委书记闻天雷,组织部长陈世杰,宣传部长马千里,一干要犯皆捉拿归案,其冥顽不化者将于即日在东校场就地正法……我部将一鼓作气追缉共党省委地下组织,以绝赤根。并就此正告共党魁首早日投诚回头是岸,凡自首悔过者予以宽大,既往不咎。
一连串的通缉、追捕和枪决示众把一九三五年夏天的省城笼罩在恐怖之中。但是警备司令部低估了对手的顽强抵抗,中共地下党省委组织在部署了紧急的撤退和转移的同时,决定立即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铲除叛徒,以绝后患。暑假前夕李乃之接到秘密通知,党组织要他留下来以勤工俭学为掩护,等待参加一项特殊任务。十一几天以后,在一间低矮嘈杂的茶馆里,一个代号叫老马的人向李乃之布置了暗杀地点和时间。当李乃之得知要去暗杀的叛徒就是光华中学的国文教员陈省身时,脸上露出来掩饰不住的震惊。他有些本能的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个平静清寒的身影,和十恶不赦的叛徒联系在一起。但是冰冷如铁的事实毫不留情地粉碎了李乃之这种无用的情感波动。老马不动声色地告诉他:组织上考虑到他入党的请求,将把这次暗杀叛徒的行动作为对他的考验。于是,在那个没有月亮的漆黑的晚上,李乃之带领着老马和另一个连面目也没有看清的男人,悄悄潜进他曾经去过无数次的灯草巷,在五号院对面的一个门洞里隐藏起来。根据内线提供的情报,陈省身要在每天凌晨两三点钟才回家来看望孩子和母亲,过往胡同时他的手上永远提着一支打开机头的驳壳枪,实施暗杀的惟一机会就只有在他举手敲门的一瞬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李乃之能听见另外两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和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漫长难握的等待中,他禁不住三番五次地回想起一张微微仰着的慈祥的脸,回想起红苕闷饭的香味,回想起在桌子下面画胡子的大男和二男,他们绝不会想到竟是自己来亲手杀死陈先生。李乃之不能想象等到天亮以后,打开院门看到一具死尸,这间低矮的竹蔑房里将是一副怎样的情形。
由于事先做了周密的计划和分工,三个人像豹子一样猛扑上去的时候,老马嘎巴一声拧断了对手的腕子,抢过了那支危险的驳壳枪,另外一人同时用一根细麻绳死死勒紧对手的脖子,当即把绳子倒背在肩上,李乃之扑上去紧紧压住了那两条乱踢乱蹬的腿。干净。利索,无声无息,漆黑的一团当中只有几下含混不清的身体的碰撞声。教国文的陈先生只勉强挣扎了几下,就随着一阵浑身的痉挛丧失了一切反应,失禁了的大小便当即从他身上散出一股刺鼻的臭味。为了保险,他们像扎口袋一样把那根绳子在脖子上狠狠扎死,然后,又把一张事先预备好的纸条放在死尸的胸口上,纸条上只有四个字:铲除叛徒。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三个人匆匆退出灯草巷朝三个不同的方向分手而去。
李乃之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绕过无数小巷、街口,在确认没有任何跟踪之后,才悄悄回到师范大学的学生宿舍,人还没有坐下便哇地一声喷出满地秽物,没过多久又是一阵同样的反肠倒胃地呕吐。为免招嫌疑他慌忙打扫了寝室,又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用肥皂洗起手来,可无论怎样洗,也不能把那个肮脏恐怖的触觉从手上洗下去。
所以,当李乃之打开那个洁白的信封,读了白秋云无比深情的第一句话的时候,心头涌起来的不是激动,也不是幸福,而是一种难以诉说的荒唐。他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把杀人和爱情这两件水火难容的事情,在同一天给了自己。这种荒唐让李乃之苦笑起来,笑过了,他又重新开始读下去:
亲爱的乃之:
我爱你!
犹豫了七年,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这样对你讲。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七年前,你在《获虎之夜》里扮演的那个贫苦少年,看着你因为得不到爱情痛苦已极用猎刀自杀而死的时候,我不禁痛哭失声,事后我才明白,自己并非为了剧情而哭的……
在荒唐当中苦笑的李乃之还不知道,这些缠绵的情话.曾经刚刚被人利用来杀死了一个钟情的男人。写下这些缠绵情话的白秋云更不知道,七年前《获虎之夜》里的那个“贫困少年”,昨天晚上刚刚以革命的名义杀死了一个叛徒,七年前那个很学生腔的“贫困少年”已经永远消失了。昨天晚上的暗杀对于李乃之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仪式,跨过这道门坎,他将注定了永生永世再无可能走回到过去之中。在荒唐当中苦笑着的李乃之读完了白秋云的情书之后,觉得头脑里一片茫然,觉得什么也没有记住。于是,他把读过的信重又展开来,又从第一句开始读起:
亲爱的乃之:
我爱你!
李乃之十分荒唐的设想着:如果她知道我刚刚杀了陈先生,不知还会不会这样写。
一九三五年夏天将近结束的时候,由老马作为介绍人,李乃之正式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别人杀头的地下工作者。入党仪式是在一个旅馆里匆匆举行的,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们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对着一面很小的党旗宣读了誓词:我宣誓,忠于党的事业,保守党的秘密,宁可牺牲自己。绝不出卖组织和同志,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仪式一结束,两人便分头匆匆而去,淹没在嘈杂的街市当中。
一九三五年夏天将近结束的时候,入了党的李乃之还一直惦念着大男二男,和那个双目失明的老祖母。在犹豫了几次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到灯草巷五号院去了一次,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之中放下了二十块银元。双目失明的老人紧紧拉着他,一定要留他再吃一次红苕闷饭。李乃之婉言谢绝了,李乃之觉得自己不能再留在那间屋子里,他有些不敢抬起眼睛来和老人对视,他惟恐那双眼睛会识破了自己的秘密。李乃之没有见到大男和二男,老人告诉李乃之大男二男辍学了,两兄弟现在靠拉黄包车挣生活,哥哥在前面拉,弟弟在后面推。老人说二男很有志气,二男现在就盼着自己快点长大些,那样就可以和哥哥一样了,就可以一人拉一辆车,就可以多挣些钱来打牙祭。这么说着,老人竞有几分开心地笑起来。李乃之立刻站起来告辞,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呆下去了。
为了这件事情,李乃之受到党组织最严厉的批评。老马告诉李乃之,他的这种行为是在拿同志们和党组织的生命开玩笑,他的这种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与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不相称的,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老马毫不留情地宣布:党组织现在已经决定暂停李乃之的组织生活,作为这次对他违反党纪擅自行动的处分。后来,这次的处分终其一生都留在李乃之的政治档案中。那一次的谈话临近结束时,老马拍着李乃之的肩膀说:“你该到东校场去看看,闻天雷、马千里同志的头还在城墙上挂着,面对着这样的屠杀我们别无选择,革命是残酷的,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消灭一切反动派!”
暂停组织生活的处罚对于李乃之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仿佛一条被抛上岸来的游鱼,在焦灼的喘息中眼睁睁的看着波涛滚滚而去。李乃之陷在深深的悔愧和自责当中。他无法忍受这种被理想的抛弃,哪怕只是暂时的一瞬。所以,一九三五年夏秋之际,在悔愧和自责之中煎熬的李乃之无心顾及任何别的事情,他甚至无心顾及白秋云的爱情。
二
刚刚大学毕业就当中学校长,这是李紫云做梦也想不到的,尽管姐姐一再告诫:“妹妹你想好,那个人不会白白给你做校长的。”可李紫云受不住“校长”二字的诱惑,更何况还是全省闻名的银城中学的校长。李紫云几乎没怎么仔细考虑就答应下来,她请堂兄李乃敬向杨军长转告自己的决定。李乃敬十分高兴地夸奖李紫云:“我就知道八妹是有志气的,不会辜负杨军长一片好心。”
于是一九三五年夏天,在双牌坊到银城中学的大门 之间,就常常往返着一辆黄包车。每当这辆黄包车响着铜铃穿街过巷的时候,银城人就会指着说:“看,这就是九思堂的八姐,大学刚毕业就做起中学校长了。”
由于各界人士的呼吁,解散了七年的银城中学,在一九三五年夏天重建之后终于就要复课了。作为地方最高军政首脑的杨楚雄对银城中学的重建给予了极大的重视.他专门从当年盐税中拨出两万块银元,作为校舍整修、购置教具、延聘教师的开办费。银城人对杨军长的慷慨大度无不交口称赞。所以,当杨楚雄提出来聘请九思堂的才女李紫云做校长的时候,大家都不便再说什么反对的话。何况李紫云刚刚在省城师范大学毕业,是全银城第一位女大学生。只是杨军长如此破格的重用一位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叫银城人觉得有些惊奇。
但是九思堂总办李乃敬一点也不惊奇,他早就心领神会了杨楚雄的意思。那时候学校重建还没有开始,一切都还在刚刚商量。有一次在聚会散场之后,杨楚雄留下李乃敬闲谈,说他已经预想好了一位最佳的校长人选。李乃敬问是谁,杨楚雄笑起来,还能有谁?九思堂的才女八妹不是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么!李乃敬说她太年轻,恐怕难孚众望。杨楚雄又笑,我当营长的时候比八妹还小些,只怕人家在省城另有高攀不肯低就呢!于是,李乃敬心领神会地笑起来。笑过之后,有意退了半步说,汉初兄这事情还真是要看八妹愿意不愿意,谁也强她不得的。杨军长便高高地拱起双手来,八妹虽说在省城读大学,但这长兄如父,你的话她还是要听的。李乃敬又笑着退了半步,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讲自由第一的。杨军长便又再一次拱起手来,此事全靠梦麟兄玉成其好了,八妹实在人才难得呀!李乃敬不再退了,答应杨楚雄试试再说。李乃敬这样答应的时候.心里明白这件事情怕是并不那么简单,八妹并非不喜欢当校长,恐怕她做了校长以后不会答应杨楚雄要她做的另一件事情。而且李乃敬还知道,八妹身边正缠着一个年轻人,那是比她高一个年级的同学名字叫做陆凤梧,听说现在做了记者,长布衫上总别着一块报社的铜牌,去年暑假还来银城住过几天。李乃敬在映柳湖边的长廊里碰见他正在和乃之、紫云讲话。八妹报了姓名之后。他行礼问安,李乃敬也就寒喧而去,当时只觉得这年轻人眉宇间颇有几分孤傲之气。
答应担任中学校长这件事,李紫云只和白秋云一人推心置腹地谈过,那时候还没有放暑假,她们都还住在圣堂街的竹园。接到堂兄李乃敬的来信后李紫云兴奋不已,她告诉白秋云自己非常想去试试,白秋云爽快地支持她:
“怕啥子云姐,就去做起这个校长来,二天我毕业了,也去投靠你这大校长!”
“云妹,你莫开玩笑,我心里乱死了。”
”乱啥于¨
“我说走,那冤家会气死,他只怕我毕业后不留在省里。”
“他真心爱你就不怕海角天涯,难道平常的话只是说了听听,难道他写的《春水东流》也只为骗人读读就算了么?”
《春水东流》是陆凤梧在自己工作的那家《锦江报》上发表的一部言情小说,随着连载章节的增加,陆凤梧在省城名声日隆,尤其是在一些女学生中间已经成了一位有口皆碑的人物。但省城的女学生们并不知道,写《春水东流》的陆凤梧先生情有独钟,每天除了忙着叫自己小说里的人物生离死别而外,还要必写一封情书寄到圣堂街六号的竹园去,情书里那些炽热的表白和倾诉常常叫李紫云脸红心跳。有时候,李紫云情不自禁地挑出几封来读给白秋云听,白秋云听过之后常常会感叹:
“云姐.你好福气。”
李紫云就安慰好朋友:“云妹,莫急,早晚也有人这样写给你的。”
“真有人这样写给我,我甘心追他到天涯海角。”
说了这些话之后,两位女大学生就非常“春水东流”的沉浸在自己浪漫的纯情之中。
毕业典礼举行过后,李紫云和陆凤梧又谈了几次,最后决定还是返回银城。走的那天还是和白秋云同乘那辆福特牌轿车。由于有这辆汽车,分手时的情形就不那么古典,既没有“十八里相送”,也没有“长亭连短亭”。李紫云红了眼圈说: “凤梧我走了。”陆风梧说:“云,我一定去银城看你。”然后,那辆美国汽车很工业化地叫了两声,一溜烟开出了幽雅的竹园。李紫云便用一团手帕堵住两只泪眼哭出声来,白秋云看了也陪着一起落泪。哭够了,李紫云展开一把折扇给白秋云看:“你看他写的……”折扇上潇洒的行书抄录的是九百年前一个叫柳永的人写下的凄切的诗句: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触物伤情,李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