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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曾卓诗集-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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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活
  忧郁像一只小虫,
  静静地蹲在我的心峰。
  不愿说也不愿笑,
  脸上挂着一片生之烦恼。
  生活像一只小船,
  航行在漫长的黑河。
  没有桨也没有舵,
  命运贴着大的漩涡。
  1936年7月

 
  一只脚踏上那高大木船的身子,看水面上晃动一片月亮,从此征
途就在你的面前拉长。
  一片笑又一片哭,
  命运给我们盖上一身残酷。(浮萍似的)
  我们悄悄相聚了,
  (浮萍似的)
  我们又悄悄离去。
  蜗牛驼着的日子,
  我们就在这蠕慢的日子里生活。过去的种种
  (悠远了)
  给今日苦闷的脸上
  刻出一个笑涡。
  说什么斜阳里一串足迹,往事只是一场梦,一个谎。山城早就在
千年前睡死,愿你珍重,
  别叫流浪的脚步
  踏碎青春的影子。
  光明的力量拉你走,
  到那遥远的地方,
  度几个春秋。
  塞北的花也开,柳也绿,春风吻着你的脸
  那就是我的问候。
  也许我将跟上你的足迹,看一身军服把你装扮得英勇。在抗战的
巨浪中长大,为民族,也为自己
  准备头颅在战场上开花。江边的沙滩
  这么长,也这么软,
  我们印无数足迹在上面。
  说着话,发着痴,
  痛苦抓来过去欢乐的影子。黑水联着无际的天,
  你带去离愁,
  又将悲哀挂在我身边。摇着手互说一声“再会”,愿一路顺风随你
吹。
  1939年1月

  莫正视一眼,
  对那向我们哭泣而来的女郎。曾经用美丽的谎言来哄骗我们的是
她;
  曾经用前进的姿态来吸引我们的是她。
  而她
  在并不汹涌的波涛中,就投进了
  残害我们的兄弟的人的怀抱。
  今天,她又要走进
  我们友谊的圈子。
  她说,她现在才知道
  只有我们
  才是善良的灵魂。
  让她在门外哭泣,
  我们的门
  不为叛逆者开!
  1939年,重庆
  

伸出了削瘦的手
  从冰凉的铁栏格。
  投出了激愤的眼光
  从阴森的小屋。
  负着苦难的祖国,
  又负着祖国给你的苦难,你年轻的生命的力
  被抛置在黑暗里。
  不是为受苦而伤心,而愤怒,愤怒而且伤心的是: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受苦?
  1939年,重庆
那 人
 那人从北方披着一身风沙来了那人穿着灰色的棉军衣脸是和土地同
色的
  和我走在重庆破壁残垣的街上仍然有着拥挤的行人的街上那人痛
苦地皱了皱眉
 接着笑了笑,说:
  “我像是走进了古罗马”那人问我怀念家乡不
  说起童年时下雪的日子我们在雪地上
  扑雪人 打雪仗
  那人说:
  “现在是真的在雪地上打仗了”那人向我倾诉
  在战争中迈过的岁月
  那人说:
  “在战地
  我有一匹大红马
  现在送人了
  但还很想念它。”
  那人向我说起在北方工作的成绩但我告诉他
  这里是不像北方的
  这里的工作是很艰苦的那人仍旧只是笑了笑
  用右手拍着我的左肩
  “正好,自由的空气
  呼吸得久了
  再应该到后方来锻炼一下。”
  1939年,冬天
  
来自草原上的人
来自草原上的人,
  要回草原上去。
  草原上——
  那铺满青草与野花的
  辽阔而肥沃的土地,
  接着辽阔而明亮的天。人们勤劳地播种,耕耘,无数的年代,流
走了无数的人
  活在这块土地上面。
  在秋日的阳光里,
  从大地上
  收获了金黄色的谷粒,上面播散着
  怡人的芬芳,血汗的气息。收获者笑了,
  大地也笑了,
  而当春天的风雨
  吹刮过积雪满布的平原时,人们又将身子
  投向大地敞开的怀抱,播下种子,
  播下一年的希望。
  草原上的人们啊!
  和大地有着深深的默契。他们相互说着
  无声的衷心的言语,
  挨着悠长的岁月??
  当踏进海外强盗的足迹,痛苦与灾难
  就在草原上蔓延,滋长。为大地所哺育的人群
  却不能生存在这片土地上。这土地
  是他们祖宗的血肉所肥沃;这土地
  是深深地为他们所熟稔与热爱的??灾难的洪流,
  痛苦的洪流,
  侵蚀着草原上的人群。他们陷落在
  饥饿寒冷的深港里。
  大地也展开
  被蹂躏着的愁苦的面容。而今
  当梦乡的风
  吹过山城的峰峦,
  我听见了大地
  对她的孩子们的呼召。我听见了草原上
  那些被损害被侮辱的弟兄,从郁结的感情里
  喊出了愤怒,喊出了反抗,喊出了敌人的灭亡。
  我也是草原上的孩子
  是大地所哺育的!
  我用脆弱的喉咙嘶喊:“来自草原上的人
  要回到草原上去。
  将自己的血
  流在自己的土地上。”为了我们的明天
  ——那光明的快乐的明天呀,我们是土地的主人,
  不再有灾难袭来。
  我们将健康地劳动,
  健康地笑,
  永远,永远。
  1940年2月
母 亲
  病了像是被秋风吹落的黄叶我静静地躺在床上
  两颊日见削瘦了
  脸枯竭的黄着
  如同一口干涸的古井
  我只能微睁着无力的眼睛窗外 是低沉的
  初秋的天
  连野鸟都不大飞过的
  冷寂的院落
  在书籍零乱的房里
  我静静地躺着
  爱我者呢
  恨我者呢
  一齐来吧
  然而没有
  即使是一点轻微的足音低低的一声呼唤
  也该带给我多少喜悦
  却是一切都远远地离我而去了——连小屋中共过多少患难的友人
在月光下做过多少
荒唐梦的孩子我想起了在战争中的如火如炽的日子弟兄们的英勇的死

  想起了自己衣襟上的血渍白发母亲的眼泪
  用花瓣为我擦血的女郎今天——
  祖国受着沉重创伤的今天他们——那些亲爱的弟兄当仍在艰苦地
战斗着
  让我将自己的怀念与祝福从窗口掷过去??
  而我也要早早地好起来呵我怎么能够长久地躺在床上呢我应该将
脚步伸进历史巨大
的鞋套夹在浩浩荡荡的歌唱人群中向着前面美丽的日子更美丽的日子
艰辛地痛苦地
  然而是快乐地前行
  有谁来么
  给我倒一点稀饭
  不然一点凉水也成
  有谁来么
  而窗外
  秋风秋雨同时起了
  好冷的天气
  谁给我关一关窗
  好么谁?
  1940年9月 重庆海棠溪
  

是什么?
那沉重地叩动我的心弦掀起我的脑海万丈波涛的是什么?那使我暴烈
的憎恨与愤怒如火山口一样喷发而出的是什么?那使我振起稚嫩的翅翼从狭
的笼飞向暴风雨的是什么?那使我坐守在漫漫的酷寒的冬夜间或是卧倒在荒
凉的滴满血迹的旷野上对着世纪哭泣的
是什么?只是因为对光明的殷切的希望只是因为对自由的热烈的渴求
只是因为对明天的美好的憧憬只是因为对生育我的土地的眷恋??只是因为
对这一切的不能遏止的深深的爱呵!
1942年4月24日
  
青 春
让我寂寞地
踱到寂静的河岸去。
不问是玫瑰生了刺,还是荆棘中却开出了美丽的花,——我折一支,
为你。被刺伤的手指滴下的血珠,揩上衣襟:
让玫瑰装饰你的青春,血渍装饰我的青春。
1941年12月24日,北碚
  
断弦的琴
将我的断弦的琴送你
  从此不愿再弹奏着它
  在你明月照着的绿窗前唱一支小夜曲
  因为我不愿
  让时代的洪流滔滔远去却将我的生命的小船
  系在你的柔手上
  搁浅于爱情的沙滩
  我知道要来的
   是怎样难忍的痛苦
  但我仍以手
  扼窒爱情的呼吸
  1942年4月,黄桷树
乞丐窟

像一个摇摇欲倒的老妇人,呈露着饱受风霜衰颓而黝黑的面容,那所
破烂的歪倾的小屋,悲哀无告地匍匐在连野草都如此稀落的荒凉的郊野。
连鄙弃的眼光也不肯掷过去,过路客商喧嚷着笑谈而过。戴着大草帽
的牧羊人和羊群也不肯走近那所屋边,只有野狗整日远远地向那小屋发出令
人心悸的狂吠。

谁知道小屋活了多少世纪?蜘蛛在朽梁上织着繁密的网,野鼠在破颓
的墙角钻着巢穴。四壁漏风,百孔透亮,而仍阴暗如悬落千丈的深谷。难以
忍受的怪味气息拥挤地刺进人的鼻门。不要久站吧我觉得寒气浸入骨髓。这
不是久荒的古刹,正中却供奉着香灶神位,一张由红色变成灰黑的长纸贴在
墙上左右求吃唐王天子神位南北都讨

谁是这屋子的主人?这屋子的主人是他们——他们的头低垂着像为狂
风摧折的枯树。他们的头发是枯乱的秋草,他们积着厚垢的脸上两颊突然下
凹。
两眼是深陷的古潭,那眼光阴森而无力贪婪而可怜而那口那暴咧着不
整齐的黄牙如一个险窟的口,整日神秘地张合着似乎在喃喃地念着难解的咒
语。
——就是这样一群老老少少的乞丐,是这屋子的主人。
他们似乎有着世界上的一切,而又一无所有;他们似乎无力再承担人
世上的一分痛苦,而一切在他们又似乎都无所感受 满不在乎。

他们随着太阳起身,以不同的姿态摸索着走出 匍匐着走出 爬行着
走出 滚跌着走出 哀嚷着走出??像一支污笔上挥洒出的秽水,分散向各
个村落小镇。或以在青石板上重重的叩头,或以哀摇人心的哭嚷,或以残废
的手足,或以血淋淋的伤疤??他们出没在窄街小巷,欲以痛苦换取一份施
舍。
他们口中高嚷着的那些“慈悲的太太 小姐 老爷 先生们”呈着憎
恶害怕的脸色,掩鼻闭目走过他们身旁。而此外 又有多少人有剩余的东西
向他们施舍呢?!顽童向他们投掷着砖屑。他们的脚上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
绳索将那些野狗拖在身后狞叫。他们喝叱着将竹竿重重举起叹一口气又无力
地放下。呀 闪开吧,那边那个彪形大汉举着木棍向他们奔去????

无数溪流又汇集到这冷寂的港湾,他们伴着夜的脚步先后回来。大地
好静,夜好凉。
严寒的厉手伸进了小屋的门扉,空气冻结了。
没有灯(要什么灯),黑蠕蠕的一堆无言地围坐。
谁在用粗大得可笑的烟杆抽一袋烟,星星红火在黑暗中闪亮。不能再
密合的拥挤,不能再紧缩的蜷伏,他们零乱颓倒地睡在稻草上。他们零乱颓
倒地睡在稻草上。夜虫啾啾,是他们的催眠曲。明天,谁能睁开眼睛而谁再
不能,请问今夜的寒风。
晴夜星光漏下,雨夜水滴漏下。
林间响过的风呵,轻点,更轻一点的吹吧。你听他们如此抖瑟着,急
促地气喘。而且那小屋发出吱吱的哀声如一个垂危的老妇人在作着生命的最
后的祈祷? 。
1942年2月北培,黄桷树
  
埋 葬
同志,安息吧!安息在我们的心中,只要你能获得一点安慰,凡是你
所需要的我们都无条件的交给你!在这残酷的战斗中,我们要锻炼出钢铁般
坚强的肩背,用肩背来荷载你以及所有的战死者们的骷髅??
——东平

行 列
秋日的黄昏与落叶的林子悠扬的唢呐的吹奏
  单调的锣鼓的敲打
  新寡的妇人的嚎哭
  抬棺的力案的吆喝
  落叶被践踏的吱鸣??和谐又不和谐地交响着波动过残叶枯桠的林梢荡
漾在荒山与荒山的空间稀落的悲哀的行列
  走在枯涸的溪道侧
  冰冷的无表情的面容
  过度的吹胀了双颊
  或是机械地摇动着双手吹鼓手们是开路者
  头蒙白布的女人随后
  流着泪捶着胸拧着通红的鼻尖双眼是深陷而红肿的
  小脚急速地颠跛着摆动未漆的单薄的白木棺材跟着她四个彪壮的
大汉费劲地抬着它
提着装满锡箔的竹篮的幼童将纸钱在晚风前沿路飘撒凄凉的单调的音

  凄凉的稀落的行列
  走在秋日的黄昏的落叶的林间枯涸的溪道侧
  到哪里去?——
  到林子尽头的山腰去
  到山脚尽头的冷谷去
  到生命尽头的待掘的坟地去
二 死 者
  “他生前——?”
  “生前
  他的身体是先受伤的
  尖锐的子弹旋进他的右胸过多的流血涸死了他的呼吸他的感情是受了伤

  他死了死在他故乡邻近的异乡”“他的出身?”
  “他是从田间来的
  嗅一嗅他带火药气的手还残留着土地的郁香”“他的家?”
  “看就在山的那边
  (“现在?”)
  没有了
  被毁于敌人的炮火下
  他血汗灌植的田地上丰茂的稻麦喂养着敌人的战马”
  “他家里的人?”
  “他的独子死于敌人的枪刺他的妹妹被敌人侮辱后跳井无名者
  是他和无数崇高的死者共有的名字”
三 埋 葬
  冰凉与迷雾所笼罩的
  冷谷间的凄寂的黄昏
  苦蒿在雾露下垂头
  荒蔓的野草与人齐高
  掘!
  把锄更高一点举起
  更沉重一点落下
  野草随泥土拨翻开
  掘一个谷
  在深谷凹间掘一个浅谷她痴呆地兀立
  在灰暗的天幕前
  如一棵萎缩的树
  她的脸是可怖的面具
  已干的泪痕是枯涸的小河悲哀刻在她无神的眼中松懈的下垂的唇角
  和汗湿的皱纹堆砌的额前她在昨日的苦难与今日的厄运之间呈露着不能
相信的惊疑
? 。一切都已失去
  母亲妹妹 孩子
  瓜藤白羊 田园 矮小的茅屋此刻
  要埋葬是她朝夕相处的丈夫掘的是她的心
  阴森黑幽幽的松林间
  猫头鹰“咕咕”地悲啼锭铂的灰烬凌空盘旋飞荡风在吹
  风在吹
  将单薄的棺木抬下去
  抬到深谷凹间的浅谷里去将土堆上
  (夜色随墓坟一同合拢)不是故乡
  这里的泥土一样芳香
  于是一个受伤的纯朴的灵魂将在赭色的泥土下长眠漫漫的日夜与
无尽的风雨伴你青
草年年掩盖你不能开启的门扉三尺单薄的白色棺木
  不能埋葬你不死的悲哀与纯朴的希望你的乡土留在敌人的脚下你
的长枪留在同志的
手里安息吧 安息吧
  勇士呵!
  以生命为誓:
  你们的挽联
  我们自由的旗
  尖锐哭声刺破暗夜而起她倾跌般地突然俯倒在新坟前忧伤的 哀
婉的
  令人下泪的唢呐轻轻吹奏烧余的锡箔
  在冰凉的夜氛下
  闪闪着红红的火光? 。1942年10月  
除 夕
“??这时候
  教堂就开始敲响了
  播满全城的
  庄严肃穆的晚钟。”
  ——他是从欧洲回来的说的是昔日美丽的法兰西。我们却都是来自失去
的自己的乡土。
  我想:
  在这巨大的山谷中
  为什么没有一场岁暮的大雪呢?为什么没有红灯笼,照亮每一个家门的
一年的最后的夜呢?“这样的天气,在我们的家乡还只是开始的秋天。”窗
外,远远地响起了鞭炮声我们静默了,想象着故乡的血与火??微寒的夜与
灼热的我们的心。将红烛亮起吧,亮起吧祝福的灯。
  是的,祝福:
  愿不幸者不是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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