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诗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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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的温暖和热闹的生活,这样的打击和这样的寂寞,几乎是我无力承担的。
但我又决不甘心就此沦落——我是指精神上的,于是,我不得不努力来克服
自己的一些消极情绪:我常常推开颓唐奋身而起,如同推开梦魇奋身而起。
我必须像对敌人那样,对自己进行决死的斗争。在《悬崖边的树》的收尾,
我写着: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我想表明我是面临着
两种命运。虽然事实上我当时已在“深谷”里,但我激励自己必须飞翔——
意志的飞翔,为一种信念所鼓舞的生命的飞翔。我不想在这里过多地说到在
那段漫长的岁月里所写的一些小诗。我只想指出炼狱的烈火是灼人的,但也
能炼掉一些精神上的杂质,如果你是以面对考验的心情来面对你的命运的
话。我以上引用了几段话,不过是想说明我如何通过诗来抒发了自己的情怀,
因而减轻了自己的痛苦;也如何通过诗来反映了内心的自我斗争,如何努力
想高扬起自己内在的力量,从而支持自己不致倒下,不致失去对未来的信念。
——我偏爱那些小诗,是因为那是闪烁在我生命炼狱中的光点,是开在我生
命炼狱边的小花。而通过那些诗的写作,使我能体验到诗是怎样和生命融合
在一起的。我完全没有指望这些诗会发表——那在当时简直是白日梦,我常
常只是喃喃自语,而后才将它们整理成篇的。所以,它们如果还有一点可取
之处,就在于感情上的真实。后来,那当中的有几篇,却在一个爆满的一千
多人的大会场上被宣读了,不过,那是插在揭露我的“罪行”的大批判当中,
作为不肯低头“认罪”、“梦想翻天”的“罪证”的。当时我被“驾着飞机”
站在台上。听到那些诗竟然能公之于众,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好在我是深
深地低着头的,所以不怕被“小将”们看到。——那是一九六九年的九月三
日,当天被批斗后,我就从“牛棚”中又被转送进了监狱。九我唱起了年轻
时唱过的歌,年轻时的梦想我并未遗忘。
一如当年,我向往战斗的欢乐和献身的喜悦;一如当年,我的心像白
云那样温暖、明亮,像云雀那样在蓝色的天空与绿色的大地之间上下求索地
翱翔? 。在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天,我写下了这首诗。我当时并没
有将新的政治形势与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使我感奋的是祖国的新生。
这首诗和后来写的一些诗,我没有投寄出去。我还被隔绝于文坛之外。
一直到一九七九年九月,《诗刊》发表了我的一组诗。那以后不久,在全国
第四届文代会期间,我收到了一位与会的朋友的信,他说:“你没有参加大
会,但你的声音参加了大会。”于是,我知道了柯岩同志在大会发言时,热
情洋溢地朗读了《悬崖边的树》那首小诗,并作了深刻的分析,虽然,我不
能不有些愧赧地感到,她的话是有点溢美了。我感激她,二十多年以来,我
一直以痛苦的沉默来承负泼在我身上的污秽,而现在我听到了一位不识者谈
到我时用的是亲切的语调,是以同志相待的诚恳的语调。那以后不久,我的
问题终于得到了全面解决。我在激动的心情中过了一个失眠之夜,在意识到
我的处境已经完全改变时,我惊奇于自己是怎样熬过了那漫长的二十多年
的。但更多地我是在一种兴奋的心情中望向前面。我觉得自己是站在一个新
的起点上。
十在新的形势下,道路是宽阔的。而当我向前走时,感到步履有些迟
缓。
因为,无论如何,我学习写诗已经有了这么多年了,对于诗,有了较
多的理解,因而对自己也就有了较高的要求。我愈来愈深地体会到:诗是心
的歌,它可能是如火一样喷射而出的,也可能是像山泉一样淙淙流出的;它
可能像大江那样汹涌,也可能像深潭那样宁静;它可能像森林那样深邃,也
可能像白云那样轻柔;它可能像高山那样雄伟,也可能像草上的露珠那样晶
莹?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通过作者的心灵所反映的对现实的感受。在我
所写的诗中,我自认为稍好的就是那有一点真正的激情的。我不喜欢,以至
羞于重读也怕人提到的诗,是那些缺乏真情实感或感情浮夸的。诗的致命伤
是虚情假意和矫揉造作,而恰恰是诗最容易流露虚情假意和矫揉造作。
我读别人的诗,某些诗引起了我对作者智力或机智的赞叹,而我喜欢
的是那些由于作者的心灵的颤动而引起了我的心灵的颤动的诗,是那些由于
作者的高度精神境界而提高了我的精神境界的诗。诗人所表达的情景、意义
可能于我都不陌生,但是通过了诗人内心的反射,就不仅使那些情景、意义
产生了热力和光彩,有了一种特殊的魅力,而且更多了一种我无法用语言表
达出来的东西,一种特殊的魅力,那甚至不是用“神韵”、“意境”这类的说
法可以概括的。而诗的力量往往就在这种难以表达的感觉中间。梁宗岱先生
说过:“一首有生命的诗的创造也必然是诗人的自我和人格的创造。作者在
执笔前和搁笔后判若两人。”说得很好。由于诗(有生命的诗)真实地表达
了自己的感受和感情,诗人的人格也必然会在诗中显现出来。由于诗人一定
会努力奉献出自己内心最好的东西,在一首诗的创造过程中,他的心灵也会
得到一次升华和澄清。A?托尔斯泰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说过:“作家是和他
的作品一道成长的。”我自己写的稍稍还可以一读的诗,特别是在艰难的岁
月中所写的某几篇诗——在那些诗的创作过程中,对这一说法有一点体会。
因而,我认识到,对于一个写诗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对现实的感受和感情:
那里面体现着他对生活的态度,渗透着他本人的思想、气质、生活积累、审
美水平? 。。
技巧可以学习,这些却是不能强求的。而首先正是这些决定着一首诗
的好坏。
而我也从来没有认真地学习过技巧。我只是在创作实践中,逐渐地摸
索到一点经验。
我极少事先进行诗的构思。生活中某种情景触动我的诗情(那有时是
一种朦胧的感觉,有时又像是流星似地一闪),在写作过程中,我力求形象
地去表达这种诗情,去深入地开掘这点诗情,这样逐渐完成一首诗。我大都
是在诗写成后,再回头看自己是怎样构思的。而我深深体会到,要表达这种
诗情并不容易。有时候,我的感情还没有达到可以写诗的燃烧点,我自以为
是被现实所触发的诗情其实是虚浮的,不过是认为这题材很好,有着“我要
写一首诗”这样的愿望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写出的一些句子大都是理
性的产物。如果我想挤压自己的感情,那就显得造作。我知道这都是非诗的
东西,因而不满,半途而废。也有这样的时候,我的原是朦胧的感受通过反
复地探寻而逐渐明朗了起来,感情逐渐激动而凝注了起来。我逐渐沉浸到了
对象中去,对象逐渐融入了我的心中。我就进入了最好的创作状态:兴奋、
愉悦,全身都处于紧张中。代替那些理性产生的语言,为感情所孕育的语言
自然而然地流出了,想象力活跃了。在这种情况下,就有可能写出像样一点
的诗。——写出的是一首真诗还是非诗,诗人自己首先就会感受到。
有人问罗丹是怎样进行雕塑的,他的答复很简单:砍掉那些多余的东
西。而我认为,对于诗,就是要砍掉那些没有经过自己的血滋润的东西。
我写过不少直抒胸臆的诗,也写过象征性的诗(如《铁栏与火》等,
写过少数近似现在所谓“朦胧诗”的诗(如《沙漠和海》)等。我也尝试过
运用不同的调子,或热烈、或冷峭、或含蓄、或奔放? 。,那都是决定于我
的所要表现的题材,所要表达的感觉和感情。在写作过程中,我常常在意义
相同或相近的词中推敲那词感在感情色度上的微妙的差异;推敲同一意义用
不同的语句或方式来表达的那语气之间的微妙的区别,那也都是为了要比较
准确地表达感受和感情。而这样也就形成了诗的形式。因而,我认为,写诗
的技巧不是独立自在的东西,服从和服务于一定的内容的需要。我愿意读那
些形式和表现手法上有所创新的诗,不怕它“新、奇、怪”,只要它是真实
地表达了诗人的感受和感情(对那感受和感情的评介另当别论),怕的是仅
仅只是追求形式上的“新、奇、怪”。而对我自己来说,由于驾轻就熟,容
易墨守陈规,我应该在保持诗的基本素质的基础上,在表现手法上也有新的
探索。
这几年来,无论是祖国的形势还是文艺界的形势都是大好的。我的处
境有了根本的改善,我理应写出很多的诗。事实上却写得很少。这一方面是
愈来愈感到写诗、特别是写出一首有生命的诗,是不容易的,不敢也不愿随
便提笔;另一方面,我逐渐进入老年,感情不像年轻时那样能敏锐地感受生
活,处境改善后,也不像在漫长的艰难的岁月中那样能深切地感受生活。—
—也许是前一方面的原因更影响了我。因为,我当然也还是对我们的时代和
现实生活怀有激情。我对于写诗的矜持的态度其实是不必的。应该尊重诗,
应该对自己有较严格的要求。但也还应该歌唱——发一点光,哪怕是微弱的
光,只要它是出自我内心的热,只要它是时代光华的反射。所以,即使步履
迟缓,我还要继续我的诗的道路。不过,我得时时提醒自己记住谢德林的那
句话:我发誓:当我的心不再颤栗的时候,我就放下我的笔来? 。1983
年5月 初稿1985年11月再稿附记:这原是应雁翼同志之约,为《中
国诗人》写的一篇东西,但写完后又很犹豫,没有寄出去。现在重新又整理
了一下。
我所谈的是我自己学习写诗的情况和一点体会,不知道对读者是否有
一点参考意义。我原还写过一篇《从诗想起的? 。》,也是相近的内容。这
篇可以算是那一篇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