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诗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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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全部青少年时代雷声隆隆，激荡着革命的风暴。我骄傲：我站
在光辉的旗帜下。我羞愧：我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士兵。也算承受过苦难，担
当过风险，监狱的黑影像猎犬一样追逐着我。在人民的大合唱中，我奉献过
微弱的声音，在高楼华厦前，我是贫穷的忠实的友人。然而，看啦，这人，
虚浮而又骄妄。
对人民只看到了一个朦胧的背影，对理想还缺乏坚贞的爱情。现在，
从一个险峻的斜坡上倾跌下来，我孤独地躺在乱石、荆棘和自己的血泊中，
太阳用它锋锐的光芒摇撼我，我慢慢地从昏迷和剧痛中惊醒。我艰难地支撑
起身子，回头凝望走过来的道路：多么崎岖，险恶。“小心啦！”我失声喊出
了太迟的警告，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也许我有些老了么？！而且灵魂负伤。
我失去了最珍贵的赖以生活的一切。在浮华的欢乐中飘泊，在痛苦的烈焰中
成熟，我仅有的财富是：用全部青春换回的昂贵的教训。但是，听呵，在我
的内心青春的歌声仍像当年一样轰鸣。她烧灼着我的胸口，激情地呼唤我：
勇敢，奋斗，再前进！１９５７年
　　
醒　来
　　醒来，窗外闪耀着淡蓝色的星光包围着我的是深沉的寂静我似乎
听到砰砰的鼓响——原来是我心跳的声音我披衣走出门外
　　沉思地凝望星空下的静穆的旷野来自湖上的风轻轻地吹着我感到
微微的晕眩而又清醒呵，这样的星空，这样的旷野我有着严肃而明澈的心情
我的思想雷驰电闪
　　狂风暴雨似地拷问着我的一生我有着真实的追求，真实的渴望我
用真实的眼泪沐浴自己的灵魂一切痛苦都带来多少好处斗争用她苦辣的乳汁
哺育着我的生命怦怦跳动着，我的心在测量时间的脚步
　　夜像风溶化在我的怀抱我张开双臂迎接生命中的又一个黎明１９
６０年
　　
断　章
我常常微笑
为了掩饰我的伤痛
我常常沉默
而波涛在我心中汹涌
　　
飞向生命的春天
——给Ｅ？Ｍ
在严冬的黑夜中出世
大喊大叫地来到人间
在大风大雨中锻炼自己的翅膀从暗淡的童年飞向生命的春天１９７３
年
　　
希　望
　　谁说你是虚妄的呢，希望？当我受伤倒地，
　　你是轻轻抚慰我的母亲的手掌，当我在长长的隧道中摸索，你是
呼唤我前进的一线光芒。你柔声地为我歌唱，
　　当我难以忍耐寂寞、孤独。你牵着我手跨越乱石，绕过泥潭，当
我在旷野中迷失，彷徨。你总是与我的呼吸一道呼吸，与我的心一道跳动，
　　像我的影子一样守候在我的身旁。我失去了一切，是的，一切，
但你从没有离开我；我也从没有失去你呵——希望！
　　１９６０年
　　
布　谷
又听到你好听的声音了，布谷你在哪儿飞翔，在哪一座林间歌唱我一
边在田间劳动，一边倾听我吹着口哨应答你的歌声你的歌声使我的心多么柔
和多么美丽呀，
　　你的溶合着蓝天、绿野和呼唤自由劳动的歌声布谷！布谷！布谷！
　　１９６０年
　　
悬崖边的树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１９７０年

无　题
　　我不是拿破仑
　　却也有我的厄尔巴——一座小小的板壁房就是我的孤岛外面：人
的喧嚣，海的波涛我渴望冲破黑夜在浓雾中扬帆远出
　　去将我的“百日”寻找我倒下了，但动摇了一个封建王朝１９７
０年，在单人“牛棚”中附注：厄尔巴是拿破仑所流放的孤岛。
　　
海的向往
　　从退潮的沙滩上
　　我拾回了一只海螺
　　想用它代替丢失的芦笛吹奏一支海的歌
　　平静的日子使我烦忧
　　渴望着风暴和巨浪
　　我的心里充满了乡愁
　　——大海呵，我的故乡我没有能吹响
　　那有着波涛气息的海螺它搁浅在我的案头
　　我们相互默默地诉说
　　海的向往和海一样深的寂寞１９７３年
火与风
　　微火，在一阵风前
　　灭了，失去了光亮
　　理想的烈焰
　　在狂风中愈烧愈旺
　　１９７０年
　　
我有两支歌
　　我有两支歌：
　　一支歌在我口中
　　一支歌在我心中
　　我口中的歌
　　就是我心中的歌
　　我的口中有时停止歌唱我心中的歌声永远嘹亮？？１９７５年
生　命
灰暗不是她的色彩
　　铁链锁不住她的翅膀
　　在黑暗中发光
　　在痛苦中歌唱
　　在烈焰中飞翔
　　她的孪生姐妹是
　　斗争和希望
　　１９７５年
　　
向前看
　　向前看向前看，
　　沙漠的那边是
　　开花的草原。
　　向前看，向前看，
　　乌云的边缘已闪现出
　　灿烂的蓝天。
　　冒着风雨，
　　踏着蒺藜，
　　向前看，向前看！
　　心中燃烧着，
　　永不熄灭的火焰，
　　肩负着那个累人的“明天”①。１９７６年
　　
黎　明
　　我知道许多歌者歌唱过你我还是要献给你一首小小的诗我在深沉
的寂静中听到你的
足音我看到你在黑暗中闪现光明你来，披着云霞，踏着露珠你使一切
色彩凸出
　　你使一切生命苏醒
　　你使每一棵草儿都得到阳光你使每一朵花儿都吐出芬芳你使有翅
膀的飞翔，有口的歌唱在长夜中人们期待你的来临你从不使希望者失望
是谁呢？
　　愿用洁净的泉水为我沐浴的是谁呢？
　　愿用带露的草叶医治我的伤痛的是谁呢？
　　在狂风暴雨的鞭打中，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愿和我一同在泥泞
中跋涉的
　　是谁呢？
　　当我在人群的沙漠中飘泊，感到饥渴困顿，而又无告无助，四顾
茫然，愿和我分食最后一片面包，同饮最后一杯水的
　　是谁呢？
　　当我被钉在十字架上，受尽众人的嘲笑凌辱，而仍不舍弃我，用
含着泪、充满爱的眼凝望我，并为我祝福的是谁呢？
　　１９５６年
　　在我们共同唱过的歌中我想着你，亲爱的人
当我轻轻地唱着
我听到了你应和的歌声我听到了你应和的歌声当我轻轻地唱着
在我们共同唱过的歌中辉耀着灿烂的青春？？１９５６年
　　
雪
　　落雪了，落雪了，
　　雪落在蒙蒙的池塘上
　　落在空旷的田野上
　　落在荒秃的树枝上
　　落在灰色的瓦扉上
　　？？？？
　　雪落在我的心上。
　　像每次落雪时一样
　　我又在雪中想起了你。想起了那个黄昏
　　我们怎样披着风雪，
　　握着手，静静地站在龟山上眺望着雪花飘飞的童话中的大城；想
起了九年前的除夕，我们怎样坐在挂篷的三轮车上如同坐在乌篷船里，
　　篷外是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是飘流的灯光和大雪。？？？？
　　呵，那些永不复返的日子，那些梦境，那些心中的诗。在一次风
暴中，我们像两只小船那样，有人生的海洋上失散了。六年多了，我不知道
你的消息，我衷心地为你祝福而且常常不能自已地想起你：在那几个铭刻着
我们感情历程的日子里想起你，在倾听过我们低语的大树下想起你，在我们
共同唱过的歌中想起你，在我们共同走过的街上想起你，在无眠的夜间想起
你（而我有着那么多的无眠之夜），也在落雪的时候想起你。你在哪里呢？
　　你此刻是不是也站在一个迎雪的窗前呢？你是不是也还记得那些
日子呢？过去闪耀着欢乐的光辉，也是沉重的负担，我希望你记得，又但愿
你遗忘。？？？？
　　雪落着，
　　雪花在渐渐浓厚的暮色中闪耀，雪落着，
　　雪落在我的心上使我的心更寒冷了。我轻轻地呼唤着雪，雪，雪？？
呵，我是在轻轻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我是在轻轻地呼唤着
　　那常常在我心中回响、荡漾，而我不敢大声说出的
　　你的名字？？
　　１９６０年１２月，花山
　　
两只小船
只在暴风雨中失散的小船又在平静的港口相会了。那破碎的白帆上
　　还印刻着风暴的呼啸声；那破损的船舷上
　　还残留着惊涛骇浪的齿痕。在狂风暴雨的黑夜，
　　它们的命运都贴着大海的漩涡，却又几乎绝望地相互寻找。现在
风平了、浪静了，海上升起辉煌的黎明。两只小船并肩航行，靠得紧紧？？
１９６１年１１月
有　赠
我是从感情的沙漠上来的旅客，我饥渴、劳累、困顿。我远远地就看
到你窗前的光亮，它在招引我——我的生命的灯。我轻轻地叩门，如同心跳。
你为我开门。
你默默地凝望着我（那闪耀着的是泪光么？）你为我引路、掌着灯。
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你洁净的小屋，我赤着脚走得很慢，很轻，但每一步
还是留下了灰土和血印。你让我在舒适的靠椅上坐下。你微现慌张地为我倒
茶，送水。我眯着眼，因为不能习惯光亮也不能习惯你母亲般温存的眼睛。
我的行囊很小，但我背负着的东西却很重，很重，你看我头发斑白了，背脊
佝偻了，虽然我还年轻。
一捧水就可以解救我的口渴，一口酒就使我醉了，一点温暖就使我全
身灼热，那么，我能有力量承担你如此的好意和温情么？我全身颤栗，当你
的手轻轻地握着我的。我忍不住啜泣，当你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你愿这样
握着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长途么？你敢这样握着我的手穿过蔑视的人群么？在
一瞬间闪过了我的一生，这神圣的时刻是结束也是开始。一切过去的已经过
去，终于过去了，你给了我力量、勇气和信心。你的含泪微笑着的眼睛是一
座炼狱。你的晶莹的泪光焚冶着我的灵魂。我将在彩云般的烈焰中飞腾，口
中喷出痛苦而又欢乐的歌声。
１９６１年１１月
　　
你说你并不需要一座金屋而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小巢我一口
一口地到处为你衔草温
暖你，用自己的体温和自己的羽毛我用嘶哑的喉咙唱着自己的歌为你，
为了安慰你的寂寞我愿献出一切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呵，并不贫穷这一切都是属于我们的：旷野、草原、丛莽
海洋、天空、阳光？？让我们在小小的巢中栖息在无垠的天地翱翔１
９６１年
　　
感　激
在巨大的痛苦中我无言而你亲切的关怀常常使我含泪我懂得什么是感
激
因而我知道我不必说出我的感激我在你关切的目光中大步向前即使道
路坎坷，遍地荆棘即使在炼狱的烈火中，我也决不呻吟因为耳边响着你的一
句话：我愿随你永不超生呵，不，我不要你因为我而受到一点损害如果那样，
那就真正伤了我的心了我要的是——仅仅是你的一句不必兑现的诺言让它培
润我有时枯萎的勇气１９７１年
　　
无言的歌
我不必祈求你此刻得不到的东西，我不必祈求你的幸福。日日夜夜，
我只祝愿你平安。如果你平安，在此刻就是你最大的幸福了，如果你平安，
在此也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的祝福。
我要献给你一首诗——
那是一直在我心中的。当我要将那献给你时，却找不到言辞。那么我
就献给你一首无言的歌吧。让我的无言的歌飞去陪伴你的无言的寂寞。让我
的无言的歌帮助你也帮助我生活。１９７１
年老水手的歌
160
春天总是先来到人的心上？　。啊，严寒可以封冻大地却封冻不了心中
的火焰春天总是先来到人们的心上然后才走向森林、旷野、草原？　。１９７
７年
　　
春的跃动
从严寒到温暖，
从深深的积雪到开花的田野，从灰暗的天空到明亮的蔚蓝，——春天
来了，春天来了，春天在将我亲切呼唤。将棉衣敞开，站在融雪的山巅。
看哪，耕耘的人们，浩荡的大江奔驰的列车，无穷的远方？？呵，我
满怀激动，我满怀渴望。是什么暖流在我周身汹涌？是谁的梦幻曲在我心中
震荡？我期待着什么？寻求着什么？复活的大地在我的泪光中闪射着彩虹般
的光华，我祝福每一个人，每一片新叶，每一枝幼苗，
我爱这田野，这江流，这阳光？？我唱起了年青时唱过的歌，年轻时
的梦想我并未遗忘。
一如当年，我向往
战斗的欢乐和献身的喜悦；一如当年，我的心
像白云那样温暖，明亮，像云雀那样
在蓝色的天空与绿色大地之间上下求索地翱翔？？
１９７７年，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天
　　
鸟和春天
　　在这个春天的早晨
　　一只我叫不出名的小鸟在我窗外的一棵大树上歌唱它跳跃在绿色
的新叶中面向绿色的田野
　　它的歌声也闪着绿色的光是在赞美什么、呼唤什么吗它唱得那样
欢乐
　　那样如醉如狂
　　它衔着它的歌
　　矫健地飞向蔚蓝的天空像一支射出的箭
　　飞、飞、飞
　　它将自己的歌和生命
　　一齐溶于春天的阳光
　　１９７７年
春的启示
暴风雪中也孕育着种子老树也能发绿叶新枝
让春天永远留在你心中１９７７年
　　
历　史
历史是无情的
　　她唾弃应该唾弃的渣滓历史是有情的
　　她决不使无辜者含冤
　　历史是庄严的
　　她不准人随意玷污
　　历史是神圣的
　　她不让人任意装点
　　历史是公正的
　　剥开假面驱散迷雾
　　恢复一切本来的面目
　　历史是正直的
　　有的人被钉在耻辱柱上有的人被写进光辉的诗篇历史在前进
　　有时踏着蒺藜
　　有时奔驰平原
　　她有美丽的云霞
　　也有地狱的烈焰
　　１９７８年
　　
潮　流
千万道细流、小溪
　　从深山大谷中蜿蜒而出从地下河道穿越而过
　　汇合成大江，奔向大海它的上空，有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急雨
似箭
　　有时微风轻轻吹拂
　　阳光普照，满天云彩
　　它有时平稳地流淌
　　万里无波，一条闪光的绢带它有时愤怒地咆哮
　　急浪大涛，汹涌澎湃
　　阵阵回流，无数漩涡
　　不能改变它的方向
　　它涉过险滩，撞击暗礁猛冲峭壁悬岩
　　它日夜奔腾不息
　　无可阻拦，不能抵挡
　　它的歌声在高空中激荡向海！向海！向海！
　　
我遥望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尔抬头遥望六十岁，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遥望我年轻的时
候，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１９８１年３月１２日
　　
是的，我还爱着
　　呵，我的年纪，我的年纪，还有我这颗孩子似的心是的，我还在
爱
　　我还爱着，虽然
　　在我这样的年龄
　　应该有一颗淡泊、宁静的心我比年轻时更热切地
　　期待着春天的来临
　　（因为我比年轻时更珍惜她）虽然我也并不畏惧狂暴的冬天而且，
我也喜爱
　　那飞舞的雪，晶莹的冰我常常和青年们一道去攀登那雄伟险峻的
高山
　　陡坡使我腿软，深谷使我目眩我还是一步一步紧跟着我要试一试，
再试一试自己的力量和勇气
　　而不仅仅是为了去看绝顶的风景我是运动场上忠实的观众我鼓
掌、惊叹、欢呼、紧张、激烈的气氛使我陶醉呵，那青春的力，青春的光彩
那勇敢向前的拼搏精神我
喜爱那些平凡的劳动者：一个在黎明时扫街的清洁工一个带来海的气
息的水手一个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