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上)〔爱尔兰〕伏尼契-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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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定是一次愉快的经过。”
“噢,还可以!当然了,先苦后甜嘛。 但是总的来说,生活还是美妙的。 比方说捕蛇——”
他滔滔不绝,谈起一个又一个的轶闻趣事。 一会儿谈到了阿根廷战争,一会儿谈到了巴西探险,一会儿又谈起了伙同土著一起猎杀猛兽和冒险。 加利就像聆听童话的小孩一样津津有味,不时地提出问题。 他具有那种易受影响的拿破仑气质,喜欢一切惊心动魄的事物。琼玛从篮子里拿出针织活,默不做声地听着,又低头忙着手中的活儿。 马尔蒂尼有些坐立不安,皱起了眉头。 在他看来,牛虻在讲述这些轶闻趣事时的态度既夸张又做作。 在过去一个星期里,他看见牛虻能以惊人的毅力忍受肉体的痛苦。 他愿钦佩这样的人,但他还是实在不喜欢牛虻,不喜欢他所做的事和他做事的方法。“那一定是一种辉煌的生活!”加利叹息了一声,带着纯真的妒忌。“我就纳闷你怎么就下定了决心,竟然离开了巴西。其他的国家与巴西相比,都显得平淡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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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在秘鲁和厄瓜多尔时最快乐,”牛虻说道,“那里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天气当然很热,特别是在厄瓜多尔的沿海地区。 简直让谁都受不了。 但是景色很美,简直让人想象不出。”
“我相信,”
加利说道,“在一个野蛮的国家能够享受自由,这比任何景色更能吸引我。 置身于拥挤的城市之中,永远也体会不到个人的尊严。”
“是啊,”牛虻说。“那——”
琼玛从针织活上抬起眼睛看他。 他打住了话头,脸胀得通红。 接着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该不会又发作了吧?”加利关切地问道。“噢,没啥。 谢谢你的镇、镇、镇静剂,我还骂、骂、骂了它一通呢。 马尔蒂尼,你现在打算走吗?”
“是啊。 走吧,加利。 我们要迟了。”
琼玛跟着他俩走出了房间,回来时端着一杯牛奶。 里面加了一个鸡蛋。“请把这个喝了吧。”她说,温和中带着威严。 然后她又坐了下来,忙她的针织活。 牛虻温顺地喝了。在半个小时之内,谁都没说话。 然后牛虻低声喊:“波拉夫人!”
她抬起头。 他正在扯着沙发垫毯的流苏,仍旧低着头。“你现在不相信我讲的是真的吧。”他开口说道。“我一点不怀疑你讲的是假话。”她平静地回答。“你是对的。 我始终都在讲假话。”
“你是说打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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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 我根本就没有参加过。 至于探险,我几次险中化夷,大多数的故事都是真的,但是我并不是那样受的伤。 你已经发现了一个谎言,我看不妨我承认说了许多谎言。”
“你难道不认为编造那些假话是浪费吗?”她问。“我倒认为根本就犯不着那样。”
“你的意思是什么?你知道你们英国有一句谚语:‘什么也别问,你就不会听到谎话。’那样愚弄旁人对我来说并非一件乐事,但是他们问我怎么成了残废,我总得回答他们。 我索性编造一些美丽的谎话。 你已看到加利多高兴。”
“你不愿意说出真话来使加利感到高兴吗?”
“真话?”他把目光从手中的流苏移开,挑起眉毛。“你让我跟这些人讲真话吗?
我宁愿先割下舌头!“他有些尴尬,随即脱口说道,”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如果你愿意听,我告诉你吧。“
她默默地放下针织活。 她感觉这个强硬、神秘、并不讨人喜欢的人有着某种悲戚的可怜之处,他突然要对一个他不很了解并且显然也不喜欢的女人倾诉他的心里话。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抬起了头。 他正把左臂支在身边的小桌子上,用那只残手掩住眼睛。 她注意到他手指的神经紧张起来,手腕的伤疤在抽搐。 她走到他跟前,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猛然惊醒,并且抬起了头。“我忘、忘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带着歉意。“我正要、要给你讲、讲——”
“讲——那起使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意外事故或者别的什么。 但是如果我让你感到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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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事故?噢,一顿毒打!是啊,只是一起意外,是被火钳打的。”
她茫然不解地注视着他。 他用那只微颤的手,往后把头发抹到脑后。 他抬头望着她,微微地一笑。“你不坐下?
请把你的椅子挪近一些。 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挪了。 真、真的,这会儿我想起了这件事,如果里卡尔多当时给我治疗,他会把我这个病例当成一个宝贵的发现。 他具备外科医生那种热爱骨头的劲儿,我相信我身上能够打碎的东西全都给打碎了——除去我的脖子。“
“你的勇气也是,”她轻声地补了一句,“但是你也许把它算在不能打碎的东西当中。”
他摇摇头。“不,”他说,“我的勇气是勉强修补好的,但是那时它也被打得稀碎,就像是一只被打碎的茶杯。 这是最可怕的事了。 啊——你知道的。 呃,我正要给你讲起火钳。”那是——让我想一想——差不多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利马。 你知道的,秘鲁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住在那里你会感到身心愉快。 但是对碰巧落难的人来说,那里就不怎么好了。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到过阿根廷,后来又去了智利,通常是四处漂泊,忍饥挨饿。 为了离开瓦尔帕莱索,我搭上运送牲口的船,在船上打杂。我在利马找不到活干,所以我到了码头——你知道,也就是卡亚俄的码头——碰碰运气。呃,当然那些码头是出海的人汇集的下贱地方。不久,我在那儿的赌场里当了一个仆从。我得做饭,在弹子台上记分,为那些水手及其带来的女人端水送酒水,以及诸如此类的活儿。 不是非常愉快的工作,可是找到了这份工作,我仍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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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高兴。那儿至少能有饭吃,能够看到人,能够听到人声——凑合吧。 你也许认为这不算什么。 但我刚得过黄热病,破烂不堪的棚屋是我的定身之处,那个情形实在让人感到恐怖。呃,有天晚上,一个喝醉酒的拉斯加人惹是生非,我被叫去把他赶走。 他上岸以后把钱全输光了,正在大发脾气。 我当然得服从了。如果不干,我就会失掉那份工作,并且饿死。但是那个家伙力气比我大两倍——我不到二十一岁,病愈后就像只小猫一样虚弱无力。 此外,他还拿着一把火钳。“
他停了一下,向她偷偷望了一眼,然后接着说道:“显然他是想把我一下子给弄死,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把事做绝——没有把我全给敲扁了,正好让我可以苟延残喘。”
“哎,但是其他的人呢,他们不能管吗?
他们全都害怕拉斯加人吗?“
他抬起头,笑得很大气。“其他的人?那些赌徒和赌场的老板吗?噢,你不懂!我是他们的仆人——他们的财产。 他们站在一边,看得当然是津津有味。这种事情在那个地方算是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就是这么回事,但你若是取笑对象情况可不一样了。”
她抖起来。“后来呢?”
“这我就说不了许多了: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其后几天一般什么也不记得。 但是附近有一位轮船外科医生,好像在他们发现我没死以后,他被叫来了。 他马马虎虎地把我缝起来——里卡尔多好像认为这活干得很差,不过那也许是出于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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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之间的妒忌吧。 反正在我醒来以后,一位当地的老太太本着基督教的慈悲之心收留了我——听上去很奇怪,对吗?她常常缩在棚屋的角落,抽着黑色的烟斗,在地上吐痰,一个人嘀嘀咕咕。 可是,她心地善良,她对我说,我也许会平静地死去,不让别人打扰我。 但是我心中特别矛盾,我还是选择了活下去。 想要活下去可真难啊,有时我想,费了那么大的劲不太值得。 反正那位老太太极有耐心,她收留了我——多长时间?——在她那间棚屋里躺了近四个月,时常疯言疯语,其余的时间又像一头凶猛的熊,火气很大。 你知道,疼得要命。 而且我的脾气很坏,小的时候给惯的。“
“后来呢?”
“噢,后来——反正我挺了起来,爬走了。 不,不要认为我不愿接受一位穷老太婆的施舍——我已不在乎这种事情了。只是那个地方我再也呆不下去了。你刚才谈到了勇气。如果当时你看到了我那副模样,现在这话你可说不出口!每天晚上,大约到了黄昏,剧烈的病痛就会发作。 一到下午,我就独自躺着,望着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噢,你明白不了!
现在看到日落我就觉得难耐!“
长久的沉默。“呃,然后我就到处漂荡,看看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活干——待在利马我会发疯的。我一直走到了库斯科,在那里——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给你讲起了这些陈年往事,它们甚至都说不上有趣。”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深沉而且严肃。“请别这么讲。”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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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了咬嘴唇,又扯下了一片流苏。“要继续吗?”他在片刻之后问。“如果——如果你愿意。 对你来说回忆往事恐怕是痛苦的。”
“你认为不讲出来我就会忘了吗?
那就更糟。但是不要以为事情的本身让我难以忘怀,忘不了的是我曾经失去过自制力。“
“我——并不是很明白。”
“我是说,我曾经丧失了勇气,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懦夫。”
“人的忍耐力当然是有限度的。”
“对,人一旦达到这个限度,他就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会达到。”
“请告诉我,”她犹豫地问道,“你在二十岁时,怎么独自流落到了那里去的?”
“原因很简单,我的生活原有一个良好的开端,那还在原来那个国家的家中,然后我就离家出走。”
“为什么?”
他哈哈大笑,笑声急促而又刺耳。“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毛头小伙子,应该是这样。 我生在一个过于奢华的家庭,娇生惯养,以为这个世界是由粉红色的棉絮和糖衣杏仁构成的。 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发现了某个我曾信任的人骗了我。 嗨,你怎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没什么。 请你接着向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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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自己被人欺骗了,居然把谎言当真理。 当然了,这是大家都会经历的一点小事。 但是我已跟你说了,我当时年轻,自命不凡,认为撒谎的人应该下地狱。 所以我从家里跑走了,一头扎进南美闯荡,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一个西班牙语单词也不会说,并且无力谋生,只有白净的双手和大把花钱的旧习。 结果自然是一交跌进了真正的地狱,使我不再想象虚无缥缈的地狱是个什么样子。 这一交跌得太深了——等到杜普雷兹探险队过来,把我拉了出去时,正好是五年。”
“五年。 噢,真可怕!你的朋友呢?”
“朋友!我——”他突然冲她恶狠狠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朋友!”
随后他好像对自己的冲动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接着往下说:“你不必把这太当真,我敢说我把那些描绘得一团漆黑,事实上最初的一年半并不那么糟糕。 我那时年轻力壮,我一直混得很不错,在那个拉斯加人在我身上烙印之前。 但是在那以后,我就不能干活了。 如果运用得体,火钳这件有用的工具倒是挺好的。 没人愿意雇用一个残废人。”
“你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就做。有一段时间我靠打零工为生,是为甘蔗园里的那些奴隶干活,取点什么,拿点什么,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可是不行,那些监工总是把我赶走。我腿瘸走不快,而且我也搬不了重东西。 后来我的伤口老是发炎,要不就是得些稀奇古怪的疾病。”过了一段时间我去了银矿,企图在那里找到活干。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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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没找到。 矿主认为收留我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笑话,至于那些矿工,他们揍起我来真狠心。“
“为什么?”
“噢,人的本性如此。 他们看见我只有一只手能还击。 我终于忍受不住,然后漫无目标地流浪四方。就那么瞎走呗,希望奇迹能够发生。”
“徒步吗?靠那只瘸脚?”
他抬起了头,突然喘了一口气。 那副模样挺可怜的。“我——我当时饿着啊。”他说。她略微转过头去,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开口了。 他在说话时声音越来越低沉。“呃,我走啊走啊,直到走得让人发疯,依旧一无所获。我到了厄瓜多尔境内,那里的情况更坏。 有时我补点碎铜烂铁——我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补锅匠——或者帮人跑跑腿,或者打扫猪圈。 有时我——噢,我根本就不知道做些什么。 后来终于有一天——”
那只纤瘦、棕色的手握成了拳头,突然一捶桌子。 琼玛抬起头来,关切地望着他。 他的脸颊对着她,她可以看见他太阳穴上的一根血管就像一只铁锤,迅速而又不规则地敲击着。 她弯腰向前,用手抚摸他的胳膊。“别再讲了,这事谈起来都让人觉得可怕。”
他带着怀疑的目光注视着那只手,摇了摇头,然后从容不迫,接着说道:“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你记得那天傍晚见到的那个杂耍班子吧。 呃,跟那差不多,只是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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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俗,更加下贱。 那个杂耍班子在路旁搭起帐子过夜,我走到他们的帐篷跟前乞讨。 呃,我又饿又热,所以——我昏倒在帐子门口,就像一个束胸的寄宿女生。 所以他们把我弄了进去,给了我白兰地,以及吃的等等。 后来——第二天早晨——他们对我提出——“
又是沉默。“他们想找一个驼子,或者某个怪物,可以让孩子们对他掷桔子皮和香蕉皮——找个让他们哈哈大笑的东西——象那天晚上你看见过那个小丑——呃,我干这行一干就是两年”呃,我学会了多种把戏。我还没那么畸形,办法是有的,给我做了一个驼背,并且充分利用这只脚和这只胳膊——而且那里的人们并不挑剔,他们很容易就会得到满足,只要他们有个活人能糟蹋就行——哪怕是假装也行。“唯一的麻烦是我常常生病,不能表演。 有时,如果班主发了脾气,我的那些旧伤发作时,他也会坚持命令我进场表演。而且我相信人们最喜欢那些晚上的演出。我记得有一次,演出进行到了一半时,我疼昏过去了——在我醒来以后,那些观众围在我的身边——踢我,骂我,砸我——”
“别说了!我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了!”
她站起身,双手捂住了耳朵。 他顿了顿,抬头看见她眼里的泪水。“我真该死,我真象是一个白痴!”他小声说道。她走到屋子的那头,站在那里向窗外看了一会儿。 当她转过身时,牛虻又靠在桌上,一只手蒙住眼睛。 他把她抛到了脑后。 她一句话也不说,坐在他的身边。 沉默了很长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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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她才慢慢地说:“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他身体没有动弹。“你当时为什么不抹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