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中篇小说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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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可以睡,她又不睡了,只是走来走去的。
闲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起来。
淑文不起劲的拿起话筒,“喂?”
“请问张小姐在不在?”那边问。
淑文一怔,才忆起她便是张小姐。
“是找张淑文小姐。”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我是。哪一位?”她猜大概是冰箱公司来追分期付款了。
“你就是淑文?你的声音变沉了,你永远猜不到我是谁的。”那边的人在笑,‘我是唐初正,现在在飞机场。“
“啃,是你?”淑文惊异得话都出不了口,“你怎么回来了?”昨天晚上才提过他,没想到就回来了。
“排开众人,打电话到你家去,你妈告诉我你住的地方,电话,我便打来了。”唐初正在那边爽朗的说。
“好久没见了。”淑文由衷地说。
“淑文,你还是老样子吧?”
“我?”淑文很不愿意的说:“我儿子已经二岁半了,你说我好不好?”
“坚明跟宝宝都好吧?”他问。
“帮谢你,都好。”淑文有点感激。
“淑文,这里有一班朋友在,都是接我风的,现在催我走,车子在等我呢,我今天晚上,回酒店里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真对不起。”
“没关系。”淑文说。
那边的电话挂断了,淑文拿着听筒,呆了好一会。唐初正。他回来了。学成归来了。他才到飞机场,便打了电话来,是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还没忘记张淑文?
淑文有点兴奋,跑到大衣柜前面,拉开穿衣镜照了照自己。除了脸上略泛汗光,有点倦容外,淑文觉得自己并没有怎么的变。
换句话说,她还是很漂亮。只要略略打扮一下,马上可以恢复以前的样子。淑文问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的整理一下呢?
正当她对着镜子照得起劲的时候,刘坚明回来了。
他并没有听见淑文弄饭的声音,跑到厨房去一看,厨房是空的,他发觉妻子在睡房里。
“淑文。”他叫她。
淑文吓了一跳,随即问道:“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坚明放下了公事包。
“一定要做到病了,才可以休息?”
“淑文,”坚明笑,“你又来了。”
淑文不去答他,只是坐在床上怔怔的想。日常的工作的确太无聊了,太苦闷了,她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她在等放假,但是家里面又几时可以放假?
“小明呢?要不要今天晚上就把他送过去?”
淑文索性躺在床上,也不出声。
她在想:唐初正说今晚打电话来,不知道有什么事?他会说些什么?
他说有一大班朋友与他去晚饭,淑文希望她也是其中一份子,四年来天天弄饭,满手油腻,真是没有味道。
淑文下意识的摸了摸双手,的确是粗糙了。
坚明见她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觉得无聊。
“我去抱小明回来,我们出去吃饭。”他去了。
淑文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方才一惊而起,但是她只想了一想,便又躺下来.她实在是很疲倦。
不一会,坚明回来了,小明照例又是脏得不像话,淑文只看了儿子一眼,也不响。
“淑文,去吃饭吧,大家肚子都饿了!”坚明有点不耐烦。
“我不饿,你与小明去吧。”
“淑文,这是什么回事呢?”坚明皱着眉头,“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我知道我是穷,害你吃苦,可是当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曾警告过你,你自己情愿的。”
听了他这些话,淑文瞪起了双眼,给坚明这么一说,倒反而是她不对了。
“老夫老妻,淑文,将就一点吧,来,你换件衣服,我替小明去洗个澡,我们出去玩玩,看场电影。”
淑文依然不想动。
“来,对妈妈说句好话,”坚明把儿子拖过来。
小明含糊的说:“妈妈……去街。”
淑文的心软了下来,“真是,二岁多了,话还是说不齐。”
“好了好了,妈妈开心了。”坚明抹了抹汗。
“我替他洗罢,你坐一会儿,赶来赶去的。”淑文说。
“就是呀,谁也没享福,淑文,只要你高兴,我便有气力,小明也快活──”
“够了。”淑文苦笑一下,“算我脾气不好。”
她替小明洗澡,换上了红色的小毛巾衫,替他梳好了长长的头发,抱他出浴室。
坚明放下报纸,“好漂亮的孩子,是谁?唔?”
小明听了,知道是称赞他,居然指指自己的胸口,坚明大笑起来。
“乖儿子!”他嚷:“真不愧是我儿子。”
淑文见他乐成那个样子,精神也略觉好了一点,她选了一件许久没穿的丝旗袍,旗袍腰身略显得窄了点,但是花色并不大旧。
坚明一见,便说:“来,漂亮妈妈与漂亮儿子,一块儿去吧。”他挽着妻子的手臂。
淑文看他一眼。这家其实是够好了,淑文希望自己可以安份守己一点,正如坚明所说,他也没享福呢。两夫妻,似乎是应该大家出力的。
淑文很矛盾,一时又厌倦这种乏味的生活,一时又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坚明选了一家小小的潮州菜馆,一家三口,唏哩哗啦的大嚼一顿,才吃了十块钱。小明喝着汽水,手舞足蹈,淑文有点安慰。
她感喟道:“要是常常可以这样,就好了。”
“常这样?那也很容易。”坚明说:“其实我们俩的薪水,加在一起,实在不算少了。”
“可是额外的支出可不少呢!”淑文说:
“像你妈那样,一个月也至少给她一、二百,哪里吃得消?你姊姊也真是,完全逃避责任。”
“淑文,要是你不耐烦在家煮,我们就出来吃好了,贵一点也无所谓。”坚明说。
“好吧。”淑文叹口气。
“何必这样悲观呢?淑文,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家比起许多人,是相当美满的,只不过你工作过劳一点,下星期开始,你可以休息了。”
给坚明一说,淑文又看到了希望,她开始觉得一切的忧虑、不满,都是多余的。
他们在饭后,又到游乐场去逛了一会儿,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淑文对生活的要求,一向要比坚明高,坚明满足的,淑文却感到缺乏,衣食住行都勉强过得去,不过是最低的水准,淑文除了这些,还希望有一点享受。
淑文的家境不错,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又一直赚得到钱,难免娇纵一点,一嫁到刘家,像是贬了值似的,这种情形一过四年,当然不高兴。
坚明也了解到这一点,故此他对淑文是一直容忍的。
回到家里,小明没过一会便睡着了。
淑文刚脱了鞋子,电话铃便响了。
唐初正!淑文跳了起来,一定是他!
她拿起听筒,“喂?”
“淑文,你睡了没有?”果然是唐初正。
“没有。”淑文说:“我们也是刚回到家。”
“坚明在吗?”他问。
“ 在。”淑文说。
“那好极了,你告诉坚明,我们后天一块吃饭,我会再通知你们的,现在晚了,不打扰你们,替我问坚明好,再见。”唐初正一说完,又挂了电话,他好像非常忙的样子。
“谁?”坚明问:“这么晚还有电话来?”
“唐初正。”淑文说:“他回来了。”
“谁?”坚明一问:“他?”
“是。他说后天与我们一起吃饭。”淑文说。
“他为什么不与我谈谈?我们有四五年不见了!”坚明很兴奋。
“后天你们不是可以谈个够了吗?”淑文说。
“你刚才好像没有什么惊奇的感觉。”坚明疑惑地道。
“他黄昏已经来过电话了,那时他还在飞机场。”
“哦,原来如此,你应该早点提起。”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现在你不是知道了?”
“唐初正是我的老朋友。”坚明笑道:“我们昨天才谈起过他,这些年来,他一只字也没有寄给我们,但是一回来,却又跟我们聊络上了。”
“看你,好像很开心似的。”
“当然,”坚明说:“我们的朋友又不多。”
“坚明,说正经的,明天我们就把小明送到你妈那儿去住几天吧。”淑文说。
“为什么又急了起来?”坚明问。
“没有什么,我想耳根清静点,小明越来越烦,我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打理他。”淑文随便想了几个理由。
“好吧,我明天下班便把他带过去。”
“唔,现在睡吧。”淑文说。
第二天淑文把家里布置了一下,置了几枝蔓花,插上了,倒也觉得香。淑文一向觉得家里是不错的了,简单、洁净,小小的单位,地板倒也是柚木的,但是一想到唐初正要来,不知怎么的,就嫌这家不够豪华了。
况且冰箱搁在客厅里,也差劲得很,离大方太远了。两个房间又那么小,家具也是粗货。任何人一走进这屋子,便会知道主人不算怎么富裕,过得去就是了。
淑文趁着一个空的下午,将小小的房子左看右看的,尽了她的力使这个家看上去更漂亮。她好像记起来了,唐初正家里面才好呢,他住九龙塘。
淑文奇怪为什么好久以前,她没注意到这一点。一切生活还过得去的少女,都不太重视物质,直到嫁了人,辛辛苦苦,不过维持得如此的时候,才会忽然想起来,如果当初……会有多好。
淑文这么想着,但是她却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爱情当然要比物质重要得多。
淑文又记起唐宅墙内的紫藤花,墙外火红的影树,比起那种够气派的住宅,再豪华的大厦,也给吓了下去,不要说是这一幢了。
淑文怔怔的,她把四年前的事全想起来了。
她像是又看到了唐家对她极好的老佣人,雪白的真丝唐装衫裤,碧绿的翡翠戒子,唐家真有钱,而……而坚明却太寒酸了。
假如她当初嫁了给唐初正,现在的小明怕专门有一个佣人带他了吧?
淑文又警告自己,如果她嫁的是唐初正,根本不会生下小明,而是另外的一个孩子。这种想法都是不对的,既然已经是刘坚明太太了,就应该一辈子忍受下去。
坚明本人倒没有什么,只是他那一门子穷亲戚,拖大带小,撩拨是非的,实在太烦太讨厌了。
淑文无聊的站起来,放好了沙发座垫,这几天她一直心思不属,心中纳闷,要特别找出一个使她不快乐的原因,又寻不出来。
总之每天都是这样,上学、放学、改簿子、看小明、买菜、煮饭、洗衣服、扫地方。四年有差不多二千天了,每天都做这些无关重要的粗工作,真是神仙都会不耐项。
淑文又坐了下来。
她想,她并不介意厨房娘姨,带孩子,只是做了这些,就别叫她再去教书赚钱,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况且赚来的薪水,也全部贴补到家用里去,根本没花到多少。
这个年头,做女人是越来越苦了。
气人的是,刘家还以为她在享坚明的福,并不晓得她出钱又出力,已经熬了四年了。坚明呢,被他母亲说上几句,有时候也会摆出一付自经为是的样子来……
这一切一切淑文都不愿意想下去。
她的错误不是在嫁了坚明,坚明是好人。淑文不该早婚才是真的,她的心理与能力都未有足够应付两个人共同生活引起的烦恼,所以才引起了现在的怨气冲天。
坚明听淑文的话,把小明带去给他母亲照顾,祖母看见孙子,总是高兴的,对媳妇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
小明去了以后,淑文心头一阵松,那天晚上,她以为自己总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不必心惊肉跳,分分钟准备跳起来替小明盖被,喂水的了。
坚明起初也显得开心,他们在商量请唐初正吃饭的事。
坚明说:“应该由我们请客的,他那么远来,我们替他接风,也不枉朋友一场。”
“这一顿饭,要吃多少钱?”淑文问他。
“最多几十块钱。”坚明说。
“我没有几十块钱。”
“我出好了。”坚明笑着拍拍胸口。
“哼,到了月尾,不够又问我借,借了呢,也不见还。上次你母亲生日,硬生生在我这里借了一百块去,哼。你老娘笑得眉开眼花,只道儿子孝顺,却不料出钱可是我这个眼中钉媳妇!”
坚明尴尬了,“这……”
“不是我不够大方,我老做这种笨事,有谁见我情了?你妈、你姊姊,还都嫌我不够三跪九叩,三从四德呢!”淑文的脸色渐渐黯了下来。
“淑文,我们讲请客的事,怎么又拖到这里来了呢?”
“不提你们还会以为我注定是瘟生,任你们欺侮也没敢出半句声!”
坚明有点不快。
“怎么?讲错了?”淑文火气大了起来,“我嫁给你,受过你们刘家什么聘礼?!现在居然给我做规矩?动不动便板面孔?别给面色我看,我红黄蓝白黑都见过!”
“给面色人看的是你!”坚明忍不住了。
“你想吵架?”淑文更加眼红,“先把老婆养得舒服点,才发老爷脾气未迟!”
坚明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了。
淑文想想没意思,忽然哭起来。
别的男人看见女人哭,总会安慰几句,哄哄老婆,小事也就化无了。但是坚明却很特别,他每次看见淑文哭,便是铁青着脸,坐着抽烟,死人也不理。
淑文越来越心灰意冷。索性擦了一个脸,在沙发上睡了,坚明也不去理她。
本来好好的一个晚上,也就这样给破坏了。
淑文第二天起来,坚明已经去了办公,淑文看见自己眼睛肿肿,昨日的气又未消,有什么心情?于是一个电话打到学校去,也不去替学生补习了。
淑文越想越气,真是自结婚以来,享受是一点也无的,生活都是次等的,苦吃了一箩,还惹得看坚明的面色,想想不知道前生欠了刘家什么,今世要这么的偿还。
正在这时候,淑文听见电话铃响了,她懒洋洋的拿起接听。
“淑文?我今天下午五点钟到你们家来怎么样?”唐初正一开口便说。
“唐,”淑文一直这么叫他的,“你现在有空没有?”
“现在?在整行李,怎么?”
“没什么,我没事在家,想出来走走,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淑文轻声的说。
“淑文,你跟我还讲这种客气话?现在是十点半,我十二点来接你好了,我请吃午饭。”
淑文感激的道:“唐,你还是老样子。”
“见了面再说吧,你那儿是九楼吧?你妈说的。”
“是的,中午见。”淑文挂上电话。
她心头一阵痛快,好像已经对坚明报复了。
她还有一个半钟头打扮自己。淑文连忙放热水洗澡,用肥皂好好的擦了一遍,已觉得轻松了不少。
抹干身体她搽了点香水,在镜子里看着,眼睛还是肿,只好刻意的化妆了一下,敷好一层薄粉,淑文自觉美了不少。淑文平时赶得匆忙,是不化妆的。
她挑了一件出外穿的裙子,花色鲜艳,更觉得自己青春了不少,看看时间,还有大半个钟头,淑文又拿出皮鞋,细细的抹干净了,在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