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2006年第4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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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克萨娜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回去讲给同事听,他们谁也不会相信的。病人的饭没吃完?那请随便,厨房这下高兴了,猪狗有的吃了。我们那儿有个名叫任娜的卫生员,就是为了能捞到些残羹剩饭才在那里干的。她有一只大狼狗,一顿要吃多少啊!”
第二十三章
星期一一早我得去上班。我在人类科技馆教俄语。我到现在还纳闷,这些法国人为什么要学俄语。如果是和莫斯科做贸易的商人倒也罢了!但不是,这个学习班只有五个惟利是图的家庭主妇。老实说,她们给的钱很少。就这点钱我是看不上眼的,我和娜塔莎有的是钱。但找点事做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况且这差事也不累:每周两次,每次半小时。这可不是你们每周二十四小时的坐班制。
比如今天,我就折腾了半小时俄语“代词”。我的太太们全都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我也满怀着教书育人的自豪感驱车回家。
在前厅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两只可怕的带有皮捆带的钢纸板手提箱。我盯着这些上世纪五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怪物,感到脊背发凉。不,前来的还不只是它们。看见我古怪的神色,或者说,看见我那张变形的脸,阿卡奇讨厌地嘿嘿笑着,他的话印证了我的想法:
“诺娜总是事前不打招呼就滚来了。”
诺娜!我原来的婆婆。更准确地说,是我的第一任婆婆。总的说来,我结过四次婚。请您不要认为,我数次出嫁是因为我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不,只不过许多女人同她们的情人生活数年而不办理结婚证。打我小的时候起,祖母就反复强调:“结婚证不盖戳,就千万别同男人睡到一个被窝里。他一旦得手,就不想同你结婚。”祖母的策略造成了惊人的后果。如果不是我到了巴黎,我还在没完没了地登记结婚,因为就像我的教授说的那样:
“不断出嫁的总是那些人。”
不幸在于我根本不知道和他如何相处。
每次结婚后家里都会出现一个巨蜥或者鸵鸟般的怪兽。你需要按时给他喂食,清洗笼子,清洁羽毛,夸奖他,使他打起精神。刚过一个月我就烦了。
这本来也算不上什么,但每次还要扯上他妈。对他来讲是“妈妈”,对我来讲是“婆婆”。如果说几任丈夫总是有点差别:列尼亚体重一百二十公斤,而任尼亚的只有六十公斤,那么几个婆婆表现得就像孪生姊妹一样。
刚过一个星期,她们就对儿媳劈头盖脸一通不公正的指责:汤也没有,床单也没熨好,墙角还有灰。
“为何我儿子要和一个不尊敬他老妈的女人结婚!”
每次都以同样的结局告终:我收拾了东西,摔门而去。的确,每次婚姻都有赚头。首次婚姻我得到了阿卡奇。总之他也是我首婚丈夫的儿子,但在我和他爸离婚后,他就跟了我。第二次出嫁我还获得了一只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小狗。第三次出嫁造成了对雅诗兰黛阿米斯香水的反感。第四次出嫁得到的礼物是玛莎。
当时十四岁的阿卡奇大发雷霆:
“如果你想收留所有的弃儿,收养个小男孩也好啊,而不是这个好流鼻涕的小姑娘!”
在我几任丈夫和婆婆的队列中,诺娜绝对是将军。如果我至今想不起来列尼亚妈妈的名字的话,而诺娜我是不会忘记的。也许是因为她是第一任婆婆,抑或是因为她独特的个性。
“糖浆里的毒蛇”是阿卡奇给他祖母起的绰号。她几乎在一所中学当了三十年法语和文学教师。她总是把学生分为优生和差生,只给那些老老实实听她说些腻人的格言的学生打五分,而给其他的人统统打两分。
自从我和她儿子离婚后,她就没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亲人的感觉”只在我和孩子去了巴黎之后才苏醒过来。她就像印度尼西亚的“玛丽亚”台风,每年不期而至。
看着我的脸,阿卡奇继续嘿嘿笑着:
“你看,他给我和玛莎带来什么礼物。”说着他举起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五个皱巴巴、有点腐烂的苹果。
“这些果实,”阿卡奇学着诺娜的口气说,“生长在伟大国家俄罗斯广袤无垠的土地上。看着这些美好的礼物,知道吗,首先应该尊敬和喜欢我,那个生下你伟大父亲的女人。”
诺娜向来是“礼不惊人死不休”。有一次她一改自己的吝啬,送了我和柯思嘉一只陶瓷花瓶。但第二天花瓶就失踪了。到新年时,婆婆又把它送给我们,但她觉得我不是很感激她,一月二号又拿了回去。这个花瓶后来在三八妇女节时还出现过一次,之后就彻底消失了。还有一床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绒毯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我浑身一抖,很不情愿地走过去打招呼。晚上我们所有的人聚在一起吃晚餐。索菲娅郑重其事地端着一个大汤碗走进来。
“今天路易特地为诺娜做了一道肉丁稠辣汤,”娜塔沙隆重地宣布。
“不用费心了,”女客人闷闷不乐地说,并且把嘴巴一瘪,“我对美食不在行,我晚餐半袋酸奶就够了。”
非常生气的娜塔莎吩咐索菲娅:
“去拿半袋酸奶来。”
索菲娅转身离开去了厨房。诺娜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毫不节制的山吃海喝会造成可怕的后果,人就会不再想那些美好的……”
“那您可说错了,”奥克萨娜反驳道,“食物同样也是美好的。路易可是手艺一流。尝尝色拉吧。”
诺娜气得满面通红。我们大家都默默地一言不发,但从没见过我婆婆的奥克萨娜还在冒失地说:
“或者拿这些点心来说吧,的确赏心悦目,我在这儿吃了整整五公斤。”
“那还用说,”诺娜从牙缝里含含糊糊挤出一句,“吃别人的饭食么,你吃多少也不觉得可惜。”
金尼斯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为什么对我妈说这么无理的话,你自己就已经喝了两碗汤!”
诺娜一气之下,用勺子敲着桌子说:
“小孩子应当闭嘴,你,”她扭头对阿卡奇说,“别人羞辱你父亲的老妈,你却无动于衷地看着。”
玛莎也投入了战斗:
“金尼斯不是在羞辱你,他是对的。你说只要半袋酸奶,但你已经吃了多少啊!”
诺娜从桌旁站了起来:
“只要有小孩在场就会闹得鸡犬不宁。已经九点钟了,他们该上床了。亲爱的,”她对奥克萨娜说,“肥胖人不美。你应该减点肥。请给我一茶勺盐、苏打和一杯开水。”
“你要喝盐水?”玛莎很吃惊。
诺娜就像所有仇恨孩子的中学教师一样,脸都气歪了,她解释道:
“饭后必须用加盐和苏打的溶液漱口。食物残渣在牙齿间分解,会形成龋牙。”
我感到恶心。看来,娜塔莎也是一样,因为她突然跑出餐厅。
很晚了,当我都已经钻进被窝时,阿卡奇进来了。
“奶奶真有一套。说她根本没钱,问你能否随便给她件衣服和裙子遮羞!”
我叹了一口气。诺娜的丈夫是位被政府优待的将军。他给诺娜留下了五居室的住宅、两层楼的别墅和大笔的钱。已故的公公显然有先见之明,积攒的全是美元。现在诺娜什么也不缺。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把自己的大房子租给一个什么外交官。自己住在别墅里,多半还没有动用“黄金储备”。
“你跟她说,明天我们去给她买一切必需品。”
第二十四章
星期二花在了商场。
“一个人全身上下应该漂亮潇洒,”在阿卡奇开车去撒马利亚百货商店的路上,诺娜用她那洪亮的声音庄严地说,“衣着不整、头发蓬乱,这副模样是对周围人的一种侮辱。但在这种情况下,衣服不应该太惹眼。”
她的论断绝对正确,并且她具有极好的鉴赏力,总是从商场的衣架上取下最贵最时髦的衣服。
阿卡奇看了一眼账单,只发出了一声怪叫。
购物狂欢一直持续到午饭前。然后诺娜和孙子回家去。我呢,撒谎说要办件刻不容缓的事,就开始无忧无虑地在街上闲逛,为自己终于可以一个人静一静而暗自高兴。我吃了自己喜欢吃的汉堡包,悠闲地看了会儿报纸,又在沿岸街上从容地抽了支烟……
但凡事得有个度,该回家了。
前厅只有闹钟在滴答作响。餐厅和客厅空无一人,车库里也不见轿车和摩托车。家里的人都胆怯地四下跑散,好给诺娜腾出战场。我坐到客厅里,等他们回来。
诺娜显然在洗澡,她没露面。我筋疲力尽,静静地在沙发上打起瞌睡来。
“夫人,”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夫人,醒醒。”
我的眼皮重如千斤,我终于睁开双眼,面前出现了索菲娅担心的面孔:
“夫人,或许该去看看客人怎么了?浴室的淋浴声已经响了四个小时,而她一次也没出来过。万一她的心脏难受呢?”
我吃力地坐了起来:
“这位太太是没有心的。家里的人都哪儿去了?”
“都不在家。娜塔莎夫人和奥克萨娜夫人去看歌剧了,阿卡奇先生和妻子在医院,孩子们在兽医医院上练习课。玛莎说,他们要收拾兽笼,晚上十点才能回来。还有卢伊莎夫人打来电话,说晚上九点钟过来,给奥克萨娜带了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我慢腾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索菲娅是对的,应该去看看,万一诺娜淹死了呢?浴室的门没锁,我敲了敲门就推门进去了。
诺娜背对着门口坐在圈椅里,头上的发型整齐,一只手无力地垂着。竟然能睡着!圈椅旁的小桌上放了瓶打开的意大利苦杏酒和一只高脚杯。好酒独自吞。她享受了这瓶烈性甜酒,然后又去教训别人要有健康的生活方式。哼,我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要让这个令人讨厌的无耻之徒尴尬尴尬。
“诺娜,晚饭做好了!”
我绕过圈椅看见了她那张脸。双眼鼓凸,嘴里流着涎水,脸颊和额头上有种无法形容的青色——婆婆好像彻底死了。
“天哪,”我的脑海中响起这么一句,“柯思嘉的第五任老婆列丽卡走运了,她终于摆脱了这个吸血鬼。”
但过了一会儿,另一种想法又浮现在我脑海里——死了!突然在我家无疾而终。天哪,该怎么办?当然要给卓尔施打电话!
晚上九点半时家里满是人。卓尔施、鉴定专家巴特雷克和另一名不认识的法医赶来了。
巴特雷克仔细看了看尸体,闻了闻高脚杯,然后问道:
“还有谁喝了这瓶酒?”
“好像没谁。我连她在哪儿拿的都不知道。家里没存放意大利苦杏酒,没人爱喝。烈性甜酒我们有‘波尔斯’和‘爱尔兰百利’。不过,我现在问问索菲娅。”
女管家的到来,使我们立即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大概在中午十二点时,邮递员送来一个漂亮的盒子,上面的卡片写着“送给瓦西里耶娃的意想不到的礼物”。这个礼物被放在前厅的小桌子上。
“那为什么她拿了这个礼物?”卓尔施很惊讶。
“要知道,诺娜也姓瓦西里耶娃。这种姓在俄罗斯很常见。我和第一任丈夫就同姓。大概,诺娜以为这是给她的礼物。你认为,她喝多了,心脏受不了?”
巴特雷克冷笑一声:
“我敢打赌,瓶里的氰化物足以把你过去和将来的所有婆婆都放倒。”
我的脸吓得霎时白了:
“什么氰化物?怎么她被毒死了?”
“好像是。”
“天哪,你怎么这么快就下了结论?”
“我没下任何结论,”巴特雷克皱着眉头说,“只是根据我的推断。首先,她的脸色是典型的氰化物中毒表现,再就是气味,你是否觉得有股苦杏仁味?”
“意大利苦杏酒总是散发着一股杏仁味呀。”
巴特雷克点头说:
“正因为如此,它通常被用于此目的。那些人头脑太简单——把毒药藏到杏仁点心里,或者是塞到意大利苦杏酒里面,想掩盖毒药的气味。应当承认,这种诡计经常得逞。你婆婆几乎毫不怀疑地喝了整整一大杯。我还是首次看到,烈性甜酒一大杯一大杯喝的。她准是一口气就干了。毒药瞬间会封喉,通常一杯还没喝完人就不行了。”
“别再卖弄你的法医学了。”卓尔施插嘴道,“开始检查尸体吧,我和达莎谈谈。”
我们下楼来到客厅。
“你明白吗,我要和你正式谈谈?”卓尔施问,一边掏出一沓各式各样的表格。“你前任婆婆有仇人吗?”
“很多,一大堆人仇恨她。这毫不奇怪,她对谁都没一句好话。总是像在播送教学节目般地教训所有的人。既贪财又令人厌恶,还厚颜无耻——谁也不喜欢她。家人亲戚都是靠那点血缘关系才忍着。”
“但那些熟人都在俄罗斯呀?”
“是啊,在法国她只和我们打交道。”
“那你们当中谁希望她死呢?”
“前些年应该说是我。整整五年睡觉前我都在想像那些血腥的一幕:诺娜被车轧死,在树上吊死,被人用匕首杀死……后来我和柯思嘉离了婚,她对我来说就无所谓了,她什么也不是,根本无关紧要。我甚至清楚,在我这些活着的婆婆当中,她还不是最可怕的。那个玛丽娅,虚情假意得多叫人厌恶!娜塔莎只是在巴黎才认识诺娜的,奥克萨娜只是昨天才首次见到她。不,这里没有谁想害死她。她令我们不堪忍受,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星期,但想把她给毒死——这太过分了!”
卓尔施皱起眉头:
“你明白吗,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没害死她。”
“这就是说,他们实际上想毒死你,我亲爱的!”
“你在开玩笑!”
“绝对不是在开玩笑。按你所说,诺娜没有熟人在巴黎。那谁能给她寄来一瓶酒?不,我的小猫咪,那瓶烈性甜酒是为你准备的!诺娜是突然来做客吗?”
“是啊,她从来不打招呼就来。”
“你看,谁也不知道她在这儿。不,这礼物是给你的,却被诺娜阴差阳错地给享用了。现在你好好想想,是谁爱你爱得这么深?”
我紧闭着嘴唇,那会是谁呢?娜塔莎、奥克萨娜、阿卡奇、奥丽娅、玛莎、金尼斯——怀疑家里的人是可笑的。季马?但他刚好知道我现在不喝意大利苦杏酒,不尝烈性甜酒。索菲娅、路易、逸夫,也许是送牛奶的或是送面包的?不,很可能是那个杀猪佬,我不久前因一笔账把他骂了一顿。还有可能是我在人类科技馆教的几个学生,但她们不知道我住哪儿。再就是省里的两个熟人、阿卡奇的几个同事……我会得罪谁呢?老实说,我给卓尔施添了不少麻烦。也许,是局长想干掉我,现在自己又来调查这起未遂案?
前厅里一阵喧哗,紧接着吵吵嚷嚷的孩子们冲进客厅。
“什么,”他们像爆豆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这是真的吗?”“巴特雷克叔叔跟我们说了!她被毒死了?现在她的尸体搁到哪儿?我们把她葬在什么地方呢?”
“对,真的呢。”走进来的娜塔莎说,“她的葬礼怎么办?”
卓尔施叹了一口气:
“应该通知领事馆,然后,如果你们不想送棺材去莫斯科的话,那就给她的亲人打个电话。”
娜塔莎对我说:
“叫柯思嘉来。”
岁月惊异地改变了一个人的容颜,但是它无法改变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