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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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应当怎么办呢?通知那两个遭暗算的人吗?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呢?他不知道他们的住址。她在他眼前重现了片刻,随即又隐没在巴黎的汪洋大海中了。傍晚六点,在门口守候白先生,等他一刻便把阴谋告诉他吗?但是容德雷特和他的那伙人会看出他的窥探意图,那地方荒凉,力量对比悬殊,他们有方法或把他扣住,或把他带到远处去,这样他要救的人也就完了。刚敲过一点,谋害行动要到六点才能实行,马吕斯眼前还有五个钟点。
只有一个办法。
他穿上那身勉强过得去的衣服,颈子上结一方围巾,拿起帽子,好象赤着脚在青苔上走路那样一点声息也没有,溜出去了。
而容德雷特大娘仍在废铁堆里乱翻乱捞。
出了大门,他便走向小银行家街。
在这条街的中段,有一道很矮的墙,墙上有几处是可以一步跨过去的,墙后是一片荒地。他一路心中盘算,从这地方慢慢走过,脚步声消失在积雪里。他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细声谈话。他转过头去望,街上一片荒凉,不见有人,又是在大白天,他却明明听见有人在谈话。
他想起要把头伸到身边的墙头上去望望。
果然有两个人,背靠着墙,坐在雪里低声谈话。
那两个人的面孔是他从没见过的。一个生一脸络腮胡子,穿件布衫,一个留一头长发,衣服破烂。生络腮胡子的那个戴一顶希腊式的圆统帽,另一个光着头,雪花落在他的头发里。
马吕斯把脑袋伸在他们的头上面,可以听到他们所说的话。
留长发的那个用肘弯推着另一个说:
“有猫老板,不会出漏子的。”
“你以为?”那胡子说。接着留长发的那个又说:
“每人一张五百大头的票子,就算倒尽了霉吧,五年,六年,十年也就到了顶了。”
那一个伸手到希腊帽子下面去搔头皮,迟疑不决地回答:
“是呀,这东西一点不假。谁也不能说不想。”
“我敢说这次买卖不会出漏子,”留长发的那个又说,“那个老什么头的栏杆车还会套上牲口呢。”
接下去他们谈起前一晚在逸乐戏院看的一出音乐戏剧。
马吕斯继续走他的路。
他感到这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背后,蹲在雪里,说了那些半明不白的话,这也许和容德雷特的阴谋诡计不是没有关系的。“问题”便在这里了。
他向圣马尔索郊区走去,向最先遇到的一家铺子探听什么地方有警察的哨所。
人家告诉他蓬图瓦兹街十四号。
马吕斯向那里走去。
在走过一家面包店时,他买了两个苏的面包,吃了,估计到晚饭是不大靠得住的。
他一面走,一面感谢上苍。他心里想,他早上如果没有把那五法郎送给容德雷特姑娘,他早已去跟踪白先生的那辆马车了,因而什么也不会知道,也就没有什么能制止容德雷特两口子的暗害阴谋,白先生完了,他的女儿也一定跟着他一同完了。
十四 一个警官给了一个律师两拳头
到了蓬图瓦兹街十四号,他走上楼,要求见哨所所长。
“所长先生不在,”一个不相干的勤务说,“但是有一个代替他的侦察员。您要和他谈谈吗?事情急吗?”
“急。”马吕斯说。
勤务把他领进所长办公室。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一道栅栏后面,紧靠着一个火炉,两手提着一件宽大的、有三层披肩的加立克大衣的下摆。那人生就一张方脸,嘴唇薄而有力,两丛浓厚的灰色鬓毛,形象极其粗野,目光能把你的衣服口袋翻转。我们不妨说那种目光不能穿透却会搜索。
这人神气的凶恶可怕,比起容德雷特来也差不了多少,有时我们遇见一头恶狗并不比遇见狼更放心。
“您要什么?”他对马吕斯说,并不称一声先生。
“是所长先生吗?”
“他不在。我代替他。”
“我要谈一件很秘密的事。”
“那么谈吧。”
“并且很紧急。”
“那么赶紧谈。”
这人,冷静而突兀,让人见了又害怕,又心安。他使人产生恐惧心和信心。马吕斯把经过告诉他,说一个他只面熟而不相识的人在当天晚上将遭到暗害;他说自己,马吕斯·彭眉胥,律师,住在那兽穴隔壁的屋子里,他隔墙听到了全部阴谋;说主谋害人的恶棍是个叫容德雷特的家伙;说这人还有一伙帮凶,也许是些便门贼,其中有个什么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说容德雷特的两个女儿将担任把风;说他没有办法通知那被暗算的人,因为他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最后还说这一切都将在当晚六点动手,地点在医院路上最荒凉的地方,五○一五二号房子里。
提到这号数时,侦察员抬起头,冷冷地说:
“那么是在过道底上的那间屋子里吧?”
“正是,”马吕斯说,他又加问一句,“您知道那所房子吗?”
侦察员沉默了一阵,接着,他一面在火炉口上烘他的靴子后跟,一面回答:
“表面的一点。”
他又咬着牙齿,不全是对着马吕斯,主要是对着他的领带,继续说:
“这里多少有点猫老板的手脚。”
这话提醒了马吕斯。
“猫老板,”他说,“对,我听到他们提到这个名称。”
于是他把在小银行家街墙背后雪地上一个长头发和一个大胡子的对话告诉了侦察员。
侦察员嘴里嘟囔着:
“那长头发一定是普吕戎,大胡子是半文钱,又叫二十亿。”
他又垂下了眼睑细想。
“至于那个老什么头,我也猜到了几分。瞧,我的大衣烧着了。这些倒霉的火炉里的火老是太旺。五○一五二号。从前是戈尔博的产业。”
接着他望着马吕斯说:
“您只看见那大胡子和那长头发吗?”
“还看见邦灼。”
“您没有看见一个香喷喷的小个子妖精吗?”
“没有。”
“也没有看见一个又高又壮、长得象植物园的大象那样结结实实一大块的人吗?”
“没有。”
“也没有看见一个类似从前红尾那种模样的刁棍?”
“没有。”
“至于第四个,谁也没有见过,连他的那些帮手、同伙和喽罗也没见过。您没发现,那并不奇怪。”
“当然。这是些什么东西,这伙人?”马吕斯问。
侦察员继续说:
“并且这也不是他们的时间。”
他又沉默下来,随后说:
“五○一五二号。我知道那地方。没办法躲在房子里而不惊动那些艺术家。他们随时都可以停止表演。他们是那么谦虚的!见了观众便扭扭捏捏。那样不成,那样不成。我要听他们歌唱,让他们舞蹈。”
这段独白结束以后,他转向马吕斯,定定地望着他说:
“您害怕吗?”
“怕什么?”
“怕这伙人。”
“不会比看见您更害怕些。”马吕斯粗声大气地回答,他开始注意到这探子还没有对他称过一声先生。
侦察员这时更加定定地望着马吕斯,堂而皇之地对他说:“您说话象个有胆量的人,也象个诚实人。勇气不怕罪恶,诚实不怕官家。”
马吕斯打断他的话,说道:
“好吧,但是您打算怎么办?”
侦察员只是这样回答他:
“那房子里的住户都有一把路路通钥匙,晚上回家用的。
您应当也有一把。”
“有。”马吕斯说。
“您带在身上了?”
“在身上。”
“给我。”侦察员说。
马吕斯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他的钥匙,递了给侦察员,说:
“您要是相信我的话,您最好多带几个人去。”
侦察员对马吕斯望了一眼,那神气仿佛是伏尔泰听到一个外省的科学院院士向他提供一个诗韵,他同时把两只粗壮无比的手一齐插进那件加立克大衣的两个宽大无比的口袋里,掏出两管小钢枪,那种叫做“拳头”的手枪,他递给马吕斯,干脆而急促地说:
“拿好这个。回家去。躲在您的屋子里。让别人认为您不在家。枪是上了子弹的。每支里有两粒。您注意看守。那墙上有个洞,您对我说过。那些人来了,让他们多少活动一下。当您认为时机已到,应当及时制止了,便开一枪,不能太早。其余的事,有我。朝空地方开一枪,对天花板,对任何地方,都行。特别留意,不能开得太早。要等到他们已开始行动后,您是律师,一定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马吕斯接了那两支手枪,塞在他上衣旁边的一个口袋里。
“这样鼓起一大块,别人能看出来,”侦察员说,“还是放在您背心口袋里好。”
马吕斯把两支枪分藏在两个背心口袋里。
“现在,”侦察员接着说,“谁也不能再浪费一分钟。什么时候了?两点半。他们要到七点才动手吧?”
“六点。”马吕斯说。
“我还有时间,”侦察员说,“但只有这一点时间了。您不要忘了我说的话。砰。一枪。”
“放心。”马吕斯回答。
马吕斯正伸手要拉门闩出去,侦察员对他喊道:
“我说,万一您在那以前还需要我,您来或是派人来这里找我就是。您说要找侦察员沙威就行了。”
十五 容德雷特采购用品
过了一会儿,将近三点钟,古费拉克在博须埃陪同下,偶然经过穆夫达街。雪下得更大了,充满了空间。博须埃正在向古费拉克说:
“见了这种成团的雪落下来,就会说天上有成千上万的白蝴蝶。”忽然,博须埃瞧见马吕斯在街心朝着便门向上走去,神气有些古怪。
“嘿!”博须埃大声说,“马吕斯!”
“我早看见了,”古费拉克说,“不用招呼他。”
“为什么?”
“他正忙着。”
“忙什么?”
“你就没看见他那副神气?”
“什么神气?”
“看来他是在跟一个什么人。”
“的确是。”博须埃说。
“你看他那双眼睛。”古费拉克接着说。
“可是他在跟什么鬼呢?”
“一定是个什么美美妹妹花花帽子!他正发情呢。”“可是,”博须埃指出,“这街上我没看见有什么美美,也没有妹妹,也没有花花帽子。一个女人也没有。”
古费拉克仔细望去,喊道:
“他跟一个男人!”
确是一个男人,戴鸭舌帽的,走在马吕斯前面,相隔二十来步,虽然只望见他的背,却能看出他的灰白胡须。
那人穿一件过于宽大的全新大衣和一条破烂不堪、满是黑污泥的长裤。
博须埃放声大笑。
“这是个什么人?”
“这?”古费拉克回答,“是个诗人。诗人们常常爱穿收买兔子皮的小贩的裤子和法兰西世卿的骑马服。”
“我倒要看看马吕斯去什么地方,”博须埃说,“看看那人去什么地方,我们去跟他们,好吗?”
“博须埃!”古费拉克兴奋地说,“莫城的鹰!您真是个空前的捣蛋鬼。去跟一个跟人的人!”
他们返回往前走。
马吕斯确是看见了容德雷特在穆夫达街上走过,便跟在后面侦察他。
容德雷特在前面走,没想到已有只眼睛盯住他了。
他离开了穆夫达街,马吕斯看见他走进格拉西尔斯街上一栋最破烂的房子里,待了一刻钟左右又回到穆夫达街。他走进当年开设在皮埃尔-伦巴第街转角处的一家铁器店,几分钟过后,马吕斯看见他从那铺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白木柄的钝口凿,往大衣下面藏。到了珀蒂-让蒂伊街口,他向左拐弯,急匆匆走到小银行家街。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停过一会儿的雪又开始下起来。马吕斯隐藏在素来荒凉的小银行家街拐角的地方,没有再跟容德雷特走。他幸亏没有跟,因为容德雷特走近那道矮墙——刚才马吕斯听见长头发和大胡子说话的地方,忽然回转头来,看看有没有人跟踪,肯定没有人,他才跨过墙头,不见了。
墙背后的那片荒地通向一个最初以出租马车为业的人的后院,那人名声素来很坏,已经破产,不过在他那停车篷里还有几辆破车。
马吕斯想起,趁容德雷特不在家,赶快回去,比较稳妥。况且时间已经不早,每天下午,毕尔贡妈妈照例总在去城里洗碗以前,在将近黄昏时把大门锁上,马吕斯已把他的钥匙给了那侦察员,因此他必须赶快。
夜幕四合,天色几乎完全黑了,在寥廓的天边,只有一点是被太阳照着的,那便是月亮。
月亮的红光从妇女救济院的矮圆顶后面升起来。
马吕斯迈开大步赶回了五○一五二号。他到家时,大门还开着。他踮起脚尖上了楼,再沿着过道的墙溜到自己的房门口。那过道两旁,我们记得,是些破房间,当时全空着待人来租。毕尔贡妈妈经常是让那些房门敞开着的。在走过那些空屋子门口时,马吕斯仿佛看见在其中的一间里有四个人头待着不动,被残余的日光透过天窗照着,隐隐约约有点发白。马吕斯怕引起注意,不便细看。他终于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没有让别人看见。这也正是时候,不大一会儿,他便听见毕尔贡妈妈走了,大门也关上了。
十六 用一首流行于一八三二年的英国曲调改编的歌
马吕斯坐在自己的床上。当时大致是五点半钟。离动手的时间只有半个钟头了。他听见自己动脉管跳动的声音,正如人在黑暗中听到表响。他想到这时有两种力量正同时在暗中活跃。罪恶正从一方面前进,法律也正从另一方面到来。他不害怕,但想到即将发生的种种,也不能没有战栗之感。就象那些突然遭到一场惊人风险袭击的人们,这一整天的经过,对他也象是一场恶梦,为了向自己证实完全没有受到梦魇的控制,他随时需要伸手到背心口袋里去接受那两枝钢手枪给他的冷的感觉。
雪已经不下了,月亮穿透浓雾,逐渐明朗,它的清光和积雪的白色反光交相辉映,给那屋子一种平明时分的景色。
容德雷特的穷窟里却有着光。马吕斯望见阵阵红光从墙上的窟窿里象鲜血似的射出来。
从实际观察,那样的光是不大可能由一支蜡烛发出的。况且,在容德雷特家里,没有一个人活动,没有一个人说话,声息全无,那里的寂静是冰冷和深沉的,要是没有这一点火光,马吕斯会以为他是在坟墓的隔壁。
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把它们推到床底下。
几分钟过后,马吕斯听到下面的门在门斗里转动的声音,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上了楼梯,穿过过道,隔壁门上的铁闩一声响,门就开了,容德雷特回来了。
立即有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原来全家的人都在那破窝里,不过家长不在时谁也不吭气,正如老狼不在时的小狼群。
“是我。”他说。
“你好,好爸爸!”两个姑娘尖声叫起来。
“怎么说?”那母亲问。
“一切溜溜顺”容德雷特回答,“只是我的脚冷得象冻狗肉一样。好。对的,你换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这是完全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