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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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好爸爸!”两个姑娘尖声叫起来。
“怎么说?”那母亲问。
“一切溜溜顺”容德雷特回答,“只是我的脚冷得象冻狗肉一样。好。对的,你换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这是完全必要的。”
“我全准备好了,要走就走。”
“你没有忘记我教你的话吧?你全能做到?”
“你放心。”
“可是……”容德雷特说。他没有说完那句话。
马吕斯听见他把一件重东西放在桌上,也许是他买的那把钝口凿。
“啊,你们吃了东西没有?”
“吃了,”那母亲说,“我吃了三个大土豆,加了点盐。我利用这炉火烘熟的。”
“好,”容德雷特说。“明天我领你们一道去吃一顿。有全鸭,还有配菜。你们可以吃得象查理十世那样好。一切顺利!”
继又放低声音加上一句:
“老鼠笼已经打开了。猫儿也全到了。”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
“把这放在火里。”
马吕斯听到一阵火钳或其他铁器和煤块相撞的声音。容德雷特又说:
“你在门斗里涂上了油吧?不能让它出声音。”
“涂过了。”那母亲回答。
“什么时候了?”
“快六点了。圣美达刚敲过半点。”
“见鬼!”容德雷特说。“小的应当去望风了。来,你们两个,听我说。”
接着是一阵喁喁私语的声音。
容德雷特又提高嗓子说:
“毕尔贡妈走了吗?”
“走了。”那母亲说。
“你担保隔壁屋子里没有人吗?”
“他一整天没回来,你也知道现在是他吃晚饭的时候。”
“你拿得稳?”
“拿得稳。”
“没关系!”容德雷特又说,“到他屋子里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家,总没有坏处。大姑娘,带支蜡烛去瞧瞧。”
马吕斯连忙两手两膝一齐着地,悄悄地爬到床底下去了。
他在床下还没有蜷伏好,便看见从门缝里射来的光。
“爸,”一个人的声音喊着说,“他出去了。”
他听出是那大姑娘的声音。
“你进去看了没有?”她父亲问。
“没有,”姑娘回答,“他的钥匙在门上,那他一定是出去了。”
她父亲喊道:
“还是要进去看看。”
房门开了,马吕斯看见容德雷特大姑娘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她还是早上那模样,不过在烛光中显得更加可怕。
她直向床边走来,马吕斯一时慌到无可名状,但是在床边墙上,挂了一面镜子,她要去的是这地方。她踮起脚尖,对着镜子顾影自盼。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翻动废铁的声音。
她用手掌抹平自己的头发,一面对着镜子装笑脸,一面用她那破裂阴惨的嗓子轻轻地哼着:
我们的恩爱整整延续了八天,
但是幸福的时刻短得可怜!
相亲相爱八昼夜,快乐无边!
爱的时间,应当永远延绵!
应当永远延绵!应当永远延绵!
可是马吕斯抖得厉害。他感到她不可能不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她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用她所特有的半疯癫的神态大声说话。
“巴黎是真丑,当它穿上白衬衫的时候!”她说。
她又走到镜子跟前,再作种种怪脸,时而正面,时而四分之三的侧面,把自己欣赏个不停。
“怎么了!”她父亲喊,“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在看床底下,看家具底下,”她一面理自己的头发,一面回答,“一个人也没有。”
“傻丫头!”她父亲吼了起来,“赶快回来!不要白费时间。”“我就来!我就来!”她说,“在他们这破窑里,老是急急忙忙,啥也干不成。”
她又哼着:
你撇下了我去追求荣誉,
我这碎了的心,将随时随地与你同行。
她对着镜子望了最后一眼,才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过一会儿,马吕斯听到两个姑娘赤脚在过道里走路的声音,又听到容德雷特对她们喊:
“要好好留心!一个在便门这边,一个在小银行家街的角上。眼睛一下也不要离开这房子的大门。要是看见一点点什么,便赶快回来!四步当一步跑!你们带一把进大门的钥匙。”
大姑娘嘴里嘟囔着:
“大雪天还得光着脚板去放哨!”
“明天你们就有闪缎靴子穿!”那父亲说。
她们下了楼梯,几秒钟过后,下面的门呯的一声关上了,这说明她们已到了外面。
现在,房子里只剩下马吕斯和容德雷特两口子了,也许还有马吕斯在昏暗中隐隐望见过的、待在一间空屋子门背后的那几个神秘人物。
十七 马吕斯的五个法郎的用途
马吕斯认为重上他那了望台上的岗位的时刻已经到来。凭他那种年龄的轻捷劲儿,一眨眼,他便到了那墙上的小孔旁边。
他注视着。
容德雷特住处的内部呈现着一种奇特的景象,马吕斯还看出他刚才发现的那种怪光的来源,在一个起了铜绿的烛台上点了一支蜡烛,但是真正照亮那屋子的并不是蜡烛,而是一个相当大的铁皮炉子里的一满炉煤火,也就是容德雷特大娘在早上准备好的那个炉子,炉子放在壁炉里,煤火的反射光把那屋子照得雪亮,火烧得正旺,炉皮已被烧红,蓝色的火焰在炉里跳跃,使人容易看到容德雷特在皮埃尔-伦巴第街买来的那把钝口凿的形状,它正深深地插在烈火中发红。他还看见门旁角落里有两堆东西,一堆仿佛是铁器,一堆仿佛是绳子,都象是事先安排好,放在那里备用的。对一个不明内幕的人,这一切能使他的思想在一种极其凶险的和一种极为简单的想法之间徘徊。这火光熊熊的窟穴与其说象地狱口,不如说象锻冶房,可是那火光中的容德雷特不象是个铁匠,而是个魔鬼。
炉火的温度是那么高,使桌子上那支蜡烛靠炉子的半边熔了。烛芯在斜面上燃烧。壁炉上放着一个有掩光活门的旧铜灯笼,够得上供给变成卡图什的第欧根尼使用。
铁皮炉放在壁炉膛里几根即将熄灭的焦柴旁边,把它的煤气送进壁炉的烟囱,没有气味散开来。
白洁的月光穿过窗子的玻璃,照着那红光闪耀的穷窟,这对在斗争关口仍然诗情萦绕的马吕斯来说,竟好象是上苍的意图来与人间的噩梦相会。
从那玻璃碎了的窗格里吹进来的阵阵冷气,也有助于驱散煤味并隐蔽那火炉。
我们从前曾谈到过这所戈尔博老屋,读者如果还能回忆起,便会知道容德雷特这兽穴,选来作行凶谋害的场所、犯罪的地点是最恰当不过的。这是巴黎一条最荒僻大路上的一所最孤单的房屋里的那间最靠后的屋子。在这种地方,即使人间不曾有过绑架的暴行,也会有人创造出来的。
整所房子的进深和许多间没人住的空屋子把这兽穴从大路隔离开来,它唯一的窗户又正对着一片被围在砖墙和木栅栏里的大荒地。
容德雷特点燃了他的烟斗,坐在那张捅破了的椅子上吸烟。他的女人在和他低声谈话。
假使马吕斯是古费拉克,就是说,是个能在生活中随时发现笑料的人,见了容德雷特婆娘的模样就一定会忍俊不禁。她头上戴着一顶插满了羽毛的黑帽子,颇象那些参加查理十世祝圣大典的武士们所戴的帽子,在她那条棉线编结的裙子上面扎了一块花花绿绿的方格花纹的特大围巾,脚上穿的是一双男人鞋,也就是这天早上她女儿抱怨过的那双。正是这身打扮曾获得容德雷特的称赞:“好!你换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这是完全必要的!”
至于容德雷特本人,他一直没有脱掉白先生给他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全新外套,他这身衣服继续保持着大衣与长裤间的对比,也就是古费拉克心目中的所谓诗人的理想。
忽然,容德雷特提高了嗓子:
“正是!我想起了。象这种天气,他一定会乘马车来。你把这灯笼点起来,带着它下楼去。你去待在下面的门背后。你一听到车子停下来,便立刻打开门,他上来时,你一路替他照着楼梯和过道,等他走进这屋子,你赶快再下楼去,付了车钱,打发马车回去就是。”
“可是钱呢?”那妇人问。
容德雷特搜着自己的裤口袋,给了她一枚值五法郎的硬币。
“这是哪里来的?”她喊道。
容德雷特神气十足地回答:
“这是邻居今天早上给的那枚大头。”
他又接着说:
“你知道?这儿得有两把椅子才行。”
“干什么?”
“坐。”
马吕斯感到自己腰里一阵战栗,当他听到容德雷特大娘轻轻松松地回答:
“成!我去替你把隔壁人家的那两把找来就是。”
话没说完,她已开了房门,到了过道里。
马吕斯说什么也来不及跳下抽斗柜,再去躲在床底下。
“把蜡烛带去。”容德雷特喊道。
“不用,”她说,“不方便,我有两把椅子要搬。月亮照着呢。”
马吕斯听见容德雷特大娘的笨手在黑暗中摸索他的钥匙。门开了。他惊呆了,只好待在原处不动。
容德雷特大娘进来了。
从天窗透进一道月光,光的两旁是两大片黑影,马吕斯靠着的那堵墙完全在黑影中,因而隐没了他。
容德雷特大娘昂着脑袋,没有瞧见马吕斯,拿起马吕斯仅有的两把椅子走了,房门在她背后呯的一声又关上了。
她回到了那穷窟:
“两把椅子在这儿。”
“灯笼在那儿,”她丈夫说,“赶快下去。”
她连忙服从。容德雷特独自留下。
他把椅子放在桌子两旁,又把炉火里的钝口凿翻了个身,放了一道旧屏风在壁炉前面,遮住火炉,继又走到那放着一堆绳子的屋角里,弯下腰去,好象在检查什么。马吕斯这才看出他先头认为不成形的那一堆东西,原来是一条做得很好的软梯,结有一级级的木棍和两个挂钩。
这条混在废铁堆中堆在房门后面的软梯,和几件真象是大头铁棒的粗笨工具,早上还没有在容德雷特的屋子里,显然是下午马吕斯外出时,搬来放在那里的。
“这是些铁匠师傅的工具。”马吕斯想。
假使马吕斯在这方面阅历较多,他便会认出在他所谓的铁匠工具中,有某些撬锁撬门和某些能割能砍的工具,两大类盗贼们称之为“小兄弟”和“一扫光”的凶器。
壁炉、桌子和那两把椅子都正对着马吕斯。火炉被遮住了,屋子里只有那支蜡烛的光在照着,桌上或壁炉上的一点点小破烂也都投出高大的黑影。一只缺嘴水罐就遮没半边墙。屋子里的平静使人感到说不出的阴森可怕,感到有什么凶险的事即将发生。
容德雷特已让他的烟斗熄灭掉——思想集中的重要的迹象,并又转回头坐了下来。烛光把他脸上凶横和阴险的曲角突现出来。他时而蹙起眉头,时而急促地张开右手,仿佛是在对自己心中的密谋深算作最后的问答。在一次这样的反复暗自思量的过程中,他忽然拉开桌子的抽屉,把藏在里面的一把尖长厨刀取出来,在自己的指甲上试着刀锋。试过以后,又把那刀子放进抽屉,重行推上。
在马吕斯这方面,他也从背心右边的口袋里取出手枪,把子弹推进了枪膛。
手枪在子弹进膛的时候,发出了一下轻微清脆的声音。
容德雷特惊了一下,从椅子上欠身起来。
“谁呀?”他喊道。
马吕斯屏住呼吸,容德雷特细听了一阵,笑了起来,说道:
“我真傻!是这板墙发裂。”
马吕斯仍把手枪捏在手里。
十八 马吕斯的两张椅子对面摆着
令人怅惘的钟声忽然从远处传来,震撼着窗上的玻璃。圣美达正敲六点。
容德雷特用脑袋数着钟声,一响一点头。第六响敲过以后,他用手指掐熄了烛芯。
接着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细听过道里的动静,听听走走,走走又听听。他嘴里嘟囔着:“只要他真肯来!”随后他又回到椅子边。
他刚坐下,房门开了。
容德雷特大娘推开房门,自己留在过道里,掩光灯上的一个窟窿眼儿从下面照着她那副满脸堆笑的丑态。
“请进吧,先生。”她说。
“请进,我的恩人。”容德雷特连忙站起来跟着说。
白先生出现了。
他神态安详,使他显得异样地庄严可敬。
他拿四个路易放在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这是给您付房租和应急的。以后我们再说。”
“天主保佑您,我的慷慨的恩人!”容德雷特说,随即又连忙走近他女人身边说道:
“把马车打发掉!”
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丈夫在白先生跟前极尽恭敬殷勤,扶着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过一会儿,她回来了,在他耳边低声说:
“成了。”
从早不断落下的雪已积得那么厚,没人听到马车来,也没人听到马车走。
这时白先生已经坐下。
容德雷特占了白先生对面的那把椅子。
现在,为了对以后的情节能有一个概念,希望读者能从自己心中想象出一个严寒的夜晚,妇女救济院那一带荒凉地段全盖满了雪,在月光中,白得象一幅漫无边际的殓尸巾,稀疏的路灯把那些阴惨惨的大路和长列的黑榆树映成了红色,在周围四分之一法里以内,也许一个行人也没有,戈尔博老屋寂静、黑暗,可怕到了极点,在这老屋里,在这凄凉昏黑的环境中,唯有容德雷特的那间空阔屋子里点着一支蜡烛,两个男人在这穷窟里坐在一张桌子的两旁,白先生神色安详,容德雷特笑容可掬而险恶骇人,他的女人,那头母狼,待在一个屋角里。隔墙背后,隐着马吕斯,他立着不动,不动声色,不漏掉一句话,不漏掉一个动作,眼睛窥察,手捏着枪。
马吕斯只受到鄙视心情的激动,毫不畏怯。他紧捏着枪柄,满怀信心。他心里想道:“这坏蛋,我随时都可以制伏他。”
他还觉得警察已埋伏在左近,等待着约好的信号,准备一齐动手。
此外,他还希望从容德雷特和白先生这次凶险的遭遇中透露出一点消息,使他能够知道他所怀念的一切。
十九 提防暗处
白先生刚坐下,便转眼去望那两张空着的破床。
“那可怜的小姑娘,受了伤,现在怎样了?”他问。
“不好,”容德雷特带着苦恼和感激的笑容回答,“很不好,我的高贵的先生。她姐领她到布尔白包扎去了。您回头就能看见她们,她们马上便要回来的。”
“法邦杜夫人好象已经好些了?”白先生又问,眼睛望着容德雷特大娘那身奇装异服,这时她正站在他和房门之间,仿佛她已开始在把住出口,摆出一副威胁的、几乎是战斗的架势注视着他。
“她快咽气了,”容德雷特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先生?这女人,她素来是那么顽强的!这不是个女人,是一头公牛。”
容德雷特大娘,深受这一赞扬的感动,象一条受到拂弄的怪兽,装腔作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