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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悲惨世界-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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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德雷特大娘,深受这一赞扬的感动,象一条受到拂弄的怪兽,装腔作势地大声嚷道: 
  “你对我老爱过分夸奖,容德雷特先生!” 
  “容德雷特,”白先生说,“我还以为您的大名是法邦杜呢。” 
  “法邦杜,又叫容德雷特!”她丈夫赶紧声明,“艺术家的艺名!” 
  同时,对他女人耸了一下肩头,白先生却没有看见,接着他又改用紧张激动而委婉动听的语调往下说: 
  “啊!可不是么,我和我这可怜的好人儿之间是一向处得很欢的!要是连这一点情分也没有,我们还能有什么呢!我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我的可敬的先生!我有胳膊,却没有工作!我有心,却没有活计!我不知道政府是怎样安排这些事的,但是,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先生,我不是雅各宾派,先生,我不是布桑戈派,我不埋怨政府,但是如果我当了大臣,说句最神圣的话,情况就会不一样。比方说,我原想让我的两个女儿去学糊纸盒子的手艺。您也许要对我说:‘怎么!学一种手艺?’是呀!一种手艺!一种简单的手艺!一种吃饭本领!多么丢人,我的恩人!回想起我们从前的情况,这是何等的堕落!唉!我们当年兴盛时期的陈迹一点也没能留下来。只剩下一件东西,一幅油画,是我最舍不得的,却也可以忍痛出让,因为,我们得活下去,无论如何,我们总得活下去呀!” 
  容德雷特显然是在胡诌,虽然语无伦次,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却仍然是心里有底和机灵的,这时,马吕斯抬起眼睛,忽然发现屋子的底里多了一个人,是他先头不曾见过的。这人刚进来不久,他动作那么轻,因而没人听见门枢转动的声音。他穿一件针织的紫色线背心,已经破旧,满是污迹,皱褶处都裂着口,下面是一条宽大的棉线长裤,脚上套一双垫木鞋用的布衬鞋,没有衬衫,露着颈脖,光着两条刺了花纹的胳膊,脸上抹了黑。他一声不响地叉着手臂坐在最近的那张床上,由于他坐在容德雷特大娘后面,别人便不大能看见他。 
  白先生在那种触动视觉的磁性直觉的影响下,几乎和马吕斯同时转过头去。他不期而然地作了一个惊讶的动作,容德雷特立即看出来了。他以殷勤讨好的姿态扣着身上的衣扣,大声说道: 
  “啊!我知道!您在看您这件大衣吧?我穿得很合身!的确,我穿得很合身!” 
  “这是个什么人?”白先生说。 
  “这?”容德雷特说,“是个邻居。您不用管他。” 
  那邻居的模样却有些特殊。当时在圣马尔索郊区有不少化工厂,许多工人的脸确是熏黑了的。白先生对人也处处表现出一种憨直无畏的信心。他接着说: 
  “对不起,法邦杜先生,您刚才在和我谈什么呀?” 
  “我刚才在和您谈着,先生,亲爱的保护人,”容德雷特说下去,同时把两肘支在桌上,用固定而温柔的眼睛,象一条大蟒似的注视着白先生,“我刚才在和您谈到一幅想出卖的油画。” 
  房门轻微响了一下。又进来一个人,走去坐在床上,容德雷特大娘的后面。这第二个人,和第一个一样,也光着胳膊,还戴着一个涂了墨汁或松烟的面具。 
  这人尽管是溜进来的,却没办法不让白先生发觉。 
  “您不用理会,”容德雷特说,“都是些同屋住的人。我刚才说,我还有一幅油画,一幅珍贵的油画……先生,您来瞧瞧吧。”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把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画幅,从墙根前提起翻过来,仍旧把它靠在墙上。那确是一种象油画似的东西,烛光多少也照着它。马吕斯一点也瞧不清楚,因为容德雷特正站在画和他之间,他只隐约望见一种用拙劣手法涂抹出来的东西,上面有一个主要的人物形象,色彩生硬刺目,类似那种在市集上叫卖的图片或屏风上的绘画。 
  “这是什么东西?”白先生问。 
  容德雷特赞不绝口: 
  “这是一幅名家的手笔,一幅价值连城的作品,我的恩人!对我来说,它是和我的两个闺女一样宝贵的,它使我回忆起不少往事!但是,我已经向您说过,现在仍这么说,我的境遇太困苦了,因而我想把它卖掉……” 
  也许是出于偶然,也许是由于开始有了戒心,白先生的眼睛尽管看着那油画,却也在注意那屋子的底里。这时,已经来了四个人,三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门框边,四个全光着胳膊,呆着不动,脸上抹了黑。在床上的那三个人中,有一个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好象睡着了。这是个老人,黑脸白头发,形状骇人。其他两个还年轻,一个有胡须,一个披着长发。没有一个人穿皮鞋,不是穿着布衬鞋,便光着脚底板。 
  容德雷特注意到白先生的眼睛老望着这些人。 
  “这是些朋友,挨着住的人。”他说,“他们脸上乌黑,是因为他们整天在煤堆里干活。他们是通烟囱的。您不用管他们,我的恩人,还是买我的这张油画吧。您发发慈悲,搭救我这穷汉。我不会向您讨高价的。您看它能值多少呢?” 
  “可是,”白先生,象个开始戒备的人那样,瞪着眼,正面望着容德雷特说,“这是一种酒铺子的招牌,值三个法郎。” 
  容德雷特和颜悦色地回答: 
  “您的钱包带来了吧?我只要一千埃居就够了。” 
  白先生直立起来,靠墙站着,眼睛很快地向屋子四面扫了一遍。他有容德雷特在他左边,靠窗的一面,容德雷特大娘和那四个男人在他右边,靠门的一面。那四个男人没有动,甚至好象没有看见他似的,容德雷特又开始带着可怜巴巴的声音唠叨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迷迷瞪瞪,语调是那么凄惨,几乎使白先生认为在他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穷到发疯的人。 
  “亲爱的恩人,假使您不买我这幅油画,”容德雷特说,“我没有路走,便只好去跳河了。当我想到我只一心指望我的两个女儿能学会糊那种半精致的纸盒,送新年礼物的那种纸盒。可是!总得先有一张那种靠里有块挡板的桌子,免得玻璃掉到地上,也非得有一个专用的炉子,一个那种隔成三格的钵子,用来盛各种密度不同的浆糊,有的是糊木皮的,有的是糊纸或糊布料的,也还得有一把切硬纸板的刀,一个校正纸板角度的模子,一个钉铁件的锤子,还有排笔,和其他的鬼玩意儿,我哪能知道那么多呢,我?而这一大摊子只是为了每天挣四个苏!还得工作十四小时!每个盒子在一个工人的手里得经过十三道工序!又得把纸弄潮!又不许弄上迹印!又不能让浆糊冷掉!说不完的鬼名堂,我告诉您!每天四个苏!您要我们怎么活下去?” 
  容德雷特只顾往下说,白先生注意地望着他,他却不望白先生。白先生的眼睛盯在容德雷特身上,容德雷特的眼睛老瞟着房门。马吕斯心跳气急,来回注视着他俩。白先生似乎在想:这难道是个痴子不成?容德雷特用种种有气无力、哀求诉苦的声调,接二连三地说着:“我只有去跳河,没有其他办法了!前些日子,在奥斯特里茨桥附近的河岸上,我已经朝水里走下去过三步!” 
  忽然,他那双阴沉沉的眼睛一下子突然亮了,冒着凶狠的光焰,这小子竖起来了,气势咄咄逼人,向着白先生走上一步,象炸雷似的对他吼道: 
  “这全是废话!你可认得我?” 
    
    
    
  
 
 
 
 
 
 
 
 
 二十 陷害

    

  穷窟的门突然开了,出现三个男子,身上穿着蓝布衫,脸上戴着黑纸面具。第一个是个瘦子,拿着一根裹了铁的粗木棒。第二个是一种彪形大汉,倒提着一把宰牛的板斧,手捏在斧柄的中段。第三个,肩膀宽阔,不象第一个那么瘦,不象第二个那么壮,把一把从监狱门上偷来的奇大的钥匙紧捏在拳头里。 
  容德雷特等待的大概就是这几个人的到来。他急忙和那拿粗木棒的瘦子问答了几句话。 
  “全准备好了?”容德雷特问。 
  “全准备好了。”那瘦子回答。 
  “巴纳斯山呢?” 
  “小伙子在和你的闺女谈话。” 
  “哪一个?” 
  “老大。” 
  “马车在下面了?” 
  “在下面了。” 
  “那栏杆车也套上了牲口?” 
  “套好了。” 
  “是两匹好马吧?” 
  “最好的两匹。” 
  “在我指定的地方等着吗?” 
  “是的。” 
  “好。”容德雷特说。 
  白先生脸色苍白。他好象已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切实注意着那屋子里在他四周的一切,他的头在颈子上慢慢转动,以谨慎惊讶的神情,注视着那些围绕他的每一个脑袋,但是绝没有一点畏怯的样子。他把那张桌子当作自己的临时防御工事,这人,刚才还只是个平易近人的好老头,却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赳赳武夫,把两只粗壮的拳头放在他那椅背头上,形态威猛惊人。 
  这老者,在这样一种危险关头,还那么坚定,那么勇敢,想必是出于那种因心善而胆益壮,临危坦然无所惧的性格。我们绝不会把衷心爱慕的女子的父亲当作路人。马吕斯觉得自己在为这个相见不相识的人感到骄傲。 
  那三个光着胳膊、被容德雷特称为“通烟囱的”的人,从那废铁堆里,一个拣起了一把剪铁皮用的大剪刀,一个拣了一根平头短撬棍,另一个拣了个铁锤,全一声不响地拦在房门口。老的那个仍旧待在床上,只睁了一下眼睛。容德雷特大娘坐在他旁边。 
  马吕斯认为只差几秒钟便是应当行动的时候了,他举起右手,朝过道的一面,斜指着天花板,准备随时开枪。 
  容德雷特和拿粗木棒的人密谈过后,又转向白先生,带着他特有的那种低沉、含蓄、可怕的笑声,再次提出他的问题: 
  “难道你不认得我吗?” 
  白先生直对着他的脸回答: 
  “不认得。” 
  于是容德雷特一步跨到桌子边。身躯向前凑到蜡烛的上面,叉着手臂,把他那骨角外凸、凶形恶状的下巴伸向白先生的脸,尽量逼近,正象一头张牙待咬的猛兽,白先生却泰然自若,纹丝不退。他在这种姿势中大声吼道: 
  “我并不叫法邦杜,也不叫容德雷特,我叫德纳第!我就是孟费郿的那个客店老板!你听清楚了吧?德纳第!你现在认得我了吧?” 
  白先生的额上起了一阵不显著的红潮,他以一贯的镇静态度,声音既不高,也不抖,回答说: 
  “我还是不认得。” 
  马吕斯没有听到这回答。谁要是在这时在黑影中看见了他,就能见到他是多么惶惑、呆傻、惊慌。当容德雷特说着“我叫德纳第”时,马吕斯的四肢一下全抖了起来,他连忙靠在墙上,仿佛感到有一把利剑冷冰冰地刺穿了他的心。接着,他的右臂,原要开枪告警的,也慢慢垂了下来,当容德雷特重复着说“你听清楚了吧?德纳第!”时,他那五个瘫软了的手指几乎让手枪落了下来。容德雷特在揭露自己时,没有惊扰白先生,却把马吕斯搞得六神无主。德纳第这名字,白先生似乎不知道,马吕斯却知道。让我们回忆一下,这名字对他意味着什么!这名字,是他铭篆在心的,是写了在他父亲的遗嘱上的!这名字,是印在他思想的深处,记忆的深处,载在那神圣的遗训中的:“一个叫德纳第的人救了我的命。我儿遇见他,望尽力报答他。”这名字,我们记得,是他灵魂所倾倒的对象之一,是和他父亲的名字并列在一起来崇拜的。怎么!在眼前的便是德纳第,在眼前的便是他这么多年来寻求不着的那位孟费郿的客店老板!他到底遇见他了,可真是无奇不有!他父亲的救命恩人竟会是一个匪徒!他,马吕斯,一心希望舍命报答的这个人竟会是一个魔怪!搭救彭眉胥上校的那位义士竟在干着犯罪的勾当,马吕斯虽然还闹不清楚他打算干的究竟是什么,但却已具有谋财害命的迹象了!况且是谁的命呵,伟大的上帝!这遭遇太险恶了!命运也未免太作弄人了!他父亲从棺材中命令他尽力报答德纳第,四年来,马吕斯唯一的思想便是要为他父亲了清这笔债,可是,正当他要用法律的力量逮捕一个行凶匪徒的时候,命运却向他吼道:“这是德纳第!”在壮烈的滑铁卢战场上他父亲的生命,被人从弹雨中救出来,他正可以对这人偿愿报恩了,却又报以断头台!他私自许下的心愿是,一旦找到了这位德纳第,他一定要在相见时拜倒在他的膝前,现在他果然找到了,但又把他交给刽子手!他父亲对他说:“救德纳第!”而他以消灭德纳第的行动来回答自己所爱慕的这一神圣的声音!他父亲把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这个人托付给他马吕斯,现在却要他父亲从坟墓中望着这人在他儿子的告发下被押到圣雅克广场上去受极刑!多少年来,他一直把他父亲亲笔写下的最后愿望牢记在心,却又背弃遗训,反其道而行之,这将是多么荒唐可笑!但是,在另一方面,眼见这场谋害而不加以制止!怎么!坐视受害人受害并听凭杀人犯杀人!对这样一个恶棍,难道能因私恩而缩手?马吕斯四年来所有的种种思想全被这一意外搅乱了。他浑身战栗。一切都取决于他。他一手掌握着这些在他眼下纷纷扰扰的人,虽然他们全不知道。假使他开枪,白先生能得救,德纳第却完了;假使他不开枪,白先生便遭殃,并且,谁知道?德纳第逃了。镇压这一个,或是让那一个去牺牲!他都问心有愧。怎么办?怎么选择?背弃自己素来引以自豪的种种回忆,背弃自己在心灵深处私自许下的种种诺言,背弃最神圣的天职,最庄严的遗言!背弃他父亲的遗嘱,要不就纵容罪行,让它成功!他仿佛一方面听见“他的玉秀儿”在为她的父亲向他央求,一方面又听见那上校在叫他照顾德纳第。他觉得自己疯了。他的两个膝头只往下沉。他甚至没有充分时间来仔细思考,因为他眼前的事态正在疯狂地向前演变。那好象是一阵狂澜,他自以为居于操纵着它的地位,其实已处于被动。他几乎昏了过去。 
  德纳第——我们以后不再用旁的名字称呼他了——这时却在桌子前面踱来踱去,既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又得意到发狂。 
  他一把抓起烛台,砰的一下把它放在壁炉上,他用力是那么猛,使烛芯几乎熄灭,烛油也飞溅到了墙上。 
  接着,他转向白先生,龇牙咧嘴地狂叫着: 
  “火烧的!烟熏的!千刀万剐的!抽筋去骨的!” 
  跟着他又来回走动起来,暴跳如雷地吼道: 
  “啊!我到底找着你了,慈善家先生,穿破烂的百万富翁!送泥娃娃的大好佬!装蒜的傻老头!啊!你不认得我!当然不会认得我!八年前,一八二三年的圣诞前夕来到孟费郿,到我那客店里来的不是你!从我家里把芳汀的孩子百灵鸟拐走的不是你!穿一件黄大氅的不是你!不是!手里还提一大包破衣烂衫,就和今早来到我这里一样!喂,我的妻!这个老施主,他走人家,手里不拿几包毛线袜,好象就不过意似的!百万富翁先生,敢情你是衣帽店老板!你专爱把你店里的底货拿来送给穷人,你这圣人!你的把戏算耍得好!啊!你不认得我?可我,我认得你!你这牛头一钻进这地方,我便立刻把你认出来了。啊!你现在总学到了乖了吧,象那样随随便便跑到别人家里去,借口是住客店,穿上旧衣服,装穷酸相,一个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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