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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悲惨世界-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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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有没有一辆坐车租给我呢?” 
  那位车匠师父一眼就看出他那辆小车是租来的。他耸了耸肩。 
  “人家把车子租给您,您可真照顾得好!我有也不租给您。” 
  “那么,卖给我呢?” 
  “我没有卖。” 
  “什么!一辆破车也没有吗?您看得出,我不是难说话的。” 
  “我们是个小地方。在那边车棚里,”那车匠接着说,“我有一辆旧的软兜车,是城里的一位绅士交给我保管的,他要到每个月的三十六号①才用一次。我完全可以把它租给您,那和我有什么相干?但是切不可让那位绅士看见它走过;而且,那是一辆软兜车,非有两匹马不行。” 
  ①等于说“从来不用”。 
  “我可以用邮局的马。” 
  “先生去什么地方?” 
  “去阿拉斯。” 
  “而且先生今天就要到吗?” 
  “是呀。” 
  “用邮局的马?” 
  “为什么不呢?” 
  “假使先生在今天夜里的四点钟到,可以不可以呢?” 
  “决不可以。” 
  “就是,您知道,有件事要说,用邮局的马的话……先生有护照吗?” 
  “有。” 
  “那么,用邮局的马的话,先生也不能在明天以前到达阿拉斯。我们是在一条支路上。换马站的工作做得很坏,马都在田里。犁田的季节已经开始了。大家都需要壮马,邮局和旁的地方都一样在四处找马。先生在每个换马站都至少得等上三四个钟头。并且只能慢慢地走。有许多斜坡要爬。” 
  “唉,我骑着马去吧。请您把车子解下来。在这地方我总买得到一套鞍子吧。” 
  “当然买得到。但是这匹马肯受鞍子吗?” 
  “真的,您提醒了我。这马不肯受鞍子。” 
  “那么……” 
  “在这村子里,我总可以找得到一匹出租的马吧。” 
  “一匹一口气走到阿拉斯的马吗?” 
  “对了。” 
  “您非得有一匹在我们这地方找不着的那种马才行。首先,您得买,因为我们不认识您。但是既没有卖的,也没有租的,五百法郎,一千法郎,都不中用。您找不到一匹那样的马。” 
  “怎么办?” 
  “最好是这样,老实人说老实话,我来修您的轮子,您等到明天再走。” 
  “明天太迟了。” 
  “圣母!” 
  “此地没有去阿拉斯的邮车吗?它在什么时候走过?” 
  “今晚。那两辆箱车,一上一下,都走夜路。” 
  “怎么!您非得有一天工夫才能修好那轮子吗?” 
  “一天,并且是整整的一天!” 
  “用两个工人呢?” 
  “用十个也不成!” 
  “如果我们用绳子把那两条轮辐绑起来呢?” 
  “绑轮辐,可以,绑轮毂,不行。并且轮箍也坏了。” 
  “城里有出租车子的人吗?” 
  “没有。” 
  “另外还有车匠吗?” 
  那马夫和车匠师父同时摇着头答道: 
  “没有。” 
  他感到一种极大的快乐。 
  上天从中布置,那是显然的了。折断车轮,使他中途停顿,那正是天意。他对这初次的昭示,还不折服,他刚才已竭尽全力想找出继续前进的可能性,他已忠诚地、细心地想尽了一切方法,他在时令、劳顿、费用面前都没有退缩,他没有丝毫可谴责自己的地方。假使他不再走远,那已不关他的事。那已不是他的过失,不是他的良心问题,而是天意。 
  他吐了一口气。自从沙威访问以后,他第一次舒畅地、长长地吐了口气。他仿佛觉得,二十个钟头以来紧握着他心的那只铁手刚才已经松下来了。 
  他仿佛觉得现在上帝是袒护他的了,并且表明了旨意。 
  他向自己说他已尽了他的全力,现在只好心安理得地转身回去。 
  假使他和那车匠的谈话是在客栈中的一间屋子里进行而没有旁人在场,没有旁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事情也许会就此停顿下来,我们将要读到的那些波折也就无从谈起了,但是那次谈话是在街上进行的。街上的交接总免不了要引来一些围着看热闹的观众,随时随地都有那种专门爱看热闹的人。当他在问那车匠时,有些来往过路的人便在他们周围停了下来。其中有个年轻孩子,当时也没人注意他,他听了几分钟以后离开那群人跑了。 
  这位赶路人在经过了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些思想活动以后,正打算原路踅回头,那孩子回来了。还有一个老妇人跟着他。 
  “先生,”老妇人说,“我的孩子告诉我,说您想租一辆车子。” 
  出自那孩子带来的老妇人口中的这句简单的话,立刻使他汗流浃背。他仿佛看见那只已经放了他的手又出现在他背后的黑影里,准备再抓住他。 
  他回答: 
  “是的,好妈妈,我要找一辆出租的车子。” 
  他又连忙加上一句: 
  “不过这地方没有车子。” 
  “有。”那妇人说。 
  “哪儿会有?”车匠问。 
  “在我家里。”老妇人回答。 
  他吃了一惊。那只讨命的手又抓住他了。 
  老妇人在一个车棚下确有一辆柳条车。车匠和那客栈里的用人,看见自己的买卖做不成,大不高兴,岔着说些诸如此类的话: 
  “那是辆吓坏人的破车”,“它是直接安在轴上的”,“那些坐板的确是用些皮带子挂在车子里面的”,“里面漏水”,“轮子都锈了,并且都因潮湿锈坏了”,“它不见得能比这辆小车走得更远”,“一辆真正的破车!”,“这位先生如果去坐那种车子,才上当呢”。 
  那些话全是事实,但是那辆破车,那辆朽车,那东西,无论如何,总能在它的两只轮子上面滚动,并且能滚到阿拉斯。 
  他付了她要的租金,把那辆小车留在车匠家里,让他去修,约定回头再来取,把那匹白马套在车上,上了车,又走上他已走了一早晨的那条路。 
  当那车子开始起动时,他心里承认,刚才他想到他不用再到他要去的那地方,那一刻工夫是多么的轻松愉快。他气愤愤地检查那种愉快心情,觉得有些荒谬。向后退转,为什么要愉快呢?无论如何,他走不走都有自由。谁也没有强迫他。 
  况且他决不会碰到他不想碰到的事。 
  他正走出爱司丹,有个人的声音在对他喊叫:“停!停!”他用一种敏捷的动作停了车,在那动作里似乎又有一种急躁紧张、类似希望的意味。 
  是那老妇人的孩子。 
  “先生,”他说,“是我替您找来这辆车子的。” 
  “那又怎么样呢?” 
  “您什么也还没有给我。” 
  无处不施舍。并且那样乐于施舍的他,这时却觉得那种奢望是逾分的,并且是丑恶的。 
  “呀!是吗,小妖怪?”他说,“你什么也得不着!” 
  他鞭着马,一溜烟走了。 
  他在爱司丹耽误太久了,他想追上时间。那匹小马很得劲,拉起车来一匹可以当两匹,不过当时正是二月天气,下了雨,路也坏。并且,那已经不是那辆小车,这辆车实在难拉,而且又很重。还得上许多坡。 
  他几乎费了四个钟头,才从爱司丹走到圣波尔。四个钟头五法里。 
  进了圣波尔,他在最先见到的客栈里解下了马,叫人把它带到马房。在马吃粮时,他照他答应斯戈弗莱尔的去做,立在槽边。他想到一些伤心而漫无头绪的事。 
  那客栈的老板娘来到马房里。 
  “先生不吃午饭吗?” 
  “哈,真是,”他说,“我很想吃。” 
  他跟着那个面貌鲜润的快乐妇人走。她把他带进一间矮厅,厅里有些桌子,桌上铺着漆布台巾。 
  “请快一点,”他又说,“我还要赶路。我有急事。” 
  一个佛兰德胖侍女连忙摆上餐具。他望着那姑娘,有了点舒畅的感受。 
  “我原来为这件事不好受,”他想,“我没有吃早饭。” 
  吃的东西拿来了。他急忙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一大口,随后又慢慢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不再动它了。 
  有个车夫在另外一张桌上吃东西。他向那个人说: 
  “他们这儿的面包为什么会这样苦巴巴的?” 
  那车夫是个德国人,没有听见。 
  他又回到马棚里,立在马的旁边。 
  一个钟头过后,他离开了圣波尔,向丹克进发,丹克离阿拉斯还有五法里。 
  在那一程路上,他做了些什么呢?想到些什么呢?象早晨一样,他望着树木、房屋的草顶、犁好的田一一在他的眼前显现消逝,每转一个弯,原来的景物忽又渺无踪影。那种欣赏有时是能使心神快慰的,也几乎能使人忘怀一切。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望着万千景色,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黯然销魂的了!旅行就是随时生又随时死。也许他正处在他精神上最朦胧的状态中,他在拿那些变幻无常的景致来比拟人生。人生的万事万物都在我们眼前随时消失,黑暗光明,交错相替;光辉灿烂之后,忽又天地晦冥;人们望着,忙着,伸出手抓住那些掠过的东西;每件事都是道路的拐角;倏忽之间,人已衰老。我们蓦然觉得一切都黑了,我们看见一扇幽暗的门,当年供我们驰骋的那匹暗色的生命之马停下来了,我们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素不相识的人在黑暗中卸下了它的辔头。 
  将近黄昏时,一些放学的孩子望见那位旅人进了丹克。真的,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长的季节。他在丹克没有停留。当他驰出那乡镇,一个在路上铺石子的路工抬起头来说: 
  “这马真够累了。” 
  那可怜的牲口确也只能慢慢地走了。 
  “您去阿拉斯吗?”那个路工又说。 
  “是的。” 
  “象您这样子走去,恐怕您不会到得太早吧。” 
  他勒住马,问那路工: 
  “从此地到阿拉斯还有多少路?” 
  “差不多整整还有七法里。” 
  “哪里的话?邮政手册上只标了五法里又四分之一。” 
  “呀!”那路工接着说,“您不知道我们正在修路吗?您从此地起走一刻钟,就会看见路断了。没有法子再走过去。” 
  “真的吗?” 
  “您可以向左转,走那条到加兰西去的路,过河,等您到了康白朗,再向右转,便是从圣爱洛山到阿拉斯的那条路。” 
  “可是天快黑了,我会走错路。” 
  “您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 
  “您又不熟悉,又全是岔路。这样吧,先生,”那路工接着说,“您要我替您出个主意吗?您的马累了,您回到丹克去。那里有家好客栈。在那里过了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我必须今晚到达阿拉斯。” 
  “那是另一回事了。那么,您仍到那客栈走一趟,加上一匹边马。马夫还可以引您走小路。” 
  他接受了那路工的建议,退转回去,半个钟头以后,他再走过那地方,但是加了一匹壮马,快步跑过去了。一个马夫坐在车辕上领路。 
  可是他觉得时间已给耽误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们走进岔路。路坏极了。车子从这条辙里落到那条辙里。他向那向导说: 
  “再照先头那样快步跑,酒资加倍。” 
  车子落在一个坑里,把车前拴挽带的那条横木震断了。 
  “先生,”那向导说,“横木断了。我不知怎样套我的马,这条路在晚上太难走了,假使您愿回到丹克去睡,明天清早我们可以到阿拉斯。” 
  他回答说: 
  “你有根绳子和一把刀吗?” 
  “有,先生。” 
  他砍了一根树枝,做了一根拴挽带的横杆。 
  那样又耽误了二十分钟,但是他们跑着出发了。 
  平原是惨暗的。低垂的浓雾,象烟一样在山岗上交绕匍匐。浮云中映出微白的余辉。阵阵的狂风从海上吹来,在地平线上的每个角落发出了一片仿佛有人在拖动家具的声音。凡是隐隐可见的一切都显出恐怖的景象。多少东西在那夜气的广被中惴惴战栗! 
  他受到了寒气的侵袭。从昨夜起,他还一直没有吃东西。他隐约回忆起从前在迪涅城外旷野上夜行的情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想来却好象是在昨天。 
  他听到远处的钟声,问那年轻人说: 
  “什么时候了?” 
  “七点了,先生。八点钟我们可以到达阿拉斯。我们只有三法里了。” 
  这时,他才第一次这样想,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以前不曾这样想:他费了这么大的劲,也许只是徒劳往返,他连开庭的时间也还不知道;至少他应当先打听一下,只这样往前走而不知道究竟有无好处,确实有些孟浪。随后他心里又这样计算:平时法庭开审,常在早晨九点;这件案子不会需要多长时间的;偷苹果的事,很快就可以结束的;余下的只是怎样证明他是谁的问题了;陈述过四五件证据后律师们也就没有多少话可说;等到他到场,已经全部结案了。 
  那向导鞭着马。他们过了河,圣爱洛山落在他们后面了。 
  夜色越来越深了。 
    
    
    
  
 
 
 
 
 
 
 
 
 六 散普丽斯姆姆受考验

    

  可是这时,芳汀却正在欢乐中。 
  她那一夜原来过得很不舒服。剧烈地咳嗽,体温更高,她做了一夜的梦。医生早晨来检查时,她还正说着胡话。医生的脸色有些紧张,吩咐大家说,等到马德兰先生回来了,便立刻去通知他。 
  在那整个早晨,她精神委靡,不多说话,两手只把那被单捏出一条条小褶纹,嘴里低声念着一些数字,仿佛是在计算里程。她的眼睛已经深陷而且不能转动了,眼神也几乎没有了。但有时又忽然充满光彩,耀如明星。仿佛在某种惨痛的时刻临近时,上天的光特来照临那些被尘世的光所离弃了的人们一样。 
  每当散普丽斯姆姆问她觉得怎样时,她总照例回答: 
  “还好。我想看看马德兰先生。” 
  几个月前,在芳汀刚刚失去她最后的贞操、最后的羞耻、最后的欢乐时,她还算得上是自己的影子,现在她只是自己的幽灵了。生理上的疾病加深了精神上的创伤。这个二十五岁的人儿已皱纹满额,两颊浮肿,鼻孔萎削,牙齿松弛,面色铁青,颈骨毕露,肩胛高耸,四肢枯槁,肤色灰白,新生的金发丝也杂有白毛了。可怜!病苦催人老! 
  到中午,医生又来了,他开了药方,问马德兰先生来过疗养室没有,并连连摇头。 
  马德兰先生照例总在三点钟来看这病人的。因为守时是一种仁爱,他总是守时的。 
  将近两点半钟,芳汀焦急起来了。二十分钟之内,她向那信女连问了十次: 
  “我的姆姆,什么时候了?” 
  三点钟敲了。敲到第三下,平时几乎不能在床上转动的芳汀竟坐起来了。她焦灼万分,紧紧捏着自己的那双又瘦又黄的手。信女还听见她发了一声长叹,仿佛吐出了满腔的积郁。芳汀转过头去,望着门。 
  没有人进来,门外毫无动静。 
  她这样待了一刻钟,眼睛盯在门上,不动,好象也不呼吸。那姆姆不敢和她说话。礼拜堂报着三点一刻。芳汀又倒在枕头上了。 
  她没有说一句话,仍旧折她的被单。 
  半个钟头过去了,接着一个钟头又过去了。没有人来。每次钟响,芳汀便坐起来,望着门,继又倒下去。 
  我们明白她的心情,但是她绝不曾提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不怨天,不尤人。不过她咳得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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