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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悲惨世界-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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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推推那道大车门,一下便察觉到它内外两面都被钉得严严实实。 
  他怀着较大的希望去推那道大门。它已经破敝不堪,再加又高又阔,因而更不牢固,木板是腐朽的,长条铁皮只有三条,也全锈了。在这蛀坏了的木壁上穿个洞也许还能办到。 
  仔细看了以后,他才知道那并不是门。它既没有门斗,也没有铰链,既没有锁,中间也没有缝。一些长条铁皮胡乱横钉在上面,彼此并不连贯。从木板的裂缝里,他隐隐约约看见三合土里的石碴和石块,十年前走过这地方的人也还能看到。他大失所望,不能不承认那外表象门的东西只不过是一所房子背面的护墙板。撬开板子并不难,可是板子后面还有墙。 
    
    
    
  
 
 
 
 
 
 
 
 
 五 有了煤气灯便不可能有这回事

    

  这时,从远处开始传出一种低沉而有节奏的声音。冉阿让冒险从墙角探出头来望了一眼。七八个大兵,排着队,正走进波隆梭街口。他能望见枪刺闪光,他们正朝着他这方面走来。 
  他望见沙威的高大个子走在前面,领着那队兵慢慢地审慎地前进。他们时常停下来。很明显,他们是在搜查每一个墙角,每一个门洞和每一条小道。 
  毫无疑问,那是沙威在路上碰到临时调来的一个巡逻队。 
  沙威的两个助手也夹在他们的队伍中一道走。 
  从他们的行进速度和一路上的停留计算起来,还得一刻来钟才能到达冉阿让所在的地方。这是一发千钧之际,冉阿让身临绝地,他生平这是第三次,不出几分钟他又得完了,并且这不只是苦役牢的问题,珂赛特也将从此被断送,这就是说她今后将和孤魂野鬼一样漂泊无依了。 
  这时只有一件事是可行的。 
  冉阿让有这样一个特点,我们可以说他身上有个褡裢,一头装着圣人的思想,一头装着囚犯的技巧。他可以斟酌情形,两头选择。 
  他从前在土伦的苦役牢里多次越狱的岁月中,除了其他一些本领以外还学会了一种绝技,他而且还是这绝技中首屈一指的能手,我们记得,他能不用梯子,不用踏脚,全凭自己肌肉的力量,用后颈、肩头、臀、膝在石块上偶有的一些棱角上稍稍撑持一下,便可在必要时,从两堵墙连接处的直角里,一直升上六层楼。二十来年前,囚犯巴特莫尔便是用这种巧技从巴黎刑部监狱的院角上逃走的,至今人们望着那墙角也还要捏一把汗,院子的那个角落也因而出了名。 
  冉阿让用眼睛估量了那边墙的高度,并看见有棵菩提树从墙头上伸出来。那墙约莫有十八尺高。它和大楼的山尖相接,形成一个凹角,角下的墙根部分砌了一个三角形的砖石堆,大致是因为这种墙角对于过路的人们太方便了,于是砌上一个斜堆,好让他们“自重远行”。这种防护墙角的填高工事在巴黎是相当普遍的。 
  那砖石堆有五尺来高。从堆顶到墙头的距离至多不过十四尺。 
  墙头上铺了平石板,不带椽条。 
  伤脑筋的是珂赛特。珂赛特,她,不知道爬墙。丢了她吗?冉阿让决不作此想。背着她上去却又不可能。他得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巧妙地自个儿直升上去。哪怕是一点点累赘,也会使他失去重心栽下来。 
  非得有一根绳子不可,冉阿让却没有带。在这波隆梭街,半夜里,到哪儿去找绳子呢?的确,在这关头,冉阿让假使有一个王国,他也会拿来换一根绳子的。 
  任何紧急关头都有它的闪光,有时叫我们眼瞎,有时又叫我们眼明。 
  冉阿让正在仓皇四顾时,忽然瞥见了让洛死胡同里那根路灯柱子。 
  当时巴黎的街道上一盏煤气灯也还没有。街上每隔一定距离只装上一盏回光灯,天快黑时便点上。那种路灯的上下是用一根绳子来牵引的,绳子由街这一面横到那一面,并且是安在柱子的槽里的。绕绳子的转盘关在灯下面的一只小铁盒里,钥匙由点灯工人保管,绳子在一定的高度内有一根金属管子保护着。 
  冉阿让拿出毅力来作生死搏斗,他一个箭步便窜过了街,进了死胡同,用刀尖撬开了小铁盒的锁键,一会儿又回到了珂赛特的身边。他有了一根绳子。偷生人间的急中生智的人到了生死关头,总是眼明手快的。 
  我们已经说过,当天晚上,没有点路灯。让洛死胡同里的灯自然也和别处一样,是黑着的,甚至有人走过也不会注意到它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当时那种时辰,那种地方,那种黑暗,冉阿让的那种神色,他的那些怪举动,忽去忽来,这一切已叫珂赛特安静不下来了。要是别一个孩子早已大喊大叫起来。而她呢,只轻轻扯着冉阿让的大衣边。他们一直都越来越清楚地听着那巡逻队向他们走来的声音。 
  “爹,”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怕。是谁来了?” 
  “不要响!”那伤心人回答说,“是德纳第大娘。” 
  珂赛特吓了一跳。他又说道: 
  “不要说话。让我来。要是你叫,要是你哭,德纳第大娘会找来把你抓回去的。” 
  接着冉阿让,不慌不忙,有条有理。以简捷稳健准确的动作——尤其是在巡逻队和沙威随时都可以突然出现时,更不容许他一回事情两回做——解下自己的领带,绕过孩子的胳肢窝,松松结在她身上,留了意,不让她觉得太紧,又把领带结在绳子的一端,打了一个海员们所谓的燕子结,咬着绳子的另一头,脱下鞋袜,丢过墙头,跳上土堆,开始从两墙相会的角上往高处升,动作稳健踏实,好象他脚跟和肘弯都有一定的步法似的。不到半分钟,他已经跪在墙头上了。 
  珂赛特直望着他发呆,一声不响。冉阿让的叮嘱和德纳第这名字早已使她麻木了。 
  她忽然听到冉阿让的声音向她轻轻喊道: 
  “把背靠在墙上。” 
  她背墙站好。 
  “不要响,不要怕。”冉阿让又说。 
  她觉得自己离了地,往上升。 
  她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已到了墙头上了。 
  冉阿让把她抱起,驮在背上,用左手握住她的两只小手,平伏在墙头上,一径爬到那斜壁上面。正如他所猜测的一样,这里有一栋小屋,屋脊和那板墙相连,屋檐离地面颇近,屋顶的斜度相当平和,也接近菩提树。 
  这情况很有利,因为墙里的一面比临街的一面要高许多。 
  冉阿让朝下望去,只见地面离他还很深。 
  他刚刚接触到屋顶的斜面,手还不曾离开墙脊,便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巡逻队已经来到了。又听见沙威的嗓子,雷霆似的吼道: 
  “搜这死胡同!直壁街已经有人把守住了,比克布斯小街也把守住了。我准保他在这死胡同里。” 
  大兵们一齐冲进了让洛死胡同。 
  冉阿让扶着珂赛特,顺着屋顶滑下去,滑到那菩提树,又跳在地面上。也许是由于恐怖,也许是由于胆大,珂赛特一声也没出。她手上擦去了点皮。 
    
    
    
  
 
 
 
 
 
 
 
 
 六 哑谜的开始

    

  冉阿让发现自己落在某种园子里,那园子的面积相当宽广,形象奇特,仿佛是一个供人冬夜观望的荒园。园地作长方形,底里有条小路,路旁有成行的大白桦树,墙角都有相当高的树丛,园子中间,有一棵极高的树孤立在一片宽敞的空地上,另外还有几株果树,枝干蜷曲散乱,好象是一大丛荆棘,又有几方菜地,一片瓜田,月亮正照着玻璃瓜罩,闪闪发光,还有一个蓄水坑。几条石凳分布在各处,凳上仿佛有黑苔痕。纵横的小道两旁栽有色暗枝挺的小树。道上半是杂草,半是苔藓。 
  冉阿让旁边有栋破屋,他正是从那破屋顶上滑下来的。另外还有一堆柴枝,柴枝后面有一个石刻人像,紧靠着墙,面部已经损坏,在黑暗中隐隐露出一个不成形的脸部。 
  破屋已经破烂不堪,几间房的门窗墙壁都坍塌了,其中一间里堆满了东西,仿佛是个堆废料的棚子。 
  那栋一面临直壁街一面临比克布斯小街的大楼房在朝园子的一面,有两个交成曲尺形的正面。朝里的这两个正面,比朝外的两面显得更加阴惨。所有的窗口全装了铁条。一点灯光也望不见。楼上几层的窗口外面还装了通风罩,和监狱里的窗子一样。一个正面的影子正投射在另一个正面上,并象一块黑布似的,盖在园地上。 
  此外再望不见什么房屋。园子的尽头隐没在迷雾和夜色中了。不过迷蒙中还可以望见一些纵横交错的墙头,仿佛这园子外面也还有一些园子,也可以望见波隆梭街的一些矮屋顶。 
  不能想象比这园子更加荒旷更加幽僻的地方了。园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很简单,是由于时间的关系,但是这地方,即使是在中午,也不象是供人游玩的。 
  冉阿让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鞋子找回来穿上,再领着珂赛特到棚子里去。逃匿的人总以为自己躲藏的地方不够隐蔽。孩子也一直在想着德纳第大娘,和他一样凭着本能,尽量蜷伏起来。 
  珂赛特哆哆嗦嗦,紧靠在他身边。他们听到巡逻队搜索那死胡同和街道的一片嘈杂声,枪托撞着石头,沙威对着那些分途把守的密探们的叫喊,他又骂又说,说些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 
  一刻钟过后,那种风暴似的怒吼声渐渐远了。冉阿让屏住了呼吸。 
  他一直把一只手轻轻放在珂赛特的嘴上。 
  此外他当时所处的孤寂环境是那样异乎寻常的平静,以至在如此凶恶骇人近在咫尺的喧嚣中,也不曾受到丝毫惊扰。 
  好象他左右的墙壁是用圣书中所说的那种哑石造成的。 
  忽然,在这静悄悄的环境中,响起了一种新的声音,一种来自天上、美妙到无可言喻的仙音,和先头听到的咆哮声恰成对比。那是从黑黢黢的万籁俱寂的深夜中传来的一阵颂主歌,一种由和声和祈祷交织成的天乐,是一些妇女的歌唱声,不过,从这种歌声里既可听出贞女们那种纯洁的嗓音,也可听出孩子们那种天真的嗓音,这不是人间的音乐,而象是一种初生婴儿继续在听而垂死的人已经听到的那种声音。歌声是从园中最高的那所大楼里传来的。正当魔鬼们的咆哮渐渐远去时,好象黑夜中飞来了天使们的合唱。 
  珂赛特和冉阿让一同跪了下来。 
  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可是他们俩,老人和孩子,忏悔者和无罪者,都感到应当跪下。 
  那阵声音还有这么一个特点:尽管有声,它还是使人感到那大楼象是空的。它仿佛是种从空楼里发出来的天外歌声。 
  冉阿让听着歌声,什么都不再想了。他望见的已经不是黑夜,而是一片青天。他觉得自己的心飘飘然振翅欲飞了。 
  歌声停止了。它也许曾延续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不过冉阿让说不清。人在出神时,从来就觉得时间过得快。 
  一切又归于沉寂。墙外墙里都毫无声息。令人发悸的和令人安心的声音全静下去了。墙头上几根枯草在风中发出轻微凄楚的声音。 
    
    
    
  
 
 
 
 
 
 
 
 
 七 再谈哑谜

    

  晚风起了,这说明已到了早晨一两点钟左右。可怜的珂赛特一句话也不说。她倚在他身旁,坐在地上,头靠着他,冉阿让以为她睡着了。他低下头去望她。珂赛特的眼睛睁得滚圆,好象在担着心事,冉阿让见了,不禁一阵心酸。 
  她一直在发抖。 
  “你想睡吗?”冉阿让说。 
  “我冷。”她回答。 
  过一会,她又说: 
  “她还没有走吗?” 
  “谁?”冉阿让说。 
  “德纳第太太。” 
  冉阿让早已忘了他先头用来噤住珂赛特的方法。 
  “啊!”他说,“她已经走了。不用害怕。” 
  孩子叹了一口气,好象压在她胸口上的一块石头拿掉了。 
  地是潮的,棚子全敞着,风越来越冷了。老人脱下大衣裹着珂赛特。 
  “这样你冷得好一点了吧?”他说。 
  “好多了,爹!” 
  “那么,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他从破棚子里出来、沿着大楼走去,想找一处比较安稳的藏身的地方。他看见好几扇门,但是都是关了的。楼下的窗子全装了铁条。 
  他刚走过那建筑物靠里一端的墙角,看见面前有几扇圆顶窗,窗子还亮着。他立在一扇这样的窗子前面,踮起脚尖朝里看。这些窗子都通到一间相当大的厅堂,地上铺了宽石板,厅中间有石柱,顶上有穹窿,一点点微光和大片的阴影相互间隔。光是从墙角上的一盏油灯里发出来的。厅里毫无声息,毫无动静。可是,仔细望去,他仿佛看见地面石板上横着一件东西,好象是个人的身体,上面盖着一条裹尸布。那东西直挺挺伏在地上,脸朝石板,两臂向左右平伸,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形,丝毫不动,死了似的。那骇人的物体,颈子上仿佛有根绳子,象蛇一象拖在石板上。 
  整个厅堂全在昏暗的灯影中若隐若现,望去格外令人恐惧。 
  冉阿让在事后经常说到他一生虽然见过不少次死人,却从来不曾见过比这次更寒心更可怕的景象,他在这阴森的地方、凄清的黑夜里见到这种僵卧的人形,简直无法猜透这里的奥妙。假如那东西是死的,那也已够使人胆寒的了,假如它也许还是活的,那就更足使人胆寒。 
  他有胆量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想看清楚那东西究竟还动不动。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害怕,那僵卧的人形竟一丝不动。忽然,他觉得自己被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控制住了,不得不逃走。他朝着棚子逃回来,一下也不敢往后看,他觉得一回头就会看到那人形迈着大步张牙舞爪地跟在他后面。 
  他心惊气喘地跑到了破屋边。膝头往下跪,腰里流着汗。 
  他是在什么地方?谁能想到在巴黎的城中心竟会有这种类似鬼域的地方?那所怪楼究竟是什么?好一座阴森神秘的建筑物,刚才还有天使们的歌声在黑暗中招引人的灵魂,人来了,却又陡然示以这种骇人的景象,既已允诺大开光明灿烂的天国之门,却又享人以触目惊心的坟坑墓穴!而那确是一座建筑物,一座临街的有门牌号数的房屋!这并不是梦境!他得摸摸墙上的石条才敢自信。 
  寒冷,焦急,忧虑,一夜的惊恐,真使他浑身发烧了,万千思绪在他的脑子里萦绕。 
  他走到珂赛特身旁,她已经睡着了。 
    
    
    
  
 
 
 
 
 
 
 
 
 八 又来一个哑谜

    

  孩子早已把头枕在一块石头上睡着了。 
  他坐在她身边,望着她睡。望着望着,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了,思想也渐渐可以自由活动了。 
  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样一点真理,也就是今后他活着的意义,他认识到,只要她在,只要他能把她留在身边,除了为了她,他什么也不需要,除了为她着想,他什么也不害怕。他已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珂赛特的身上,他自己身上很冷,可是连这一点他也没有感觉到。 
  这时,在梦幻中,他不止一次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好象是个受到振动的铃铛。那声音来自园里。声音虽弱,却很清楚。有些象夜间在牧场上听到的那种从牲口颈脖上的铃铛所发出的微渺的乐音。 
  那声音使冉阿让回过头去。 
  他朝前望,看见园里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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