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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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巴拉巴(Barabbas),和耶稣同时判罪的罪犯。
③希律(Hérode),纪元前犹太国王。
“那是真话。”主教轻轻地说。
“我要坚持下去,”国民公会代表G.继续说,“您对我提到过路易十七。让我们在这上面取得一致的看法。我们是不是为一切在上层和在下层的无辜受害者、殉难者、孩子们同声一哭呢?我会和您一道哭的。不过,我已对您说过,我们必须追溯到九三年以前。我们的眼泪应当从九三年以前流起。我一定和您同哭王室的孩子,如果您也和我同哭平民的幼童。”
“我为他们全体哭。”主教说。
“同等分量吗?”G.大声说,“这天平如果倾斜,也还应当偏向平民一面吧。平民受苦的年代比较长些。”
又是一阵沉寂。突破沉寂的仍是那国民公会代表。他抬起身子,倚在一只肘上,用他的拇指和曲着的食指捏着一点腮,正如我们在盘问和审讯时无意中作出的那种样子,他向主教提出质问,目光中充满了临终时的全部气力。那几乎是一阵爆炸。
“是呀,先生,平民受苦的日子够长了。不但如此,您走来找我,问这问那,和我谈到路易十七,目的何在?我并不认识您呀。自从我住在这地方,孤零零的我在这围墙里过活,两只脚从不出门,除了那个帮我的小厮以外谁也不见面。的确,我的耳朵也偶尔刮到过您的名字,我还应当说,您的名气并不太坏,但是那并不说明什么问题,聪明人自有层出不穷的办法来欺哄一个忠厚老实的平民。说也奇怪,我刚才没有听到您车子的声音,也许您把它留在岔路口那面的树丛后面了吧。我并不认识您,您听见了吧。您刚才说您是主教,但是这话一点也不能对我说明您的人格究竟怎样。我只得重复我的问题。您是谁?您是一个主教,那就是说一个教门里的王爷,那些装了金,穿着铠甲,吃利息,坐享大宗教款的人中的一个——迪涅的主教,一万五千法郎的正式年俸,一万法郎的特别费,合计二万五千法郎——,有厨子,有随从,有佳肴美酒,星期五吃火鸡,仆役在前,仆役在后,高视阔步,坐华贵的轿式马车,住的是高楼大厦,捧着跣足徒步的耶稣基督做幌子,高车驷马,招摇过市,主教便是这一类人中的一个。您是一位高级教主,年俸、宫室、骏马、侍从、筵席、人生的享乐,应有尽有,您和那些人一样,也有这些东西,您也和他们一样,享乐受用,很好,不过事情已够明显了,但也可能还不够明显;您来到此地,也许发了宏愿,想用圣教来开导我,但是您并没有教我认清您自身的真正品质。我究竟是在和什么人谈话?您是谁?”
主教低下头,回答:“我是一条蛆。”①
“好一条坐轿车的蛆!”国民公会代表咬着牙说。
这一下,轮到国民公会代表逞强,主教低声下气了。
主教和颜悦色,接着说:
“先生,就算是吧。但是请您替我解释解释:我那辆停在树丛后面不远的轿车,我的筵席和我在星期五吃的火鸡,我的二万五千法郎的年俸,我的宫室和我的侍从,那些东西究竟怎样才能证明慈悲不是一种美德,宽厚不是一种为人应尽之道,九三年不是伤天害理的呢?”
国民公会代表把一只手举上额头,好象要拨开一阵云雾。
“在回答您的话以前,”他说,“我要请您原谅。我刚才失礼了,先生。您是在我家里,您是我的客人。我应当以礼相待。您讨论到我的思想,我只应当批判您的论点就可以了。您的富贵和您的享乐,在辩论当中,我固然可以用来作为反击您的利器,但究竟有伤忠厚,不如不用。我一定不再提那些事了。”
“我对您很感谢。”主教说。
G.接着说:
“让我们回到您刚才向我要求解释的方面去吧。我们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您刚才说的是……您说九三年伤天害理吗?”
“伤天害理,是的,”主教说,“您对马拉②朝着断头台鼓掌有怎样一种看法?”
①这一句原文为拉丁文“Vermissum”。
②马拉(Marat,1743—1793),法国政论家,雅各宾派领袖之一,罗伯斯庇尔的忠实战友,群众称他为“人民之友”。
“您对博须埃①在残害新教徒时高唱圣诗,又是怎样想的呢?”
那种回答是坚劲的,直指目标,锐如利剑。主教为之一惊,他绝想不出一句回驳的话,但是那样提到博须埃,使他感到大不痛快。极高明的人也有他们的偶像,有时还会由于别人不尊重逻辑而隐痛在心。
国民公会代表开始喘气了,他本来已经气力不济,加以临终时呼吸阻塞,说话的声音便成了若断若续的了,可是他的眼睛表现出他的神志还是完全清醒的。
他继续说:
“让我们再胡乱谈几句,我很乐意。那次的革命,总的说来,是获得了人类的广泛赞扬的,只可惜九三年成了一种口实。您认为那是伤天害理的一年,但就整个专制政体来说呢,先生?卡里埃②是个匪徒;但是您又怎样称呼蒙特维尔③呢?富基埃-泰维尔④是个无赖;但是您对拉莫瓦尼翁-巴维尔⑤有什么见解呢?马亚尔⑥罪大恶极,但请问索尔-达瓦纳⑦呢,杜善伯伯⑧横蛮凶狠,但对勒泰利埃神甫⑨,您又加上怎样的评语呢?茹尔丹屠夫⑩是个魔怪,但是还比不上卢夫瓦⑾侯爷。先生呀,先生,我为大公主和王后玛丽·安东尼特叫屈,但是我也为那个信仰新教的穷妇人叫屈,那穷妇人在一六八五年大路易当国的时候,先生呀,正在给她孩子喂奶,却被人家捆在一个木桩上,上身一丝不挂,孩子被放在一旁;她乳中充满乳汁,心中充满怆痛;那孩子,饥饿不堪,脸色惨白,瞧着母亲的乳,有气无力地哭个不停;刽子手却对那做母亲和乳娘的妇人说:‘改邪归正!’要她在她孩子的死亡和她信心的死亡中任择一种。教一个做母亲的人受那种眼睁睁的生离死别的苦痛,您觉得有什么可说的吗?先生,请记住这一点,法国革命自有它的理论根据。它的愤怒在未来的岁月中会被人谅解的。它的成果便是一个改进了的世界。从它的极猛烈的鞭挞中产生出一种对人类的爱抚。我得少说话,我不再开口了,我的理由太充足。况且我快断气了。”
①博须埃(Bossuet,1627—1704),法国天主教的护卫者,是最有声望的主教之一。
②卡里埃(Carrier,1756—1794),国民公会代表,一七九四年上断头台。
③蒙特维尔(Montrevel),十七世纪末法国朗格多克地区新教徒的迫害者。
④富基埃-泰维尔(ForguierCTinville),法国十八世纪末革命法庭的起诉人,恐怖时期尤为有名,后被处死。
⑤拉莫瓦尼翁-巴维尔(LamoignonCBaville,1648—1724),法国朗格多克地区总督,一六八五年无情镇压新教徒。
⑥马亚尔(StanislasMaillard),以执行一七九二年九月的大屠杀而闻名于世。
⑦索尔-达瓦纳(SaulxCTavannes),达瓦纳的贵族,一五七二年巴托罗缪屠杀案的唆使者之一。
⑧杜善伯伯(lepèreDuchène),原是笑剧中一个普通人的形象,后来成了平民的通称。
⑨勒泰利埃神甫(lepèreLetellier,1643—1719),耶稣会教士,路易十四的忏悔神甫,曾使路易十四毁坏王家港。
⑩马蒂厄·儒弗(MathieuJouve,1749—1794),一七九一年法国阿维尼翁大屠杀的组织者,后获得屠夫茹尔丹的称号。
⑾卢夫瓦(Louvois,1641—1691),路易十四的军事大臣,曾劫掠巴拉丁那(今西德法尔茨)。
随后这位国民公会代表的眼睛不再望着主教,他只用这样的几句话来结束他的思想:
“是呀,进步的暴力便叫做革命。暴力过去以后,人们就认识到这一点:人类受到了呵斥,但是前进了。
国民公会代表未尝不知道他刚才已把主教心中的壁垒接二连三地夺过来了,可是还留下一处,那一处是卞福汝主教防卫力量的最后源泉,卞福汝主教说了这样一句话,几乎把舌战开始时的激烈态度又全流露出来了:
“进步应当信仰上帝。善不能由背弃宗教的人来体现,无神论者是人类的恶劣的带路人。”
那个年迈的人民代表没有回答。他发了一阵抖,望着天,眼睛里慢慢泌出一眶眼泪,眶满以后,那眼泪便沿着他青灰的面颊流了下来,他低微地对自己说,几乎语不成声,目光迷失在穹苍里:
“呵你!呵理想的境界!惟有你是存在的!”
主教受到一种无可言喻的感动。
一阵沉寂过后,那老人翘起一个指头,指着天说:
“无极是存在的。它就在那里。如果无极之中没有我,我就是它的止境;它也不成其为无极了;换句话说,它就是不存在的了。因此它必然有一个我。无极中的这个我,便是上帝。”
那垂死的人说了最后几句话,声音爽朗,还带着灵魂离开肉体时那种至乐的颤动,好象他望见了一个什么人似的。语声歇了过后,他的眼睛也合上了。一时的兴奋已使他精力涸竭。他剩下的几个钟头,显然已在顷刻之中耗尽了。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已使他接近了那位生死的主宰。最紧要的时刻到了。
主教懂得,时间紧迫,他原是以神甫身份来到此地的,他从极端的冷淡一步步地进入了极端的冲动,他望着那双闭了的眼睛,他抓住那只枯皱冰冷的手,弯下腰去向那临终的人说:
“这个时刻是上帝的时刻了。如果我们只这样白白地聚首一场,您不觉得遗憾吗?”
国民公会代表重又张开眼睛。眉宇间呈现出一种严肃而阴郁的神情。
“主教先生,”他说,说得很慢,那不单是由于气力不济,还多半由于他心灵的高傲,“我在深思力学和观察当中度过了这一生。我六十岁的时候祖国号召我去管理国家事务。我服从了。当时有许多积弊,我进行了斗争;有暴政,我消除了暴政;有人权和法则,我都公布了,也进行了宣传。国土被侵犯,我保卫了国土:法兰西受到威胁,我献出我的热血。我从前并不阔气,现在也没有钱。我曾是政府领导人之一,当时在国库的地窖里堆满了现金,墙头受不住金银的压力,随时可以坍塌,以致非用支柱撑住不可,我却在枯树街吃二十二个苏一顿的饭。我帮助了受压迫的人,医治了人们的痛苦。我撕毁了祭坛上的布毯,那是真的,不过是为了裹祖国的创伤。我始终维护人类走向光明的步伐,有时也反抗过那种无情的进步。有机会,我也保护过我自己的对手,就是说,你们这些人。在佛兰德的比特罕地方,正在墨洛温王朝①夏宫的旧址上,有一座乌尔班派的寺院,就是波里尔的圣克雷修道院,那是我在一七九三年救出来的。我尽过我力所能及的职责,我行过我所能行的善事。此后我却被人驱逐,搜捕,通缉,迫害,诬蔑,讥诮,侮辱,诅骂,剥夺了公民权。多年以来,我白发苍苍,只觉得有许多人自以为有权轻视我,那些愚昧可怜的群众认为我面目可憎。我并不恨人,却乐于避开别人的恨。现在,我八十六岁了,快死了。您还来问我什么呢?”
“我来为您祝福。”主教说。
①墨洛温(Mérovée),法国第一个王朝,从五世纪中叶到八世纪中叶。
他跪了下来。
等到主教抬起头来,那个国民公会代表已经神色森严,气绝了。
主教回到家中,深深沉浸在一种无可言喻的思绪里。他整整祈祷了一夜。第二天,几个胆大好奇的人,想方设法,要引他谈论那个G.代表,他却只指指天。从此,他对小孩和有痛苦的人倍加仁慈亲切。
任何言词,只要影射到“G.老贼”,他就必然会陷入一种异样不安的状态中。谁也不能说,那样一颗心在他自己的心前的昭示,那伟大的良心在他的意识上所起的反应,对他日趋完善的精神会毫无影响。
那次的“乡村访问”当然要替本地的那些小集团提供饶舌的机会:
“那种死人的病榻前也能成为主教涉足的地方吗?明明没有什么感化可以指望。那些革命党人全是屡背圣教的。那,又何必到那里去呢?那里有什么可看的呢?真是好奇,魔鬼接收灵魂,他也要去看看。”
一天,有个阔寡妇,也就是那些自作聪明的冒失鬼中的一个,问了他这样一句俏皮话:“我的主教,有人要打听,大人您在什么时候能得到一顶红帽子①。”
“呵!呵!多么高贵的颜色,”主教回答,“幸而鄙视红帽子的人也还崇拜红法冠呢。”
①戴红帽子,即参加革命的意思。
十一 心中的委屈
如果我们就凭以上所述作出结论,认为卞福汝主教是个“有哲学头脑的主教”或是个“爱国的神甫”,我们就很可能发生错误。他和那国民公会G.代表的邂逅——几乎可以说是他们的结合,只不过给他留下了一种使他变得更加温良的惊叹的回忆。如是而已。
卞福汝主教虽然是个政治中人,我们或许也还应当在这里极简略地谈谈他对当代的国家大事所抱的态度,假定卞福汝主教也曾想过要采取一种态度的话。
我们不妨把几年前的一些事回顾一下。
米里哀先生升任主教不久,皇上便封了他为帝国的男爵,同时也封了好几个旁的主教。我们知道,教皇是在一八○九年七月五日至六日的夜晚被拘禁的,为了这件事,米里哀先生被拿破仑召到巴黎去参加法兰西和意大利的主教会议。那次会议是在圣母院举行的,一八一一年六月十五日,在红衣主教斐许主持下,召开了第一次会议。九十五个主教参加了会议,米里哀先生是其中之一。但是他只参加过一次大会和三四次特别会。他是一个山区的主教,平时过着僻陋贫困的生活,和自然环境接近惯了,他觉得他替那些达官贵人带来了一种改变会场气氛的见解。他匆匆忙忙地回到迪涅去了。有人问他为什么回去得那样匆促,他回答:
“他们见了我不顺眼。外面的空气老跟着我钻到他们那里去。我在他们的眼里好象是一扇带不上的门。”
另外一次,他还说:
“有什么办法?那些先生们全是王子王孙。而我呢,只是一个干瘪瘪的乡下主教。”
他确是惹人嫌,不时作怪。有一晚,他在一个最有地位的同道家里,说出了这样的话,也许是脱口而出的:
“这许多漂亮的挂钟!这许多漂亮的地毯!这许多漂亮的服装!这些东西好不麻烦!我真不愿意听这些累赘的东西时常在我的耳边喊‘许多人在挨饿呢!许多人在挨冻呢!穷人多着呢!穷人多着呢!’”
我们顺便谈谈,对华贵物品的仇恨也许是不聪明的,因为这种仇恨隐藏着对艺术的敌意。不过,就教会中人来说,除了表示身份和举行仪式而外,使用华贵物品是错误的。那些东西仿佛可以揭露那种并非真心真意解囊济困的作风。教士养尊处优,就是离经叛道。教士应当接近穷人。一个人既然日日夜夜和一切灾难、苦痛、贫困相接触,难道在他自己身上竟能不象在劳动中沾上一些尘土那样,一点也不带那种圣洁的清寒味吗?我们能想象一个人站在烈火旁而不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