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3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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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所以空荡而灯光暗淡的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倒显得无所谓,说:“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个地方挺不错。”
她只要了一杯热美禄,说想暖和暖和。
我要了一杯咖啡,只喝了两口,味道很怪,而且有点儿凉了。服务我们的侍者显得心灰意懒。
她说:“你为什么不要酒?”
我说:“你也没有要啊。”
她笑着说:“本来想要,怕回家我妈闻出来我身上的酒味呀!”
我发现她的眼睛特别明亮,尤其在她笑着看我的时候。我们以往总是并排走着,我可以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从侧面打量她,但现在面对面地坐着,我又开始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儿。在她面前,我总会发现自己的笨拙和幼稚。起初紧张了一阵子之后,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有时会将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几秒钟,当她的表情活动起来的时候,她显得那么美丽生动。她一度凑上前来和我小声说话,我们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然后她又迅速地闪回去。我发现她记得很多我们打电话时我说过的话,她说有时候她躺在床上接电话,有时候趴在地板上,她的描述总能使人清晰地联想到某些可爱的画面。而当她处于那画面中央,既懒散又好动地说着话时,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背景中,我可能正望着电话亭外面的街景和天空,倾听着那似乎属于我又似乎不属于我的飘忽不定的声音。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离开了那个异常冷清的酒馆,走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她又说冷,微微地缩着脖子,戴着毛线手套的手在垂下来的围巾里来回搓着。她这样做时我就想把她抱在怀里,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我的手里。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再过一个星期吧。她说回去了是否要立即找工作,我说不可能马上找得到,看情况吧。她问是否还会有时间写信打电话,我说当然不会连这样的时间都没有。在她的话里听到的略微的留恋口气让我感到安慰,我想即便只是这样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也算是很美好了,虽然我想得到的可能更多。可有时我又担心我那种欲望,在得到我想要的那种关系之后,我就会失去现在这种美好而单纯的情感,而且爱情又极可能是一种容易腐坏变质的东西,我们两个最后难免会失望。也可能这种担忧只是对自己的安慰。我无法让自己放弃想要她的愿望,也无法说服自己追求她,但对于两者,我都尽可能地逃避。
她突然问:“你的皮衣里面也很凉吗?”
我笑了,说:“里面很暖和,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她用不太相信的表情看着我,我觉得她这个样子单纯可爱。
她有些迟疑地说:“我可以摸摸里面是什么样的吗?”
我扭过脸看着她,她也正探寻着我的反应。第一次,是她而不是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转向别处。我停下来,说:“好啊。”然后我拉开皮夹克上的拉链,让外套敞开,她也停下来,把手套取下来,小心地把手掌摊开在夹克的内侧很快又抽走了。在她做这些动作时,她一直低着头没有看我,好像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动作上,而我却在放肆地观看她,她向着我的外套伸出的小手,她的小心翼翼的动作,她的垂下来的头,脖颈弯曲的弧度和最细微的发丝的颤动。我只需要伸出手臂把她的肩膀搂过来,她就会被裹进我的外套里,紧贴着我的身体。但我动也没有动,因为我不敢。她的手早已收回去了,而我的外套还敞开着。她说:“里面确实很暖和。你赶快拉上吧,别感冒了。”
她说她很害怕冬天,因为她无论穿多厚还是会浑身冰冷。这时候我注意到她依然赤裸着的右手,一种自然的怜悯使我突然把它拉起来,握在我的两手中间。我说:“我帮你暖一会儿吧。”她一时没有说话,那只被我握住的手一动不动,冰冷而柔软。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抽出来,说:“谢谢你,现在暖和了,我戴上手套就行了。”
然后我一路送她回家,她突然对我又拍又打,表现得像哥们儿一样亲热随便。我知道她想用这些来说服我刚才的那一幕没有任何特别意义,如同朋友间的勾肩搭背一样普通。可我觉得这种表演没有必要,因为我抓起她的手时确实没有任何邪念,只是想让她的手暖和一点儿。
在靠近她家的那条路上,路灯光照亮了飘浮在半空中的如细雨一般的城市烟尘,有几盏路灯还坏了,本来明亮的路上划出几道暗色的条纹。我想一个人若能不冀求永恒,反而更容易感受到幸福。走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我回忆着那只冰凉柔软的手被我握住的感觉,那种感觉还能被非常形象地唤回。即使在很久以后,我的双手仍然记得那一瞬间的美妙温暖,那种温暖还是能流遍我的全身,就像当初一样。
3
这一段时间天气都很潮湿,海风从四面包围了这个岛国,将饱含着凉意的雨水从天空洒下来。
这地方没有四季,如果你非要个季节的话,那么你可以说它有两个季节:雨季和非雨季。你不喜欢用干季或旱季这样的词,它们既不动听也不恰当。非雨季只是雨下得没有那样频繁,通常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空气透明,投射于地面上的光与影更加对比分明。而雨季却带着秋天的况味,因为雨过之后天气有些凉,有的树叶竟然会变黄,被雨打落在路上。你怀疑这些奇特的树可能是从温带被移植到热带,所以它们的记忆里还残留着过去的习惯,到十一月的时候它自然地开始泛黄落叶。
你坐在办公桌前,外面又在下雨。手头的工作已经做完了,然而在七点半你要去赴一个约会,在这中间你无处可去。你在观看着雨,那些垒垒的、在烟雾中显得空洞失真的楼壁和屋顶,夹杂在这之中的细小繁琐的街道,像一堆杂乱地牵连起来的线条。等一会儿,你将走上这些街道,像每一个习惯于城市道路系统的人,你毫无方向感地走向你要去的地方。如果雨还一直下,你就需要叫一辆出租车,只需五分钟,你就能到达你经常去的地方,只是一路上你会遇到不少红灯和人行线,然后你等待,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显得懒惰又无所谓。你想到那个约会,一个叫着千篇一律的名字的女人,也许你的身体会喜欢,可你也不那么确定。在这样空闲的无所事事的下午,你因为即将来临的约会有那么一些兴奋,毕竟一个人回家也会无聊。
你知道所有的兴奋其实都一样,稍纵即逝过后就平淡无奇,可人还是得把握现在。再说失去这些东西,孤单的时间更不知该如何打发。你闭上眼,在你头脑中闪过一些画面,有些是回忆,有些是幻想,肌肤的摩擦,身体的流汗,你感到快乐就是这样(虽然这种想法可能会被认为无耻),然后疲惫地马上可以入睡,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继续抱着一个身体,如果这样让你感到有所依托的话。
你试图回忆你在何时何地遇见等一会儿会见到的这个女人,可你马上放弃了,饭店大厅、飞机上、产品展销会、培训课上、酒吧里、朋友或客户的派对上,总逃不出这些地方,况且想清楚地记起某种情景,这本身是件很累的事。这一次稍微有些不同,那女人是你的同胞,你以往尽量避免约会同胞女性,担心她们会比较难于摆脱。你想起她那个非常俗气的英文名字,她报出自己姓名时那个傻气十足的样子,你皱起眉头,但觉得这些其实都和你无关。她皮肤白皙,你知道她丈夫经常出门在外,你还知道她穿丁字裤,虽然五官没有那么突出,但笑起来依然媚人。她似乎曾经说过她丈夫是个书呆子,在你的想象中,他是个老大不小、携家带口才出国的土里土气的人。你好像对她说了“你就这样给浪费了?”这样轻薄的话,她却自以为找到了了解她的人,你抓住时机碰触她的肩膀和头发,她既不拒绝也不闪躲。
突然有人敲门,在你的遐想中断之前,这敲门声反显得遥远隔阂。你的同事,一个相当肥大的美国人闯进来,邀请你去OrchardTower,一个高档妓女云集的地方。有时候你们去那地方喝酒,到后来你总是得一个人独自离开。你拒绝了,他开玩笑说乐意帮你杀价,你说不去的原因有三个:一、不喜欢职业妇女;二、最近胃口不好不想喝酒;三、已经约了朋友。他说了几个笑话就离开了。你在他身后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是对于嫖妓乐此不疲,那些机械性的身体、职业性的表情会让你倒胃口。你看看表,六点五十分,你走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就像刚刚起床,要面对新的一天那样,你让自己丝毫没有疲倦的样子,新鲜而干净。你想起刚才那个人说过的一句话,他说:“陈,不要太干净,像个同性恋那样会把女人吓跑。”你笑了一下,仔细打量镜子中的那张年轻的脸。你好像不认识他,或者说你想象出的自己的样子并非如此。你收拾起你的用具,在你拉开洗手间的门,准备离去之前,你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张陌生的、略显消瘦而线条硬朗的脸。
走过幽暗的密封的走廊,你感到雨声比刚才有所减弱。你透过一块厚重的玻璃向外看,看到层层叠叠的灰色高楼笼罩在浓雾一般的雨中。天空显得过分低垂,在这样低沉的天空下面,人连呼吸都要承受重量。可毫无疑问,这地方干净得一尘不染,在雨水一遍遍地冲刷之后,街道、墙壁、大厦的玻璃墙像许多片闪亮的镜面,只有绿树的绿色显得更深邃而阴沉,那种深邃和阴沉如同你在这里所度过的这些岁月的色调,过早凋谢变得昏暗的青春期,模糊不清的自我,像一棵色彩阴郁的树,疯长着太多纷繁错乱的枝杈——欲念、苦闷、孤独、焦灼,在貌似葱茏的绿色里,掩藏着种种挣扎混乱放纵污浊,还有冰冷的死亡气息。
你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你从打给家里的电话中听到那个朋友的死讯,然后你和家人仍然继续交谈,和父亲母亲哥嫂轮流交谈,在你的心里,寒冷恐惧在弥漫滋长,但你得像往常一样平静地结束交谈。然后你回想电话中听到的消息,虽然你浑身发抖,但你还是觉得那消息不可信。你坐在电话旁好久没有动,你在回想、思索、猜测、试图推翻。你熄灭灯,躺在床上,只觉得昏沉疲乏寒冷。你想了一整个夜晚,还是选择了不相信。接下来的两天,你上课、去图书馆看书、吃饭,如同以往的任何时候一样平静。其实你只需再打一个电话就可以验证,但你认为不必要,你已选择了不相信。直到两星期之后,你才打了一个电话给一个高中的同学,他立即验证了那个消息。像所有惊慌失措到极点的人一样,你的反应相当平静。
那个朋友的死亡发生在你大学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你随即对即将展开的生活有了那么一种怀疑。所以,那一段时期(据说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值得依恋的东西,更不会阳光灿烂,它就像一个混乱的、阴绿色的梦魇。
你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在你下班之前,你喜欢把一切东西放得井井有条。你关上电脑,把领带解下来叠好放在一个抽屉里,把文件归类好放在分类架上,把某些抽屉和小柜子锁起来,把用过的一次性纸杯和泡茶袋统统丢进办公桌下面的垃圾桶,然后你环视一圈,把你认为杂乱、不整洁的东西统统扔掉或是塞进某个隐秘的角落。而后你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搭乘电梯降落十六层。在电梯里,你稍微注意了一下那些疲惫已极的脸,向上翻看的、毫无内容的眼睛,被工作夺去活力和光彩的男男女女。走出电梯、走出冷气逼人的大厦,你就把该死的工作全扔在身后。
你娴熟地穿行在细雨霏霏的街道,那些小路夹杂在巨大冷漠的建筑群中,在一道道墙、一扇扇门之间不断碰壁,有如迷宫中的蛛网小径。你从殖民地色彩浓厚、竖立着巨大的灰色石柱的Fullerton酒店侧面绕过,跨过一座白色的大桥,从那里走向那座著名的榴莲形剧院。在雨里,仍然有些挂着红色灯笼的游船载着形体肤色各异、衣着却出奇相似的各国游人航行在暮色凝重的新加坡河上。你经过河边的雕塑铜像,河水的波澜一阵阵拍打石砌的堤岸,对岸的沿河一带看过去是低矮的欧式建筑,屋顶色彩各异,错落有致地向远处延伸,那是著名的泊船码头——酒吧和餐馆区,一个在白日里了无生气,在夜晚灯红酒绿的地方。
七点二十四分,你到达剧院外面的、紧靠河边的一个露天咖啡座。河风清冷还带着微微的腥味,沿河是密密麻麻的露天咖啡馆和餐馆,小桌上方撑起了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伞,人们坐在伞下面,在昏暗摇曳的灯光里互相诉说或是微笑。这一处河面打开呈扇形,在不远处与海连在一起,对面是通向马林百列的绿色公路,一辆辆车奔驰在细雨中,衔接成一条灯光闪动的长链。
你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向你走过来了。你站起身,看到她精心穿戴和化妆后的样子,而你的衬衣被雨打湿了,头发也湿了;但你想问题不在于你,在这个气氛休闲的露天茶座,她反而显得夸张而拘谨了。
在吃饭的过程中,你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你盯着她看了几次,但你的眼里没有表现出任何热切和色欲的迹象。只是当你们起身走的时候,你顺便搂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你们沿着河前行。雨停了,在低矮的英式灯柱射出的昏黄灯光中,你再度搂住了她。行人很稀少,不远处就是那座白色的桥,当你搂着她时,你也细细打量她,至少你得让她觉得你在细细打量她。她脸上露出微微衰老的迹象反而使她呈现一种特别的味道,她在你打量她的时候大胆地回看你,但你明白,那只是不甘示弱罢了,她或许没有她想表现的那么勇敢。在她回看你的时候,你选择一个恰当的时间用手托住了她的下巴,你的目光像是在探寻她脸上的秘密,又像是在怜惜一张美丽的脸,从额头到眼角,到闪动的睫毛,到眼皮的线条,到嘴唇的纹路,到隐蔽在嘴角的细纹,到尖削的下巴,到被你从发丛中寻觅出来的耳朵的轮廓,你好像什么也不愿放过。你想她可能从没有被这样看过,她微微闭上眼,把手放在你的腰上。你吻了她的嘴唇,飞快地滑向她的脖颈,她表现得仿佛想要挣脱,但她的手仍然搭在你的腰上。你不愿错过时机地把她猛地搂近,你吻了她的头发和眼睛,还抚摸了她的一只乳房。
你打了一辆车把这女人带回家,你单独地住在一个小公寓套房里,在里面,你或者独睡或者和带回来的女人睡在一起。你没有托马斯那样的原则,你可以接受和为了做爱而带回来的女人同床共枕到天亮。虽然有时你一觉醒来,可能会因突然看到的面孔过于陌生而感到尴尬。你的原则是:只要身体的结合还算默契,你本人就没有原则。
同样的灯光、同样的床、同样潮湿而有几块污迹的墙壁,只是每个人所说的话有所不同。这些风格迥异的话、不同的要求、不同的语调、不同的喊叫的声音都被储存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之中,想起来也是一样奇妙的事情。当这个新的女人走进来时,她说:“你住的地方收拾得很干净。”
她有很多话和你说,她说她的丈夫是个博士,他喜欢电脑,电脑开着的时候他就不会看她,关上的时候,他又累了。他喜欢出去访学,他联系各地的大学让别人邀请他,然后他可以在某个地方呆上半年或至少一个月,休假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