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3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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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食指伸到奶杯底搅着没有化掉的白糖,然后把湿漉漉、黏叽叽的手指头舔干净。四个。她满足地说。你没有记错吗?我说,是——四个?
两人当场死了。另两人先后在医院不治身亡。四个。事主是个轻浮淫荡的年轻女孩,在辖区里,我总是看到她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我去她家走访的时候,她每次都要给我削苹果。那时她一门心思要出国,真是可惜了。她那个寡妇母亲在城墙上哭喊说,如果我们不能查明爆炸原因,她就和我们的局长同归于尽。
我顿时口干舌燥,眩晕感使我想蹲下去。那么,爆炸原因查明了吗?
调查人员有现场提取的证据,这些证据能证明有人故意,但是,最终不了了之。因为上面不喜欢这个结论,就重做了一个和谋杀无关的新结论。
地点在哪里?
没有了。现在已经变成世贸广场停车场了。
为什么当年没有任何相关文字资料记录?
你不是省档案局的。老秃说,其实,我一眼就知道你来历可疑。你不是。你的问题很幼稚。你没有起码的档案管理常识,也缺乏正常的生活常识。我敢打赌你包里有一份假介绍信。但我已经根本不会在乎你是什么人了。我不会看你的假介绍信的,因为我现在是个普通老百姓,我只想把你关在门外就好。——既然有些东西有人真心惦记着,说说就说说吧。
老秃虚胖而衰老的手握在铁门上。一阵片仔癀润肤霜和羊奶的腥气混合着穿过我的鼻子,我又听到里面传来嘶啦哗啦翻阅报纸的声音。老秃说,我的兔子,每天看报纸的兔子。它每天要吃一斤卷心菜半斤莴苣叶,还看二份日报。内容好的话,它就当天吃掉它。内容不好,它就撕掉垫窝。
十一
这是个我杀过人的城市吗?这真的是我杀过人的城市吗?它看上去如此漠然无谓。站在城墙上,我叫了一声,我又大叫了一声,然后,我声嘶力竭地叫喊。可是,就像黑洞一样,我的声音被不动声色地吸纳掉。也许,对于一个心思复杂的城市来说,它肚子里需要处理的杂碎太多了,我早就被它排出体外;我在不在这里,它一定都是这个表情,也可能它和我一样,在事发的当年就失去了记忆。我揣测不出,这个城市它究竟记住了什么。
放眼看去,远远近近的车流在走;大大小小,行人在移动。天边风烟如织。站在颓势的老城墙上,我看到护城河水宽展平静,带着雨后的迟钝。只有伸向河心的石头老码头那里的河水,翻着湍急的水流。老码头寂静安详,护城河对岸,移动着更多的、听不到声息的车马行人,那就是人烟稠密、建筑林立的新开发区了。
这条不知名的河水,是否听到过十几年前那一声血肉横飞的爆炸?
城墙头上风大,墙上有好多棵柳树;柳树的落叶掉在城墙上高一脚低一脚、像是有人随意翻挖过的泥土地上。早掉下来的柳叶,已经干枯曲卷,在地面上小虫一样风动不安。这一幕,我似曾相识,十几年的梦中,我也经常来到这样的城墙、这样的河畔和这样阳光灿烂的鹅卵石滩边。不知是梦中还是杂志上看到,我知道有很多孩子喜欢在老城墙上挖铜板什么的,小孩子都说,那里藏了很多古代士兵打仗抢来的钱。柳树叶不时在空中飞叶纷纷,或者绿丝漫天拂动。它们总在很高的地方,我想,可能在梦里,我总是从低处向高处的它们望去。
手机忽然响了。换新卡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电话。我满腹迟疑,没容我应答,对方说,你过来!我打不开可乐!
你在哪里?我说。
世贸广场街心椅,蒙娜丽莎下面!
我立刻过去。在街心广场的木质椅上,休息着很多游客一样的购物者。在蒙娜丽莎的广告牌下,一个留着非洲爆炸头发的年轻女孩,握着一听可乐往街头张望。我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女孩肌肤雪白,孩子气的黑眼红唇,像堆积的雪人一样简易而特别。看那小眼小嘴,隐约有些委屈的意思了。她重重地坐回椅子,掏出了手机。
我说,我帮你开。
雪人警觉地看着我。我也看出她的问题。她的指甲异常妖娆,每一根指甲都长出指尖两公分多,甲面上都是金黄的向日葵。这些妖娆灿烂的指头,当然不能当工具使用。我拿过可乐,能感到她还有点不想松手的警惕,但马上就松开了。是你叫我来的。我说。
我把电话回拨,她手机响了。她困惑的表情很天真可爱。
你能自己吃饭吗?
雪人笑了笑。能。这是假指甲,把真指甲上半部分磨薄了,贴上去的。下周电视美手大赛,如果赢了我就可以去新马泰旅游,我要去看人妖!现在我要忍一忍。我接过她的手,手型、指型一般,肤色颇白皙,就是指甲非常夸张耀眼,整只手,看上去像旅游景区摊子上的粗糙工艺品。
你在等谁?
我同事老K阿丁啊。今天我们厂休,老K要给她妈妈买生日礼物。磨蹭太久了。你是来旅游的吗?
我摇头。你是有钱人吗?我摇头。
我看见你下出租车来着。如果你没有钱,你才不会打的过来为我开可乐。是不是?可是你为什么垂头丧气的呢?一张脸死气沉沉的——是你老婆不要你了?
是……唔……比这个……严重吧。
什么事?
午睡的时候,我做梦杀人了,杀了很多人,一直醒不过来……
女孩咕咕咕地像鸽子一样笑起来。她把嘴从吸管里脱离出来,你杀人?呵呵,我还是外星人呐。你敢杀人,我就敢炸掉地球……
女孩跳起来向世贸大门那边猛烈招手,挥舞的长指甲鲜艳而有点狂乱。我要走了。她神气活现地说,你以后还会来帮我开东西吗?
你打电话,我就来。女孩得意一笑,长长的指甲像耙子一样,耙过我的脸。你永远都不会杀人。你是好人。雪人跳跃着跑远了。远远地,在喷泉那边,一个小伙子旁边有个黄衣女孩在对雪人做广播体操的最后一节跳跃运动。她是在招手。
看那个指甲!简直就是鸟爪!
我回头一看,隔着花圃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雪白头发、卧蚕眉毛却异常浓黑的老头。他轻蔑地挖着鼻孔。见我没有反应,老头说,要是我女儿,我就一根根给她铰掉!她是你什么人?
老头把整根食指塞进了鼻孔,挖得脸都歪了。我不喜欢看他挖鼻孔,就把脸转了过去。太阳很好,椅子边缘的铸铁装饰都微微发热起来。老头的声音还是传来:哼,既不美观,也不卫生。你为什么不管管她?还专门过来为她开可乐,实在是太过分了!宠得!——那么长,简直就是鸟爪!
你就住这附近吗?我说。老头忿忿地说,以前是,现在搬迁了。大家都迁走了。以前这里是个城南小竹园,金丝竹你懂吗?一条条金线的那种。老头终于不再挖鼻孔了。我们这些人还是喜欢过来坐坐。退休了,等死的日子就这样。大家就带着水壶啊、面包啊坐车来。我坐29路,一块钱。我才不打牌,我们就是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啊。
在这里的人,是不是都是原来这里的老街坊啊?念旧?
有的不是,有的是。竹园原来是老人公园嘛,很多人习惯来这里,虽然那时候湖水发臭,大家还是习惯来。人就是这样,什么都按习惯来。
八八年的煤气爆炸案是在这一带吗?
是不是死人的那起?世贸后面停车场那边吧?不过到底死了几个也不知道,有人说三四个,有人说七八个,有人说十几个。一直搞不清楚。报纸电视也不说,只知道死了人了。听说爆炸的对面楼有个家伙要找市长赔他家震裂的玻璃,结果被市长家的狗咬伤了,市长这才发现了,疫苗领域里有很多假药,市长生气了,就打假,结果成绩突出就调省里去了。可能市长也搞不清楚到底死了几个人。反正,死掉的人和活着的人,都不清楚死了几个——太热了,我要脱件毛背心。
老头又说,我就不喜欢在自己家的阳台晒太阳。
我没有问为什么,但老头像听到我问似的,不情愿地说。
就不喜欢!我喜欢坐在乱糟糟的不太认识的人中间,听他们胡说八道。因为我很讨厌我儿子。你刚才说你杀人,唉,昨天我也做梦,我又杀了他。
你又……?
老头点头,显得很得意。我们住六楼,趁他一不注意,我把他推下阳台。昨天他还很厉害,抓住晒的衣服不放。我气坏了,拿衣服叉把他使劲叉下去了。有多少次,我他*的都梦到杀不死他。
我很惊骇,但我克制不住地笑起来。如果我父亲至今还在,能理解他的想法吗?是不是也把我梦杀了很多次?或者,我已经被父亲杀掉了。这有点荒唐。显然,老头没有想到我会笑,他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浓黑的卧蚕眉挑了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老糊涂了?
不不,没有。我说,我也杀了我父亲。
老头根本不想理我这个话头,显然他当我是胡说。他说,我多少也有些退休金。那些女人,老头指着前面我看不清楚的地方说,她们才十块钱,他都不肯。你说我还有几天活头?其实,她们的身世蛮可怜的。第一次,我招她们没有经验,撞到警察手里。他来保我,说得很好听,什么什么他们这辈人不容易,就让他放松放松,把过去的损失补回来吧。可是,我们一出来,他竟然要我把退休金卡交给他媳妇。你说这像话吗?
真的十块钱就行?
还骗你?人家还帮我老骨头按摩几把。
我掏出一百元。没想到老头大怒,我说这些不是向你讨钱!我有体面的退休金。我就是对我儿子失望。
拿着吧。能做十次是不是?
我不要。嗟来之食!
不然我们做个题目吧。答对了,归你。错了,归我。
老头同意。我说,如果1=5,2=15,3=215,4=3215,那么5=?
老头思考了一会,说:等于43215!
恭喜你,答对了。归你!
我走出好多步,老头喊了起来,不对,5=1。你回来!笨蛋!我不要你的钱!我只是要告诉你早晚要杀了他!我假装听不见,头也不回离去。
十二
电话响了,我以为是那个被妖娆长甲所累的女孩又紧急需要我为她干什么。一接,却是“那个傻瓜”。那个傻瓜兴冲冲、但十分庄重地告诉我,他得到了一个被炸死的人的家属的线索,问我要不要去马上调查?我有些迟疑,那个傻瓜有点口吃地、我听起来他是有些羞答答地说,好不容易啊,好不容易才挖到第一手信息呀。那个……我不是想要报酬,其实……我只是个对历史有责任感的人,也就是说,我别无所求,要说开吧,也就是图个历史真相,对自己负责。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才十几二十年,活人还没死绝呢,怎么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那岂不就等于它从来……唔……没有存在过?
你不想去了吗?!那个傻瓜似乎不满意我反应的迟滞,嗓门忽然大了起来,绝对是第一手!本来她也会炸死的!
那个傻瓜就带我到了这个城市东郊外的夕阳红老年公寓。
一栋孤零零的红砖楼,坐落在尘土飞扬的山脚。楼前的几棵松树,枝桠上蒙着厚厚的灰。放眼过去一片乱糟糟的,那个傻瓜说好像要弄个轻轨还是地铁什么的大工程的工地。
一踏进老年公寓铁门,一个红色的塑料刷牙口杯,连带着杯里的牙刷、牙膏什么的忽地擦鼻而过。紧跟着袭来喧嚣中,几个老太婆和一个老头子又吵又打地推架,一直推到天井这边来,一副假肉红红的假牙不知怎么就蹿到了地上,还好我收脚快。两个老人同时捏自己的两颊,一齐委屈地惊叫,我的牙呐……!更多的老人奔了过来。一个穿戴得像儿科护士的粉色大褂女人,奋力地把这一对分开,那一对眼见又拉扯到一起,她只好尖着嗓门叫唤起来,你们还不下来啊,都要出人命啦——
只有一个紫衣老太远远地站在楼梯口,拈花微笑的姿势,沉静又安详。
我们穿过天井想上楼找人。紫衣老太用眼角余光看着我们就说,笑死人了,切,打什么麻将……
紫衣老太一说话,就没有那个遗世孑立的味道了,相反,还显得十分琐碎相。因为用余光看我们的脚说话,你仿佛觉得她是在和一个你看不见的人说话。你看我打吗?我从来不打,求我也不打。看看都是什么样子,切,为老不尊……
那个傻瓜可能也感到了老人的叨絮可用,立刻说,请问,周巧惠老人在吗?
紫衣老太似乎很吃惊,找我?!这里没有第二个周巧惠啦!她终于正眼扫了我们一眼,又用余光觑着楼上奔下的护工模样的几个男男女女。他们显然是奔下楼劝架拉架的。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问我们什么事。我们就站在楼梯口,和总用余光看人的周巧惠站在那里。那个傻瓜对于真相的探究,比我还热切积极。他说,老太太,我看您脑子很清醒啊。您还记得一九八八年的煤气爆炸案吗?
看得出来,紫衣老太对那个傻瓜的高帽子,比较受用,她是想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的,她笑着,刚说“我就”两个字,下面的话就被那个傻瓜紧接着的问话给堵回去了。她似乎反应不过来,我也觉得那个傻瓜转折太快了。
老太婆的脸色在急速地变换颜色。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的。那个傻瓜说,八八年煤气爆炸……哎,就是您女儿……唔,他是省里来的调查员,专门搞真实档案整理的。档案……您懂吗?全是真东西。不能说假话的。
紫衣老太说,切!
那个傻瓜拿胳膊肘碰我。我就把事先准备的红包掏了出来,递给老太婆。我现在已经确定自己对来自老太太的信息有点漠然。老秃之后,我完全相信这世上发生过这么一起爆炸案件,而老太婆的信息不可能超越这些了。所以,我把红包塞给她,就想走掉了。我说,保重吧。记不得就算了。
紫衣老太一把攫住我:怎么记不得了?!就像你在我面前一样,我天天都看到那天的事情!天天它都在我眼前!
这个依然用余光觑人的老太太,的确可能天天在目击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也许她每天在温习一种记忆,或者,她每天都生活在某种记忆里。
那个傻瓜热烈地说,您还记得我吗?我和居委会主任老刘去过你家——那个胖胖的女人,后来生肺癌死掉的那个。记得吗?她告诉你,是我把你女儿背出来的,我救了很多人,很多人!您还记得吗?我是最早到你家的,现场……
紫衣老太歪着脑袋,像是在审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们要是见了我女儿,就知道你原来根本没有见过漂亮的女人。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哦,我今天才算是明白仙女是长怎么样了。老太婆显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但她只是对着我的手说。我这把年纪见了多少人?大的小的,结婚的,画报上的,电影上的——她们,没有一个有我女儿美!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是被人谋杀的!切,多么黑暗的世界啊,一个个都说假话!怎么会是意外呢?煤气大小开关我总是关得牢牢的!
周巧惠哭了起来,哭得像小猫在叫。我寒战阵阵。
我知道是谁干的。他有权有势嘛,他的把柄在我们母女手上!其实我们只是借点钱,我女儿到了法国就还给他,我们不是讹诈,他要知道我女儿后来的男朋友是法国总统的亲戚,他会活活吓死掉!我们母女有必要讹诈他吗?你看看他心有多狠、有多黑!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