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与旧-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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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馆建馆时,派过两位同志去上海征集文物,化一千五百元买来一部商人担保是北宋原装原拓圣教序。这部帖据说还经由申博专家代为鉴定的。拿来一看,不必翻阅即可断定说的原装大有问题。为什么?因为封面小花锦是十八世纪中期典型锦,什么“担保”谎话,什么专家“权威”鉴定,若有了点锦缎常识,岂不是一下即推翻?
二、传世有名的《洛神赋图》,全中国教美术史的、写美术史的,都人云亦云,以为是东晋顾恺之作品,从没有人敢于怀疑。其实若果其中有个人肯学学服装,有点历史常识,一看曹植身边侍从穿戴,全是北朝时人制度;两个船夫,也是北朝时劳动人民穿着;二驸马骑士,戴典型北朝漆纱笼冠。那个洛神双鬟髻,则史志上经常提起出于东晋末年,盛行于齐梁。到唐代,则绘龙女、天女还使用。从这些物证一加核对,则洛神赋图最早不出展子虔等手笔,比顾恺之晚许多年,哪宜举例为顾的代表作?
三、东北博物馆藏了一批刻丝,是全国著名而世界上写美术史的专家也要提提的。因为在伪满时即印成了一部精美图录,定价四百元,解放后在国内竟卖到三千元一部。六三年人民美术出版社还拟重印,业已制版。东北一个鉴定专家在序言中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内中年代多不可靠。有个“天宫”刻丝相,一定说是宋代珍品,经指出,衣上花纹是典型乾隆样式,即雍正也不会有,才不出版。其实内中还有许多幅清代作品当成宋代看待。
四、故宫几年前曾花了六七百元买了个“天鹿锦”卷子,为了上有乾隆题诗,即信以为真。我当时正在丝绣组作顾问,拿来一看,才明白原来只是明代衣上一片残绣,既不是“宋”也不是“锦”。后经丝绣组一中学毕业工作同志,作文章证明是明代残料。那么多专家,还不如一个初学丝绸的青年知识扎实。为什么?故宫藏丝绸过十万,但少有人考虑过“要懂它,必须学”的道理。至于那个青年,却老老实实,看了几万绸缎,有了真正发言权。
五、故宫以前化了几百两黄金,收了幅乾隆题诗认为隋展子虔手迹即《游春图》。作者1947年发表的《读〈游春图〉有感》,认为可能不是展子虔真迹。,既经过鉴定,又精印出来,世界流传,写美术史的自然也一例奉若“国宝”。其实若懂得点历代服装冠巾衍变,马匹装备衍变,只从这占全画不到一寸大的地位上,即可提出不同怀疑,衣冠似晚唐,马似晚唐,不大可能出自展子虔之手。
此外如著名的《簪花士女图》的时代,《韩滉五牛图》的伪托,都可提出一系列物证,重新估价。过去若肯听听我这个对于字画算是“纯粹外行”提出的几点怀疑,可能就根本不必花费那以百两计的黄金和十万计的人民币了。其中关键处就是“专家知识”有时没有“常识辅助”,结果就走不通。而常识若善于应用,就远比专家得力。
就目前说来,我显明还是个少数派。因为封建帝王名人收藏题字,和现代重视的鉴定权威,还是占有完全势力,传统迷信还是深入人心,谈鉴定字画。我还是毫无发言权。可是我却深信,为新的文物鉴定研究,提出些唯物的试探,由于种种限制,尽管不可免会有各种错误,总之,工作方法是新的,而且比较可靠。破除迷信是有物质基础,不是凭空猜谜人云亦云的。将来必然会发展为一种主要鉴定方法。
我在前面随手举的几个例子,只在说明,我始终留在博物馆不动原因,不是为了名、利、权、位,主要是求补过赎罪。搞的研究,不是个人兴趣,而是要解决一系列所谓重要文物时代真伪问题。不是想做专家权威,正是要用土方法,打破在文物界中或历史上的一切专家“权威”,破除对他们千年来造成的积习迷信,为毛泽东时代写新的中国文化史或美术史,贡献出点点绵薄之力。
这十八年中,我的工作另外方面犯了许多大小错误,曾初次作过大小六十多次的检讨。一定还有不少未提到处。我的学习方法,工作方法,必然也还有待不断改善,并反复检讨和自我批评。现在只是就主席勉励我写作,我没有照指示作去,依旧留在博物馆的前因后果,前后思想,就个人记忆到的说明一下。这里自然包含一点希望,就是可以明白我根本不是什么专家“权威”,而我的学习,却近于由无到有,用土方法,依照主席《实践论》的指示,搞调查研究,来破除文物鉴定的传统“迷信”、传统“权威”,不问是徽宗乾隆帝王,都可以加以否定!一切努力,都是在对专家“权威”有所“破”、有所否定的。
我希望在学习改造中,心脏和神经还能支持,不至于忽然报废,而能把许多待进行、待完成的工作。比较有系统有条理完成一部分就好!
一个人血压总在二百以上,一天还有一二小时心脏发痛,搞工作的愿望即再顽强,总还是不免要受体力限制,感到生命有限,难以为继。记得前年即曾为江青同志写了个信:“为了补过赎罪,我在博物馆工作已十多年,搞综合文物研究。别的工作再求深入,受体力限制,已不会有什么成就。惟对锦缎研究,拟恢复三几百种健康活泼可供再生产参考取法的图样,留着我女孩作助手作者女儿待业在家,1966年9月被赶回原籍。这里提到的信可能是那时候写的。,不要公家一文钱,或者在不甚费事情形下,即可完成。……”
六三年政协大会,我曾提案建议,将京郊上方山藏明锦指庙宇中所存明代《大藏经》用织锦装裱的经面、经套,近数十年间大量被盗出国外,已所剩不多。,经过故宫派人看选过的约一千七百种,调来北京。这案通过后,文化部或故宫已共同派人把原物调来,现存故宫丝绣组。那么一分材料,内中当然包含许多问题,必须加以整理,才能说明白糟粕和精华。若由对问题陌生人去清理,一年半载中恐怕搞不出结果。若让我去参加,至多有十天半月,即可将问题弄清楚,明白来龙去脉,写出简明报告。也算是完成一件工作。所以我希望在不久将来,得到解放后实际上作者被宣布“解放”的时间,还在十个月之后。,还能抢时间,先解决下这个问题。
照我个人认识水平,破四旧中的“破”,除对旧文化中特别有由于帝王名人、专家权威、狡诈商人共同作成的对于许多旧文物的价值迷信,以为是什么“国宝”的许许多多东西,并不是一把火烧掉或捣毁,而是用一种历史科学新方法,破除对于这些东西的盲目迷信,还它一个本来面目。我的工作若或多或少还能起点作用,就继续作下去。我估计,数年前旧文化部聘请的几个鉴定字画专家“权威”,在国内鉴定的所谓“国宝”,若能用新的方法去重新检查一下,可能还有上千种都是可以证明根本不是那回事,只能当作“处理品”看待,至多也只是“参考品”而已。
如我这个工作,在新社会已根本不需要,已不必要,在工作中又还犯了严重过失,就把我改为一个普通勤杂工,以看守陈列室,兼打扫三几个卫生间,至多让我抄抄文物卡片,我也将很愉快、谨慎、认真,来完成新的任务,因为这也近于还我一个本来面目。在新社会就我能做的做去,正是最好补过赎罪的办法!我吃了几十年剥削饭,写了许多坏文章,现在能在新社会国家博物馆作个陈列室的看护员,或勤杂工,只要体力还顶用,一定会好好做去,不至于感到丝毫委曲的。如果在新指示推动下,本馆工作将进入人事精简时期,商讨到职工去留,从客观说,我的所学,在新社会博物馆工作中已并没有多大需要,从我体力说,又实在担负不了工作任务,只近于指指点点说空话,凡是要用体力解决的我都已办不了,高血压又已定型,身体报废不过迟早间事,为了国家节约,把我放在第一批精简人数之内,我也将愉快接受。即或不做事,到馆中新的改陈要遇到一系列常识问题不好解决时,还是会就我头脑中记下的、理解的,一一提出。外单位美术教育若有新的教材,照新要求应从“劳动文化”着眼,以劳动人民成就贡献占主要地位,求措词得体有分寸,感到难于下笔,要问到时,我的点点滴滴常识,大致还得用,一定也会就记忆到的、理解到的一一说去。在完全尽义务情形下,把工作搞好一点。
人老了,要求简单十分,吃几顿饭软和一点,能在晚上睡五六小时的觉,不至于在失眠中弄得头脑昏乱沉重,白天不至于忽然受意外冲击,血压高时头不至于过分感觉沉重,心脏痛不过于剧烈,次数少些,就很好很好了。至于有许多预期为国家为本馆可望进行、可望完成的工作,事实上大致多出于个人主观愿望,不大会得到社会客观需要所许可,因为社会变化太大,这三年来我和这个空前剧烈变化的社会完全隔绝,什么也不懂了。即馆中事,我也什么都不懂了。
正因为对世事极端无知,我十分害怕说错话。写这个材料出来,究竟是不是会犯大错误,是不是给你们看了还可请求将来转给中央文革,当成一个附带材料本文原稿是作者“解放”以后,发还本人的材料之一。可见未能如愿转给“中央文革”。?因为若不写出来,即或我家中也不大懂得我这十多年在博物馆,究竟为什么而学,学的一切又还有什么用?
沈从文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北京
(一九九二年二月沈虎雏整理)
第二部分 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第3节 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1)
迎春节,凡属于北溪村中的男子,全为家酿烧酒醉倒了。据说在某城,痛饮是已成为有干禁例的事了,因为那里有官,有了官,凡是近于荒唐的事是全不许可了。有官的地方,是渐渐会兴盛起来,道义与习俗传染了汉人的一切,种族中直率慷慨全会消灭,迎春节的痛饮禁止,倒是小事中的小事,算不得怎样可惜,一切都得不同了!将来的北溪,也许有设官的一天吧?到那时人人成天纳税,成天缴公债,成天办站,小孩子懂到见了兵就害怕,家犬懂到不敢向穿灰衣人乱吠,地方上每个人皆知道了一些禁律,为了逃避法律,人人全学会了欺诈,这一天终究会要来吧。什么时候北溪将变成那类情形,是不可知的,然而这一天年青人大约可以见到的。地方上,勇敢如狮的人,徒手可以搏野猪,对于地方的进化,他们是无从用力制止的。年高有德的长辈,眼见到好风俗为大都会文明侵入毁灭,也是无可奈何的。凡是有地位一点的人,都知道新的习惯行将在人心中生长,代替那旧的一切,在这迎春节,用烧酒醉倒是普遍的事!他们要醉倒,对于事情不再过问,在醉中把恐吓失去,则这佳节所给他们的应有的欢喜,仍然可以在梦中得到了。
仍然是耕田,仍然是砍柴栽菜,地方新的进步只是要他们纳捐,要他们在一切极琐碎极难记忆的规则下走路吃饭。有了内战时,便把他们壮年能作工的男子拉去打仗,这是有政府时对于平民的好处。什么人要这好处没有?族长,乡约或经纪人,卖肉的屠户,卖酒的老板,有了政府他就得到幸福没有?做田的,打鱼的,行巫术的,卖药卖布的,政府能使他们生活得更安稳一点没有?
他们愿意知道的,是牛羊在有了官的地方,会不会发生瘟疫?若牛羊仍然得发瘟,那就证明无须乎官了。不过这时他们还能吃不上税的家酿烧酒,还能在这社节中举行那尚保留下来的风俗,聚合了所有年青男女来唱歌作乐,聚合了所有老年人在大节中讲述各样的光荣历史与渔农知识,男子还不会出去当兵,女子也尚无做娼妓的女子,老年人则更能尽老年人责任。未来的事谁知道呢?过去的不能挽回,未来的无从抵挡,也是自然的事!“醉了的,你们睡吧,还有那不曾醉倒的,你们把葫芦中的酒向肚中灌吧。”这个歌,近来唱时是变成凄凉的丧歌,失去当年的意思了。
照到这办法把自己灌醉的是太多了。只有一个地方的一群男子不会醉倒,他们面前没有酒也没有酒葫芦,只是一堆焚得通红的火。他们人一共是七个,七个之中有六个年纪青青的,只有一个约莫有四十五岁左右。大房子中焚了一堆柴根,七个人围着这一堆火坐下,火中时时爆着小小的声音。那年长的男子便用长铁箸拨动未焚的柴烬,它跌到火中心去。
房中无一盏灯,但熊熊的火光已照出这七个朴质的脸孔,且将各个人的身躯向各方画出不规则的暗影了。
那年长的汉子,拨了一阵火,忽然又把那铁箸捏紧向地面用力筑,愤愤的说道:
“一切是完了,这一个迎春节应当是最后一个了。一切是,……喝呀,醉呀,多少人还是这样想!他们愿意醉死,也不问明天的事。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穿号衣的人来此!他们都明白此后族中男子将堕落女子也将懒惰了!他们比我们是更能明白许多许多事的。新的制度来代替旧的习惯,到那时,他们地位以及财产全摇动了。……但是这些东西还是喝呀!喝呀!……”
全屋默然无声音,老人的话说完这屋中又只有火星爆裂的微声了。
静寂中,听得出邻居划拳的嚷声与唱歌声音。许许多人是在一杯两杯情形中伏到桌上打鼾了。许许多人是喝得头脑发晕伏在儿子肩上回家了。许许多人是在醉中痛哭狂歌了。这些人,在平时,却完完全全是有业知分的正派人,一年之中的今日,历来为神核准的放纵,仅有的荒唐,把这些人变成另外一个种族了。
奇怪的是在任何地方情形如彼,而在此屋中的众人却如此。年长人此时不醉倒在地,年青人此时不过相好的女人家唱歌吹笛,只沉闷的在一堆火旁,真是极不合理的一件事!
迎春节到了最后的一个,即或如所说,在他人,也是更非用沉醉狂欢来与这唯一残余的好习惯致别不可的。这里则七个人七颗心只在一堆火上,且随到火星爆裂,终于消失了。
诸人的沉默,在沉默中可以把这屋子为读者一述。屋为土窑屋,高大象衙门,宽敞如公所。屋顶高耸为泄烟窗,屋中火堆的烟即向上窜去。屋之三面为大土砖封合,其一面则用生牛皮作帘,帘外是大坪。屋中除有四铺木床数件粗木家具及一大木柜外,壁上全是军器与兽皮。一新剥虎皮挂在壁当中,虎头已达屋顶尾则拖到地上。尚有野鸡与兔,一大堆,悬在从屋顶垂下的大藤钩上。从一切的陈设上看来,则这人家是猎户无疑了。
这土屋主人,即火堆旁年长的一位。他以打猎为业,那壁上的虎皮就是上月他一个人用猎枪打毙的。其余六人则全是这人的徒弟。徒弟从各族有身分的家庭中走来,学习设阱以及一切拳棍医药,这有学问的人则略无厌倦的在作师傅时光中消磨了自己壮年。他每天引这些年青人上山,在家中时则把年青人聚在一处来说一切有益的知识。他凡事以身作则,忍耐劳苦,使年青人也各能将性情训练得极其有用。他不禁止年青人喝酒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