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阉全传-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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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忠道:“令爱已说过了,无非是山精野怪,不必说。亏令爱福大,遇见我;若在别处,也不得回来。妖精口里说要拿他到洞中去。此后须要未晚早关门,无事休出屋。吃斋念佛真是再生的。”婆子道:“女儿自小就敬佛。”进忠坚辞要去,婆子苦留。进忠道:“我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婆子道:“恩人不要慌,夜来女儿不见了,劳动了村前村后的人跑了一夜。今女儿承恩人救回,老身就今日草草备个酒儿酬谢恩人,并谢谢亲眷庄邻,望恩人宽坐坐。”
进忠道:“实系有紧要事,不得闲,非是推托,改日再来领罢!”婆子哪里肯放?那些来看的人也都来相劝,进忠只得坐下。婆子欢天喜地的去办酒。
少刻,一个个来了,有五六十人赴席。内中雅俗不等,都来问如何相救。
进忠又说了一遍。众人称赞说道:“这傅婆婆寡居无子,止生此女,若再不见了,性命也难保全。亏官人搭救,使他母女完聚,真是莫大的功德。”说话间摆上酒来,众人都来与进忠把盏。进忠首坐,众人各各坐下,到有十多席。进忠也起身一一回敬。
坐下饮过三巡,便起身要走。内中一人道:“老兄请少坐,家姨母自然备牲口奉送。”又上了一道汤,进忠坚意要去。婆子出来正欲开言,进忠称谢道:“实不能再饮,因盛意不好固却,今已醉饱,就要告辞。”那婆子扯住不放道:“还求恩人宽住一日,老身还有句话说哩。”进忠道:“我是官身人,何能在此住,也无甚话说。”婆子只是不放。众人道:“老兄且请坐,自然他有甚话说。”进忠只得坐下,问道:“有甚话说就请教罢。”婆子道:“列位高邻贤亲俱在此,老身已年将六十,并无子嗣,只有这个女儿。母子相依,孤寡半世,许多人家来说亲,老身都不肯嫁到人家去,指望招个女婿养老。不意昨晚坐在窗下看月,被一阵狂风刮了去,不知在个甚么庙内遇见这位官人救护,得全性命,真是重生我女儿之身。老身今有句言语,只是唐突官人,就趁列位在此,借重作个保山,愿将女儿嫁与官人。”众人齐声道:“好极!好极!”正是:
姻缘有分逢殊丽,邂逅无端会大奸。
有分教:
巧言悦耳,已占下他年第一座的干儿;
令色留情,早结下个身后解冤的种子。
毕竟不知这个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魏进忠旅次成亲 田尔耕窝赌受辱
诗曰:
千里相逢遂结缡,一朝倾盖即相知。
漆胶虽合难心照,琴瑟调和可事宜。
便辟切须防佞友,忠良深羡得贤妻。
女中烈士真奇特,莫笑司晨是牝鸡。
却说傅婆子扯住进忠不放道:“我女儿生到十七岁,从来不出门边,日夜母女相依为命,心性也不是个轻薄的,情愿与官人为亲。”进忠道:“这是那里说起!你的女儿尚且不肯嫁与人家,我又是个远方人,如何使得?我为一时义气救他,难道要你酬谢么!”跳起身来就走。那婆子死紧扯住,那里肯放?进忠道:“你老人家好没道理,我好意救你女儿,你反来缠住我,这到是好意成恶意了。”婆子道:“女儿虽蒙搭救,但孤男寡女同过一夜,怎分得清白?”进忠道:“我若有一点邪心,天诛地灭!”婆子道:“惟有你两人心上明白,谁人肯信?你若不从,我娘儿两个性命都在你身上!”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嚷将起来。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说道:“有甚事,只须理论,何必吵闹。”走上草厅来将婆子拉开,与进忠作揖。只见那人生得:
面阔腰圆身体长,精神突兀气扬扬。笑生满脸堆春色,邪点双睛露晓光。心叵测,意难量,一团奸诈少刚方。吮痈舐痔真无耻,好色贪财大不良。
那人与进忠礼毕,坐下,问道:“请教贵处那里?尊姓大号?”进忠道:“小弟姓魏名进忠,北京人,因来东阿公干。请问尊兄上姓?”那人道:“小弟姓田名尔耕,本籍山西平凉。因在北京住久,只为有些薄产在此,特来收租。
敢问老兄在何处救舍亲的?“进忠又将前事说了一遍。田尔耕满面春风,极口称赞道:”这是大丈夫奇男子义气的事,是舍亲疑错了。“婆子道:”我女儿为人你是晓得的人,他却不是肯苟且的人,但只是传出去不雅相。“田尔耕道:”这是我家姨母。家姨丈当日在时积有数万贯家财,东平州里出名的傅百万。
不幸去世得早,未有子嗣,族中也无可承继,且都是不学好的人争告家财,将田产分与族人,止留下数百亩养老田。目今尚有万金产业,人家利其所有,都来求亲,家姨母意思只要招个好女婿养老。我这姨妹乳名如玉,虽长成十七岁,从来不到门前顽耍。不意有这异事。虽蒙老兄拔救,但他寡妇人家的女儿,当不得外人谈论。俗话‘舌头底下压杀人’,老兄高明之士,求详察。“进忠道:”令亲是富族名门,令姨妹是深闺艳质,须择门户相当的才好匹配。小弟是异乡人,且系官身,出身微贱,十分不称。“尔耕道:”‘千里姻缘使线牵。’怎讲得远近?看老兄这样像貌,愁甚么富贵功名。姨妹也可称女中丈夫,这也不为错配了。“
进忠低头不语。想起初救他时原是一团义烈之气,全无半点邪心。及见他生得端庄,又听得田尔耕说他家有许多田产,终是小人心肠,被他惑动了,故此踌躇不语。田尔耕本是个寡嘴夸诈之人,哪里真有这许多产业,见进忠不啧声,就知他有意了。遂笑道:“姨娘,你老人家且请进去,此事也不是一句话就成的。明日是个黄道吉日,好结婚姻。我亲到魏兄尊寓做媒,定要他成这事。”进忠才辞了起身,同田尔耕叫了牲口,别去。田尔耕道:“魏兄尊寓在何处?”进忠道:“州前。”尔耕道:“权别,明早奉候。”
进忠回到州里下处,天已将晚,见两个箭手在店里吃晚饭,埋怨道:“你两个怎么不等我?”箭手道:“我们醉了,跑了一会,獐子不知去向,寻爷不在,又怕关城门,故先回来了。爷在何处宿的?”进忠道:“我走到一个林子里,把獐子赶倒,被我捉住。醉中不觉月上,恐迟了,难得进城,寻着个人家借宿,请我吃酒饭,我就把獐子送他了。”箭手道:“便宜他好肚脏,店家取饭来吃。”进忠道:“明日再去院前探信,看可曾开门。”箭手道:“不必去,还未开门哩。
早间州里差人送节礼。也没有送得。“进忠道:”再等到几时?如今将近年节,怎么好?“箭手道:”爷还是一个人,我们还有家小,少长没短,年下是欠负的,都来催讨,一夜也睡不着。“进忠想道:”如今我要成这亲事,他二人在此也不便,不如打发他们先回去,倒也干净。“
遂说道:“却是你们比不得我,你们事多人众,我想你们在此无事,还恐老爷望信,不若我写个禀帖,先打发你们回去罢。马牌也把你们去,我回去时再向汪爷讨罢。”他两人千恩万谢,感激不尽。遂拿了马牌,到州里讨了马,次日五鼓起身,进忠道:“你到扬州代我致意陈少愚,说我不及写书子。”候他二人应命别去,进忠到天明,便将行李礼物收拾停当。
傍午,有三四骑牲口到店门首来,问道:“扬州魏提控可在这里?”店家道:“在里面哩。”叫小二进来报知。进忠出来迎接,田尔耕同三四个朋友入来,一一相见坐下。进忠道:“远劳下顾,旅邸茶汤不便,得罪,得罪!”
众人道:“客中何必拘礼。”田尔耕道:“舍亲多拜上,亲事务望俯从。”进忠道:“异乡微贱之人,怎敢仰攀?且是官身,事不由已,断难从命。”尔耕道:“昨已说过,不必过谦,这几位都是至亲,故相邀同来作伐。”进忠道:“小弟有何德能,敢劳列位下顾。”那三人道:“舍亲孀居孤苦,止生此女,每要招个好女婿养老,以图照应。女儿也十分精细。今见老兄仪表,真是天生一对,郎才女貌,足以相当。”进忠犹自谦让,尔耕道:“不必说,且到小庄权住,择个吉期,再到舍亲家入赘。”进忠道:“远劳大驾,屈到馆中少叙代茶。”尔耕道:“也好,就当谢媒罢。”遂同到馆中坐下饮酒。
忽对面桌上一人站起叫道:“田先生为何久不到小庄走走?”尔耕起身拱拱手道:“因为俗事羁绊,疏阔得罪,新正再来奉候。”饮毕,遂相别出店。
到下处叫店主来算还了房钱,取了行李,同往峄山村来。傅家置酒相待过,才到田尔耕庄上住下。时已腊月二十二日,择了二十五日吉辰,亲去谢允,就备了四十两礼金、八匹尺头下聘,选订正月十五日元宵佳节成亲。终日田尔耕引一班乡户人家子弟,来同进忠赌钱、吃酒、顽耍。
不觉过到正月初七日,正在那里掷钱,只见个小厮拿进请帖来道:“刘爷请酒。”田尔耕接来看,上写着:“翌午肃治春盘,奉扳清叙,祈早移玉。”
下写:“侍教生刘天祐拜订。”看毕,说道:“你回他说,多拜上他,爷知道了,明日来。”领取五十文钱赏他,小厮应声去了。次早,尔耕向进忠道:“小弟暂别,因刘家有约,晚间方回,失陪老兄。”后又道:“何不同兄去拜拜他,此人极是四海的,却又好赌个钱儿。”进忠道:“素不相识,怎好唐突?”尔耕道:“年时曾在酒馆中会过的。”进忠道:“改日罢。”尔耕道:“兄既不去,等我请他时再屈兄作陪罢。”遂赴席去了。
到次日,进忠取出五两银子定酒席。至十五日,便在傅宅草厅上摆列着喜筵。众亲邻都来送礼,暖房饮酒。晚夕一派鼓乐,两行花烛,引着一对新人,双双立在毡上,拜堂合卺后,众女眷送入洞房。真是:
天上人间,十分欢乐。
有喜会佳姻词为证:
喜喜,珠垂鹊起,上眉峰,生靥底。气溢门阑,春融帐里。猩红试海棠,浓艳歌桃李。绸缪上苑俦鸾,尤殢巫山云雨。笙箫引凤上秦台,花烛迎仙归洛浦。
会会,锦营花队,燕成双,莺作对。鸾凤和鸣,鸳鸯同睡。带笑熄银灯,含羞牵玉佩。罗帏绣幕生春,杏脸桃腮增媚。庆朱陈两姓交欢,羡牛女双星合配。
佳佳,嫩玉奇葩,如月姊,似仙娃。香肌腻雪,云鬓堆鸦。结缡初奠雁,多子更宜家。天喜红鸾高照,郎才女貌堪夸。丹阜双生比翼鸟,池莲新发并头花。
姻姻,意合情真,联比目,结同心。阴阳交媾,兰麝氤氲。好合如胶漆,调和似瑟琴。宝镜双鸾共照,琼浆合卺同斟。此日金屏初中雀,明年绮阁定生麟。
进忠与如玉双双拜罢,同入洞房。众亲友都来看新人,欢声谑语,喧闹至更深方散。
新人双双并入罗帏,脂香粉色令人魂消。一个软款温柔,一个娇羞睥睨。点缀之际,便见猩红。
进忠十分欢洽。次日起来谢了亲,往众亲戚家去拜门,又置酒酬客。
三朝之后,如玉便问进忠:“这些箱笼内是甚物件?”进忠将鲁太监差他送礼与汪中书的话一一说了。如玉就叫他到州里伺候去,婆子不肯道:“我们山东的风俗要满月后才出门哩。”进忠在家,终日夫妇行坐不离,好生恩爱。到二月尽间,进忠要到东阿探信。婆子道:“东阿县有几个亲戚,前日都送礼的,你去拜望拜望。”进忠答应。打点衣服行囊,同个远房小舅子并田尔耕三人上马,同上州里来,到亲戚家拜望,各处留饭住了两日,才到东阿院前访问。汪中书尚未开门,只得又在亲戚家住了两日才回来。
田尔耕道:“我们走刘家庄上过,何不同老兄去拜拜他,他问过兄好几次了。”进忠应允,三人遂并马往刘家庄来。见路上人不分男女,头上都贴着甲马,捧着香盒,纷纷攘攘。也有年老的年少的,也有大家妇女穿绫着绢的,都在人丛里挨挤。进忠道:“这些人做甚么,这样不分男女的行走?”
田尔耕道:“这是到人家赴会去的。”进忠道:“甚么会?”尔耕道:“叫做混同无为教,不分男女贵贱,都在一处坐。”进忠道:“这也不雅。”尔耕道:“内中奸盗邪淫的事也不少。”三人说着,望见前面一所庄院,马到庄前,只见四面垂杨,一溪碧水,门楼高耸,院墙宽大,真个好座庄子。三人到了门前,只见门外两边放着两张长条桌,每桌上放着三四个册子,四个人在那里写号。那些男女们到了门前,记上名字,一个个点进去。门上有认得田尔耕的道:“田爷请进。”尔耕道:“我是来拜你大爷的。”门上道:“大爷不在家,到东庄去了。”尔耕遂将进忠的拜帖留下道:“大爷回来说罢,我们回去了。”门上道:“请用了斋去。”尔耕道:“不消了。”三人回马而行,进忠道:“好个大人家!”尔耕道:“他是个宦家,乃尊是个贡生,在南边做知县。刘兄为人极好,只是滥赌些。他祖母最向善,一年常做几次会,也要费若干银子。”回到庄前,尔耕相辞而去。
进忠进门对丈母说:“亲戚相留,故此来迟。”又说去拜刘天祐,如玉听见,便有不悦之色。吃过晚饭睡觉,夫妻一夜绸缪,正是新娶不如远归。
不日刘天祐来回拜,进忠留他吃了饭,同到田尔耕庄上赌钱,半日进忠输了五十余两,回家瞒着妻子取了还他。那班帮闲放头的,遂以他为奇货可居,日日来寻他。刘天祐见进忠爽利,又有田产,也思量要算计他,尔耕又在中间骑双头马撰钱。
一日,进忠打听得汪中书开门,发杠起身,忙收拾了礼物同尔耕来东阿送礼。及至院前,汪中书已去了。进忠着忙道:“这事怎处?”只得要赶上去。此刻身边又无盘缠行李,要回去取,又怕耽搁了。再到县中访问,说汪中书不能起旱,是水路去的,进忠才放心欢喜道:“他水路迟,我旱路快,回家收拾了赶去不迟。”遂急急要回去,无奈又被个亲戚缠住不放,直至日落方起身。三人乘着月色并辔而行,至三更时才到刘天祐庄前。尔耕道:“我们到刘兄处借宿罢。”进忠道:“再耽搁不得了。”尔耕道:“起五更去不迟,半日功夫就到了。此地前去旷野,你又有许多礼物,最是要紧,宁可小心为妙。”进忠道:“也有理。”
遂到庄上叫门。刘天祐出来相见,取酒管待,饮了一会,又要赌钱,进忠道:“有事要起早。”刘天祐问道:“有甚事?”进忠把要赶去送礼的事说了一遍。天祐道:“既有公事,就请安置罢。”
尔耕道:“魏兄这礼据我说尽可不必送,常言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如今汪中书已去远了,一定是病重,才由水路去哩。“进忠道:”不送没得回书,这批怎缴。“尔耕道:”你定要缴他怎么?你如今有家小在此,又有若干的家私,这分礼也有千金之外,这银子拿了去生息,安居乐业自在日子不过,到在衙门里缠什么!自古道:“跟官如伴虎’,那鲁太监也是掯诈商人的,不义之财,取之何害!”天祐道:“田兄见道之言,甚是有理。”进忠犹自沉吟。
尔耕道:“且拿骰子来耍耍。”小厮铺下毡条,点上两枝红烛,放头的取筹马来摆下。掷到鸡叫时,进忠输了二百两,尔耕赢了,说道:“天快明了,揭起场来睡睡罢。”进忠心上有事,又输了钱,再睡不着。及到天明,反睡熟了。醒来时已日高三丈了,忙叫起田尔耕。小厮进去半日,才讨出水与茶汤来。又等天祐慢慢出来同吃早饭,已是日中了。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