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点-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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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造转过身来,望著我,过了半晌,他才惨笑道:“你倒说得轻松!你……想想…
…一个人,连自己是甚么样子都不知道,自己完全看不到自己……那他还怎么活得下去
?”
我还想说甚么,梁若水突然接上了口:“其实,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自己看得到自
己。至少,没有人看得清自己。”
时造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凄惨的哭音:“我不和你讨论哲理上的问题,小姐,我说
的是实际上的事,我看不到我自己,是真正的看不到,并不是心理上看不到。我甚么都
可以看到,就是看不到我自己,我还存在么?还是我根本已不存在?”
他说到后来,声音嘶哑,听了令人又同情又难过。
我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怔住,时造是一个疯子吗?疯子能说出这样有条有理的话来
?然而,如果他不是疯子,他为甚么又坚称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
我想不出其中的缘由,指著梁若水:“时造先生,这位,会接替张医生来照顾你。
”
时造陡然震动了一下:“为甚么?为甚么?张医生呢?他为甚么不理我了?”
时造的神态,惶急已极,他不但急促地叫著,而且,抓住了我的衣服,摇晃著我的
身子。
我忙道:“请你放手,张医生他──”我话还没有说完,梁若水已疾声打断了我的
话头:“张医生有远行,你放心,我会好好研究他留下来的病历和医治记录,一样照顾
你──”
时造旨人听著梁若水讲话,他的反应,奇特到了极点,先是极度的惶急,接著,又
变成了极度的惊恐,脸色煞白,张大了口,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不住喘著气。
我在一旁看著,只觉得奇怪,因为病人转换医生,绝用不著如此惊怖。
梁若水还没有讲完,时造已经叫了起来:“不!我不要换……医生,我要张强。把
他叫回来。”
梁若水柔声道:“时造先生,他有极重要的事,我一样可以照料你。”
时造的神态更是焦切,他团团转著,又毫无目的地挥著手,喘著气:“我不要任何
医生,只要他。你们知道甚么,只有他,才知道我根本没有精神病,我……我……只不
过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我没有病。”
粱若水道:“时造先生,你的影子在镜子中,旁人都可以看得到,你放心,我想你
不久就会痊愈,完全恢复正常。请你──”
梁若水的话,被时造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时造陡然伸出手来,直指向梁若水
,疾声道:“你不用骗我,是不是张强医生遭到了甚么意外。告诉我!”
他最后的那句话,声嘶力竭叫出来,声音凄厉尖锐,令人骇然。
时造的一切言行,看来全很正常,就是“看不见”自己在镜中的身影。我本来就有
点疑惑,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应该把他当作精神病患者来处理,这时,陡然听得他这样
叫,我心里不禁又是惊骇,又是疑惑。
时造为甚么会以为张强有了意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神经过敏的胡思乱想,还是一
个思想正常的人根据一些事实所作出的推断?
刹那之间,我心中乱成一片,不知该如何才好,梁若水也有点慌乱,被时造指著,
不由自主侧过脸去:“你说甚么?意外?甚么意外?……”
梁若水看来并不善于说谎,她那两句话,听来艰涩生硬,谁都可以听得出她言不由
衷,即使时造被认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也听出来了。
刚才,他的脸色还只是发白,但这时,却转成了死灰色,显然他的心中,惊恐、绝
望,已到了极点,他仍然伸手向前指著,身子却连连向后倒退。看来,他并不是想继续
指著梁若水,只是由于过度的恐惧,令得他肌肉僵硬,以致他抬起来的手无法放得下来
。
他连连退了几步,才双腿发软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抱著头,喉际发出惊怖
的声音,气喘著,叫道:“张医生一定遭到了意外。”
这时,我已从震惊中定过神来,我道:“你为甚么肯定张医生会遭到意外?”
时造的口唇发著抖,说不出话来,我向他走过去,又用相当严厉的口吻,再向他问
了一遍。
时造道:“一定的,告诉我,是不是死了?”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肯定时造这样讲,一定有原因,我向梁若水望去,徵询她是不
是把张强坠楼的事告诉时造。但是梁若水却摇了摇头。
我正想再追问时造,时造陡然向门外冲去,那男护士一伸手去拦他,可是却被他一
手推了开去。我立时一转身,伸脚在他的下盘一勾,把他勾得向前一跌,但又立时将他
扶住。
时造叫了起来:“放开我,让我离开这里,我要去找人!”
我把他拉回来:“不管你要去找谁,你如果要离开,一定要医生批准。”
时造怒道:“我又不是囚犯,为甚么没有行动自由?我要走,我要去找一个人。”
我道:“你完全正常?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了?”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时造的要害,他刹那之间,变得十分沮丧,垂下头来,喃喃地
道:“张强医生有了意外,我一定要去找那个人。”
梁若水道:“你想找谁,我们可以代你去通知他,请他来见你。”
时造接受了梁若水的提议:“好,你去找他,这个人,张医生说他能帮助我,这个
人的名字叫卫斯理。”
不论时造说出甚么人的名字,我也不会感到惊讶,闹了半天,他要见的人竟然是我
。
刹那之间,我不禁感到好笑,是的,我们一进入病房,时造就向我要镜子,再接下
来发生了许多事,他并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当下,我吸了一口气:“我就是卫斯理。”
时造陡然一呆,盯著我,随即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之中,带著极度的愤懑:“你是
卫斯理?卫斯理,你好,我是亚历山大大帝。”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出来,要和我相握。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然,我知道,他想要见卫斯理,卫斯理就出现在他的面
前,这很难令人相信,实在太巧。但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无法作甚么解释,我只好又
道:“我真是卫斯理。”
谁知道时造旨人神情一本正经,也道:“我就是亚历山大大帝。”
梁若水皱了皱眉:“时造先生,这位,真是卫斯理先生,他才从日本来。”
时造怔了一怔,打量著我,看来仍然不是很相信,我道:“是,我才从日本回来。
”
时造的声音忽然发起颤来:“你……你和张医生一起去?”
我摇头:“不是,我妻子和张医生一起到日本去,我随后去的。”
时造现出十分焦急的神情来,看他那种样子,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对我说,可是
他又望著梁若水和那男护士,神情犹豫。我看出,他是不想有别的人在场,只想对我一
个人说话。
我忙向梁若水道:“你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一下?”
梁若水一扬眉:“太过分了,我现在是他的主治医师。”
我道:“现在可以不计较这些,他有话要对我讲,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对他
一定有帮助,是不是?”
我并不是精神病医生,但是我却也知道,一个精神病患者,如果急切地想对某一人
讲话,一定要让他把所有的话全讲出来。
我把时造称为“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有理由,虽然时造坚称他不能在镜
中看到自己,这一点是极其怪异,但是撇开这一点,他实在十分正常。而且十分敏感、
机灵。我也隐隐可以感到他心中蕴藏著一个巨大的秘密,正要告诉我,这可能也是白素
说他是一个“关键人物”的原因。
果然,时造听得我这样说,向我投了一个感激的眼色。他连那么细微处都能注意到
,这更证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明,并非疯子。
梁若水听了我的话之后,想了一想,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和她一起出去一下
。我和她一起走出了病房,留下那个男护士,虎视眈眈地监视著时造,时造的神态却泰
然自如。
我和梁若水来到了门外,梁若水压低了声音,她的声音本来就十分动人,压低了嗓
子之后,听来更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卫先生,时造一下子就料到了张强发生了意外
,看来,张强到日本去,为了甚么,他早已知道。”
我点头:“是,他心中有著大秘密──他说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以你的意见来看
,那是怎么一回事?”
梁若水略想了一想:“一般来说,看不到东西,是眼睛的组织有了毛病,不能把形
象的东西,传给脑神经细胞去分辨,这是生理上的现象。但是时造甚么都看得到,单单
看不到自己,照我的推断,这是心理上的一种现象,他心理发生某种障碍,使他以为自
己看不到自己。”
就医生立场,已经把问题说得尽可能明白,可是她的解释,我总觉得不能接受,当
时,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梁若水的说法,是依据人类医学、心理学上已知的知识分析得出,一般来说,依据
这种逻辑得出的结论,被人称为“科学的结论”。然而,这一类的结论,全然没有想像
力,也否认了人类的知识领域其实还十分狭窄的这个事实,有许多人类知识触角还未能
碰到的事,就一概被否定,这种态度,其实最不科学。
梁若水也看出了我对她的话,并未接受,她道:“这是我目前所能作出的唯一解释
。”
我吸了一口气:“好,听听他怎么说。”
梁若水道:“我在办公室等你。”
她推开门,把那男护士叫了出来,那男护士的神情大大不以为然,但是医生的话,
不能不听,他有点悻然地走了出来,当他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得他咕哝著在道:
“卫斯理?卫斯理是甚么东西?”
我听得他这样说,童心忽起,伸足在他的足踝上,轻轻勾了一下,这一下勾得十分
巧妙,他可能根本没有甚么感觉,但是那已足以令得他的身子,陡地向前仆了出去。
他跌在地上,莫名其妙,一点也不知道被我暗中做了手脚。梁若水望著我,有点责
备,看来像是要责备一个顽童。我不禁有点不好意思,作了一个鬼脸,走进了病房,把
门关上。
我先开口:“时造先生,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说,只管说!这里不会有偷听器!”
我当然知道精神病院的病房中,绝不会有偷听器,这样说,无非是想令得气氛变得
轻松一点。
时造听了,反应十分奇特,发出了一下苦涩之极的笑声:“偷听器?你真是卫斯理
?偷听器,那太落后了。”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还真不容易明白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本来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争论,因为我不知有多少重要的话要和他说,但是我忍
不住:“偷听器落后了,甚么先进?”
时造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极其难过,他先叹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头:
“先进的是,你在想甚么,别人知道!”
我十分疑惑。我本来就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现在更不明白了。顿了一顿,我才有
反应:“你是指心灵互通这种现象?”
时造大摇其头:“不是心灵互通,而是你在想甚么,完全不用发出声音来表达你所
想的,就已经有人可以知道你在想甚么。”
我有点啼笑皆非:“这倒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时造居然听不出我话中的讽刺意味,反倒十分肃穆地道:“是的,伟大的发明,实
在太伟大了,伟大到了整个人类的生活,要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仍然在讽刺他:“是啊,一个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在想甚么,其实,这倒也很好
,至少人和人之间,不会再有欺骗这回事,人性的卑劣面,可能因之大大改善,以后人
类的历史要改写了。”
时造仍然一点也听不出我在讽刺他:“唉,如果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那倒也
不成问题,人和人之间还是平等的。可是如果只有少数人有这种能力,你想想,那会是
甚么样的局面?”
时造说得十分认真,我想了一想:“这倒很难推测,那些能知道他人在想些甚么的
人,自然变成了高人一等的超人。”
时造又叹了一声:“是超人,他们是武装的,而别人完全不设防,在有这种能力的
人面前,任何人就像赤裸,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任由摆布。”
我点头道:“算了,还是去担忧天掉下来怎么办的好,不会有人有这种力量的。”
时造的神色凝重之极:“有!”
我有点冒火,但是还尽量使我自己的语气保持轻松:“有?试举一例以说明之。”
时造旨人先是紧抿著嘴,然后,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尾杉三郎
。”
我呆了一呆,尾杉三郎,就是那个棋手,时造写了一篇文章报导过他,惹得他大发
雷霆,上门兴师问罪的那个。
时造在他的文章中,开玩笑式他说尾杉有知道他人想甚么的能力,可是如今,却一
本正经说他真的有这种能力。这说明甚么?说明了这件事给时造的打击十分大,他真的
神经错乱。
我感到十分气恼,如果时造是一个疯子,我听他的疯话,对整个事情,能有甚么帮
助?
时造看到我没有反应,苦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是不是?张强起先也不相信,但
后来他相信了,他说,这种事情要找人相信,唯一可找的人,就是卫斯理。他去找你,
一去就没回来,为甚么你没有和他一起到日本去,而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
我心中乱成了一片,挥著手:“等一等,你必须从头说起,尾杉来找你的那段经过
,我知道了,不必重复。”
时造“啊”地一声:“芳子来了?她已经见过张强了。”
我道:“没有,张强到日本时,她已到这里来了。”
时造大吃一惊:“是这样啊!那么,张强向谁取我要他去拿的东西?”
张强和白素曾偷进时造的住所,搜索过,目的是要取得一些东西,我早已推断得知
。但是,我却不知道要到的是甚么,我忙问:“那是甚么东西?”
时造吸了一口气:“是我研究的结果。这些资料,绝不能落在……尾杉的手里,不
然,他一定会把我杀掉。那些资料,全是我个人努力的发现。”
我皱著眉,时造的话,听起来虽然还十分凌乱,但是已可以理出一点眉目来。我又
问:“你发现的是甚么?”
时造压低了声音,显得又紧张又神秘:“我们普通人在想甚么,有一些人,我不知
道有多少,他们可以知道。”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你是甚么时候发现这个大秘密的?”
我又在“这个大秘密”这几个字上,加重了声音,以表示我的讥讽。可是时造仍然
不觉,他答:“在我几乎被尾杉扼死之后。”
我没有说甚么,由得他讲下去,他又道:“我开始只是想:我那篇文章并没有说甚
么,何以尾杉先生会大怒?一般来说,文章揭露了他人的隐私,对方才会这样生气,可
是我说了些甚么:甚么地方触及了尾杉先生不可告人的隐秘?”
我忍不住大声道:“没有,你根本没有,只是尾杉三郎的神经不正常。”
时造陡然一扬手:“不!有,我是揭露了他的隐私,他的秘密是:他真有能力知道
他人在想甚么!”
我叹了一口气,白素说的“关键人物”,是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