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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短篇小说(第四辑)-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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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珠重新走下楼梯。打开防盗铁门,听见身后的铁门的咣当一声,然后走到大
街上,扬手叫了出租车,上了车,并对司机说:“到成珠楼。”

    3

    真是巧了,在成珠楼临街的铺面卖鸡仔饼的是燕红。

    隔着很远珠珠就认出燕红来。从远处看,燕红发胖得比所有盘福新街的小朋友
都要厉害。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副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样子。她穿着一件蓝布的
外套,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这副眼镜,在她小时候已经是挂在脸上的了。她
托着下巴,好像在打盹。

    看到打盹的燕红,珠珠有些淡淡的哀伤。她心里有一个冲动,就是马上坐到燕
红旁边,和她一起支着下巴打盹。珠珠父母双亡以后,她经常到燕红家过夜。燕红
的母亲替她在燕红的房间支起一张小床,她现在还记得燕红身上穿的一件格子睡衣。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燕红天天晚上坐在桌子前抄写小说《牛虻》。她从小就向往长
大后能当英雄。

    “燕红,”珠珠隔着马路喊:“燕红,”但不管她叫的声音有多大多响亮,燕
红还是听不见,还是支着下巴打盹。珠珠感觉到有些冷。冬天寒冷的空气在她面前
漫起灰色的一片,好像支起了一堵玻璃幕墙。在玻璃幕墙这边,她是寒冷的;在玻
璃幕墙的那边,燕红和成珠楼浑然一体,燕红仿佛已经成为成珠楼的一个固定的摆
设,是不可分割的。

    隔着马路,珠珠仔细看着这幢她三十年前就应该看到的楼房,结果还是令她感
到满意。成珠楼的外墙用了青砖,沿着一楼的骑楼挂了一排的红灯笼。但二三楼用
了茶色玻璃使得这座历史悠久的茶楼变得土气,但幸好没有把骑楼拆掉。珠珠注意
到成珠楼旁边的建筑物都已经把骑楼拆了。

    早晨的成珠楼很安静,它所在的南华路也很安静。一些食客从热气腾腾的茶楼
上走下来,手里拿着一袋袋的鸡仔饼。珠珠心里还有些惆怅,于是决定先不过去买
鸡仔饼,而是在附近走走。她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一带走过。

    珠珠先走到成珠楼左边的漱珠桥。桥头上有两块竖起来的青石板,在青石板旁
边有一个小小的花圃,上面题着四个字“漱珠点翠”。珠珠看看桥底,已经没有水
了,两边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巷里种了很多花草,珠珠还看到两棵芭蕉,很
有情趣的小巷。“漱珠”这个名字有典故的,说是从前这条河的两旁住的都是大户
人家,因为那时的水很清,经常会有大户人家在夜晚拿出些珍珠宝贝到小河里洗。

    在珠珠看漱珠桥的时候,有一个老伯一直在旁边看着她,还有意地往她身边靠。
珠珠只好快步离开。

    在成珠楼的右边,是有名的海幢公园。海幢公园前身为海幢寺,南汉(公元前
903 -971 )时称“千秋寺”,已毁。后历代毁而复建,到清康熙年间成为广州最
大的佛寺。由于历代变迁,逐渐缩小,1929年辟为公园,至今仍为广东四大名寺佛
家圣地。

    珠珠在小的时候,就听过父亲讲过海幢寺的钟声。所以她就买了一张海幢寺的
门票。在她买门票的时候,两个看门的妇女正在跳绳。珠珠还想买一份关于海幢寺
的简介,但没有。

    珠珠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逛公园。她先看了有400 年的斜叶榕和有300 年的菩
提榕,还看了那块著名的太湖石“猛虎回头”。这块石头肯定以前也是这附近的哪
一家大户人家花园里的镇山石,解放后就被搬到了公园里,或许说不定就是南海十
三郎的。但也不一定。因为海幢寺是名寺,有一两块名石也不足为奇。

    公园的两旁,全是乱哄哄的住宅。一代名寺,就在这七零八落的普通民房中夹
缝求生。珠珠听说燕红租的房子就是在海幢公园的旁边,还听别人说她一再抱怨说
每天海幢寺的和尚的早修扰了她的清梦。没想到她自己就在成珠楼做了一个贩夫走
卒。

    珠珠往那些乱哄哄的民房看了看,却没法看出哪一间是燕红住的。在“猛虎回
头”后面,两个穿着白布褂戴着白口罩的人在摆着一张“义诊”的桌子,一个老头
在寒冷的早晨正把裤子脱下来好让医生替他打针。不远处,分别有两群中年妇女一
边放着“茉莉花”的音乐一边在跳健身舞。珠珠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们一会儿,就索
然无味地走了。

    珠珠再回头到成珠楼买鸡仔饼的时候,却不见了燕红。支着下巴打盹的燕红像
一个幻觉在一瞬间就消失了。代替她的是一个年轻的讲着纯正广州话的女孩子。珠
珠边买鸡仔饼边向她打听燕红,但她却摇头说没有这个人。

    珠珠买了两袋鸡仔饼。一袋小的9 块钱,一袋大的18块钱。大的给女儿吃,小
的自己边走边吃。

    珠珠吃了两块鸡仔饼,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好吃。她回忆了一下,觉得小时
候吃的鸡仔饼没有炸得这么脆,油也没有这么重。

    珠珠打了一个电话给女儿,告诉她鸡仔饼买到了,是正宗成珠楼的。女儿还躺
在床上,她说刚刚有个阿姨来过电话,并留下了名字。她说自己叫燕红。

    作者简介:张梅,曾任《广州文艺》主编,现为广州市文学创作研究所专业作
家,著有长篇小说《破碎》等作品。


                等待波比

                                 央歌儿

    等待只能是女人那颗空落落的心的归宿。

    她睡到七点便无法再睡下去了,比平时早醒了一个钟头,商店要十点开门,员
工们要九点半才能上班,也就是说在两个半小时的等待里,她得无所事事,最重要
的是她不得不和他一起吃早饭。

    早餐是面包、稀饭还有朝鲜辣白菜。

    你没买豆浆吗?显然她对这种配搭不满意。

    在摇头的同时,他巨大的喉结转动了一下,她听见稀饭咕嘟一声落进了胃里。
她给波比剥了一根火腿肠,自己从冰箱里取出一小块奶油,可她不想吃东西,于是
又将奶油放了回去。

    辣白菜在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嘎巴嘎巴的脆响,像把刀麻利地切在水分充足的蔬
菜上,她拣了一块菜帮嚼了起来,刺鼻的蒜辣味立即弥漫开来,每天早上从厕所泛
上来的就是这种味道。至少要两块口香糖才可以把这股味驱除掉,她想。结婚八年
来,早餐几乎没离开过讨厌的朝鲜辣白菜,他的面相也越来越像朝鲜人了,脸扁扁
的,像用面杖擀过一样,从侧面只能看见鼻子头。他的牙齿极短,门牙中间巨大的
豁几乎将门牙分成两半,但她从没听到有谁嚼辣白菜能比他更响的了,这么多年来,
她一直尝试着如何能将辣白菜嚼得同他一样响,但一次都没做到过,一次都没有。

    七点四十,他去上班。她从窗子上看见他向公车站方向走去,路上遇到了一位
熟人,他们握手,然后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

    她将门反锁上,这是多年的习惯,好像只有反锁上门,她才能放松下来,快乐
或悲伤才是完整的,否则没法好好做事情。她抱过波比,又重新躺到床上,开始给
女友打电话。

    关键不是那八块九毛钱,我本来不想买鸡翅,你知道我不怎么爱吃鸡肉,当时
只是觉得那猪扒挺好,但也并没特别想买,因为你想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谁也不
会那么晚还没吃饭吧,肯定要在冰箱里放一宿第二天才吃,那也不如现买的新鲜,
后来小姐说买一赠一,正好他爱吃鸡翅,小姐又保证说绝对新鲜,我就拿了一盒猪
扒和一盒鸡翅,猪扒是九块一,鸡翅是八块九,两盒总共是九块一,应该按钱多的
算么。回到家我弄了一块猪扒吃,吃着吃着我觉着不对劲儿,因为那天我买了好多
东西,我一到超市就特能买东西,必须得花点钱才舒服,你信了吧,攒钱绝对富不
了,能挣会花那才叫本事。我吃着吃着就觉着不对劲儿,没买什么超过十块钱的东
西,怎么花了六十多呢,我拿出小票一看,原来那猪扒和鸡翅都算钱了,这不是欺
骗顾客吗?当时两样东西是用细的黄色胶带捆着的,收银员应该知道这是赠送商品,
这不是八块九毛钱的事,要是不给我退我就找消协或者报社。想到这一结果,她果
真动了气,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

    你知道我这心里不能有事,一有点事,就睡不着觉,他又打呼噜,死人都能震
醒了。当姑娘的时候就怕找一个打呼噜的,怕什么来什么。当时开放一点试婚就好
了,你看刘丽芹,要不试婚能发现原来那位屁股上长块牛皮癣吗。你没看出来吧,
前卫着呢。你还记得那个收发胖孙吧?死眼看不上牛皮癣,说他一到咱们寝室就不
走,有一次胖孙儿见着我,妖妖道道地说:咱们大学宿舍可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藏污纳垢!谁能想到从胖孙儿的嘴里会说出这么文化的词来,好不容易憋到寝室,
躺在床上开始打滚的乐呀。

 
    她大笑起来,两腿蜷缩并快速地蹬着,像婴儿撒泼那样。这个动作让她感觉到
快乐,她下意识地瞅瞅外屋的门,门是反锁的,是的,她确认这一点。已经昏昏欲
睡的波比被惊醒了,摸不着头脑地瞧了她片刻,便下床去了。

    现在这位呀……波比别淘气,待会儿妈妈领你出去,那是你臭爸爸的CD,弄坏
了看你臭爸爸收拾你。爸字她读的是上声,台味国语,听起来像在叫臭巴巴。现在
这位呀——据说是当初搞边贸的时候做得挺大,现在也落套了。刘丽芹能吹,说她
老公挣多少多少钱,你没看她现在连个手机都没有,手机差不多是人手一部了吧,
清扫工都恨不得配上了。

    波比啊,你能不能老实一会,妈妈跟阿姨唠会儿嗑,你总捣什么乱哪!过来,
上床上来!她挪了下身子,腾出一块地方,拍一拍示意波比上床。唔、唔……对…
…当然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么。她又像一个暴怒的婴儿那样笑了起来,尽管屋
里没人,但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下流话。

    这年头就宏观调控吧,只要别得病,照样往家拿钱,上床的时候革命热情高涨,
这就是好男人了。在外面偶尔风流风流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得了,再说男人风流一点
倒是挺可爱的,不开屏的孔雀谁喜欢?你看吴月宏现在惨的,一天三顿饭恨不得并
成两顿饭吃。当初我就不让她离,往家拿钱就行呗,他又不打老婆又不打孩儿的。
结果她连打带闹的离了,给人家倒地方了,要是我就不离,非把那位给拖瘦、拖老、
拖垮、拖死!

    你说那钱他们应该给我退回来吧?要是不给我退我就和他们干!都用黄色的胶
带捆好的,售货员连这么一点常识都不懂么,按理他们是应该付给我车费的,对我
得提一下这事。我现在睡眠不好,有点事情就睡不着觉。我的白头发可多了,真的
是老了,你说该怎么办?那天我自己往下拔呀拔呀,足足有二十根儿,都没扔,留
着,等攒多了拿给他看看,叫他还我青春!

    她嘟起嘴巴,语气也变得充满了委屈。

    甭提那个杨珊了,我就不爱听她讲话,总想压着谁。上次同学聚会,你看她洋
洋自得的样儿,说什么结婚是种能力,就你女人生孩子是种能力一样。废话么!不
生孩子就是没那能力?那不当婊子能说我们没当婊子的能力?你说活得累不累啊?

    脸上起斑了?那抹资生堂吧,一定要抹资生堂,名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更重
要的是从内里调节,多吃水果,一定要多吃水果。咱们这个年纪不保养是不行了,
还要不断地和肥胖进行斗争,越活越累!多喝水,每天八大杯才行,林青霞每天就
是八大杯水。

    不行了,不能再聊了,我马上要到超市去,刚一上班的时候比较好找人。我有
点事就必须马上去办,否则这一天就别想再干其它的事情。我怀疑这是强迫症的征
兆,更年期提前了?

    好了,真的不能再聊了,我的胸腔子都疼了,你知道么,我话一说多了就这样,
有时间我再给你去电话,就咱俩还能有点共同语言。对了,我家楼下有份卖窝瓜的,
那个面呀,等哪天你上我家来我给你炖一个。

    真的是不能聊了,bye !

    波比,好波比,妈妈带你去超市,然后给波比买鸡肝儿或者买牛肉,波比爱吃
什么啊?反正波比爱吃什么,妈妈就给你买什么。I love you波比!

    她抱着波比过了横道才想起来没给波比喝水,她想等一下到了超市买一瓶矿泉
水得了。

    就是在进超市门口时,她看见了那条狗。那是多么难看的一条狗啊,毛色是永
远洗不干净的花白,它趴在那里像是受几代童年蹂躏过的破玩具被丢弃在路边。当
它站起来的时候就更目不忍睹了,胸前沾满灰尘,脸上的毛发很长,参差芜杂,为
黑、褐、灰、白色,你无法看到它的眼睛和鼻子,比用旧了的拖布头绝对好不到哪
儿去。它叫起来不是雄壮的“汪!汪!”声,而是特刺激人神经的那种“吱吱”声,
好似泡沫擦在玻璃上,那是只有置身屠刀下才会有的惨叫。一看就是杂种狗,纯种
狗就是不一样,气质不一样。

    她直接来到服务台说明情况,小姐的态度很好,请她“稍等片刻”,他们派人
去查。她稍等了几个片刻,小姐说您可以先进去选一些东西,出来时再来拿钱。她
瞪了小姐一眼。

    她抱着波比坐到了外边的长椅上。波比去找那条狗玩,这时手机响了,一个女
人要找张总。

    她说你打错了,这不是什么张总的手机。她有点气恼地关上手机,忽悠一下想
起波比没喝水呢,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喝水怎么行啊。但想到和小姐已把话说绝了,
她决定找一家附近的小卖店去买水。

    手机又响了。

    她看了看号码,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她将电话掐断。几秒钟后,手机又响了。
这回她也不接,也不掐断,任它在手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她心里突然充满快感,
像把玩着一颗焦躁乱蹦的心。

    关机、开机,不停地响,不停地关了又开。她终于忍不住接了一次。

    你到底要干什么?

    请把手机递给张总好吗?

    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不是什么张总的手机,我也不认识什么张总!

    请让张总听电话好么?

    再跟你讲最后一遍:我、不、认、识、张、总。你最好去神经病院检查一下!

    可这是张总的手机号码,这个号码很容易记的。女人固执地说。

    没错,是容易记!但你现在更要记住的是这不是张总的号码,而是我的,是我
花了五百块钱的选号费选的!她关掉手机,很后悔自己费了这么半天的话。这个女
人简直就是居心叵测地要浪费她的钱。有这样的人,一天无所事事,拿着公司的电
话找乐子。

    她坐在长椅上,想着那个女人,她突然觉得故事没完。不能否认,她对那个女
人产生了兴趣。她掏出手机,几乎就在开机的同时,铃响了。

    这个偏执的,疯狂的女人!

    请把电话递给张总好吗?我知道他就在你身边。

    那条狗过来嗅她的脚。

    是啊,我身边倒是有一位,她促狭地说,并踢了那狗一脚,它吱地惨叫了一声
跑开了。

    求求你,把电话给他好吗,我就说一句话。我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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