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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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他脸色煞白,心脏咕咚咕咚地跳个不停,忙背过脸去,看炉子上冒着白气的水壶。
出人意料的是,掌柜陈紫峰不慌不忙,好像看到久已向往的三代铜鼎一样,凑过头去,仔细地观察。这让战战兢兢的罗振玉大惑不解:陈年兄怎么会饶有兴致地细看那不祥之物?还不快破费几个钱,打发这无赖走人?他用干瘦的手指扶了一下近视眼镜,看看陈紫峰,又看看黑衣人。
陈紫峰镇静异常,拿着放大镜,研究那颗人头。黑衣人有恃无恐地看着人头,洋洋得意,好像画家看着别人欣赏自己的佳作。陈紫峰撂下放大镜,坐回原处,这时,黑衣人已从褡裢里拿出匕首。
陈紫峰双目正视着黑衣人,平静地问道:
“朋友,你想干什么?”
黑衣人回答:“我杀了仇人,走投无路,请大掌柜帮个路费。”
“我与你素不相识,凭什么给你拿路费?”
“我也是被逼无奈。大掌柜若是真不给面子,那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不讲情面,你想怎么样?”
“我只好把这东西撂在这儿了。”黑衣人威胁说。
罗振玉听了吓一跳,一副厚厚的眼镜片惶恐地对着陈紫峰,陈紫峰出其不意地说:
“你想好,真的不想要了,我就留下。”
黑衣人一时语塞了。沉默片刻,他尖声喊道:
“你就不怕摊人命官司?”
“我不怕。”陈紫峰和歹人隔桌相望,沉稳而坚定地说。
“我不怕。”他重复着,同时,从紫檀雕花大笔筒里拿出一双银筷子,照准死人头的厚脖颈子猛刺下去,黑衣人一惊,手里的匕首咣啷落在砖地上。陈紫峰拔出银筷子,拿在眼前看了看,又把筷子伸向人头,用力刺进它的脖颈,然后翻腕向旁一挑,生生揪下一块带血的死人肉来,只见陈紫峰毫不犹豫地将那块肉送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宛如在吃一块甜甜的年糕。
罗振玉看得目瞪口呆,山羊胡子不住地抖动着。黑衣人被陈紫峰意外的举动惊得瞪大眼睛,右眼的上眼皮突突地跳动着,他张大的嘴,黑黑的,像个空洞,那张本来就黑黄的脸,骤然变得土黄土黄的,他突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
“大爷!您就饶了我吧!”
陈紫峰看到黑衣人的右手紧紧地抓着褡裢,冷峻而平静地说:
“我不会轻易地饶了你的。”
“小的家中有八十多岁的老母……”
“八十几岁?”
“八十六岁!”
“您今年多大年纪?”
“小的今年二十六岁。”
“这么说,你妈六十岁生下的你?”
“老母今年六十六岁……大爷饶了我吧。”
罗振玉听了,也忍不住笑了。
陈紫峰问:“你用江米人头讹了人家多少银子?”
“没、没……您这是头一家儿。”
“也是最后一家儿——人头放下,请你马上走人!”
那人一连说了几个“是是是”,急忙爬起身来,仓皇逃走。约摸歹徒已经走远,罗振玉来到桌前,弯着腰,仔细地观察那“人头”,赞叹道:
“你看这须眉毛发,断处的血管,和真的毫无二致,你怎么就知道是江米面做的?”
“我也是从古书里知道的。宋人笔记《江湖异闻录》中有类似的记载。”
“年兄真是博学多闻哪!”陈紫峰比罗振玉小,又没参加过科考,但出于尊重,罗振玉称他为“年兄”。
“他这个东西做得太像,真假难辨。我用银筷子扎了一下,才知道是个假的。同时,也试试有没有毒。”
“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哪。佩服!佩服!”
“今天中午,请罗先生吃油煎年糕!”
“好啊!”说罢,二人相视大笑。
外面,大雪还在下着。
第一部分:鬼市鬼市学艺(1)
师父有个绝技,叫做“烧铅”,有那几百年的仕女图,美人的脸都是用铅画的,年久铅色返黑美人变成了黑脸包公,这画就废了,师父能把那黑铅烧掉 师父不动声色,该烧还烧,火苗劈啪响着,火苗蹿得老高,满屋是香醇的酒味。直到火苗自己熄灭,师父用宣纸擦干了画,再看,美人的脸变得白净了,整幅画都活了。
二十九岁的萧敬之至今还没有成家,他和师弟、徒弟们都住在店铺里。
那天,萧敬之瞪眼看着黑衣人拿走自己的一千块大洋,吃了哑巴亏又没处说,心里头窝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也没睡好觉,一千块大洋不是个小数,他心疼得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冒着严寒,到西晓市去。无论寒冬酷夏,都要起大早去晓市,这是萧敬之多年的职业习惯。
晓市也称为鬼市,是北京独有的古玩、旧物市场。西晓市在宣武门,东晓市在哈德门,西晓市于黎明前就有人在城墙根晃动。
据说最先到晓市卖古董的是破落户子弟,他们靠的是天恩祖德,耀富逞威,终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一旦家道没落,仍然游手好闲,照旧挥霍,只有靠卖古玩度日,坐吃山空。更有的染上了毒瘾,穷得没有隔夜之粮,又死要面子,卖东西不愿意让人看见,就趁着天还黑着,胳肢窝夹了两卷画到晓市去卖。
尤其大清灭亡,靠山已倒,前朝贵戚、王府第宅,一朝沦为平民,谋生无术,只有变卖家产,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古董。
晓市也有来路不明的东西,极少数没有德行的人,偷了人家的东西来卖。比如半夜偷偷上房,用带钩儿的竹竿,偷人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叫做钓鱼儿的。这偷了人家的衣服的,不敢白天在大庭广众面前叫卖,就拿到晓市来销赃,价钱自然便宜得很。还有些打小鼓儿的,收到的东西便宜,也在晓市摆摊出卖,要价也不太高。
琉璃厂一些小本经营的古玩铺老板,不辞辛苦,半夜起来,打着灯笼去逛晓市。还有些不太阔的收藏家,也抱着侥幸的心理,想到晓市捡漏。
久而久之,晓市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于是就出现了一些心术不正的人,用假东西蒙人。在晓市花钱不多,淘换着好东西的有;花了不少钱,买了赝品的也大有人在。
昨天上午的那场雪,午后就融化了,街上泥泞难行。萧敬之打着玻璃风灯,顶着凌晨的寒风,一步步艰难地向宣武门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不断地回想着往事。
萧敬之十四岁跟着师父蔡文孝学徒。那时店铺的字号叫润古斋,坐北朝南一间门脸儿。师父是裱画出身,兼卖字画。师父的字画,都是从西晓市买回的破烂,带回家修补装裱,然后挂起来出卖。
学徒的前二年,师父清早自己提着灯笼去晓市,萧敬之在家劈柴、烧火、做饭,然后就扫地、掸灰、收拾屋子。所有的活儿都做完了,就打开栅板,等师父回来吃饭。他估摸着师父快回来了,事先沏好一壶茉莉花茶,放在桌上。
当他看见师父左手提着灯笼,右臂夹着几卷字画,一步步往家里走时,心里就高兴得不得了。他每每赶忙跑过去,接过画儿来,再给师父斟上一碗茶,这时的茶水不凉不热,师父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喝了,换出一身热汗来。此后,师徒二人相依为命。又过了两年,师弟田守成来了,早上烧火、做饭都是师弟的事,师父带着萧敬之去晓市,让他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第一回去晓市,萧敬之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他提着白纸糊的灯笼,给师父照路。师父走得很快,好像晓市上有很多好东西等着他去捡,去晚了就捡不着一样,萧敬之的脚步更显轻快。爷儿两个出门向西,过了厂甸再向北,沿着护城河的南岸,一直向西走。天空是深蓝色的,一弯淡金色的残月高挂天边,晓风轻轻拂动河岸的垂柳,空气中不时掠过一阵阵清新的气息。河的右边是高大的城墙,黑黝黝地矗立着,一直延伸到远方,河水幽暗,飘荡着残破的月牙和点点寒星。
过了木桥,穿过城门洞,早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影。黑暗中,白纸的、红纸的灯笼,偶尔有玻璃风灯在人群中闪动。师父蔡文孝一到晓市,就好像老牛到了嫩草地,只见青草,忘记了一切。师父只看字画,专捡老的、旧的、破的、价钱便宜的,新的、假的、囫囵的、价钱高的不要。师父修画手艺高超,字画破得拿不成个,只能卷着,不能打开,糟脆到呼吸都能吹散,他也能让它恢复本来面貌。只要不缺款识,不缺印鉴,师父都有法修补。
师父有个绝技,叫做“烧铅”,有那几百年的仕女图,美人的脸都是用铅画的,年久铅色返黑美人变成了黑脸包公,这画就废了,师父能把那黑铅烧掉。萧敬之看见师父把画平铺在案子上,人脸附近用水洇湿,四处用湿纸隔开,美人脸人洒上白酒,用火点着了,萧敬之看到画上蹿着火苗,他担心会把画烧破。师父不动声色,该烧还烧,火苗劈啪响着,火苗蹿得老高,满屋是香醇的酒味。直到火苗自己熄灭,师父用宣纸擦干了画,再看,美人的脸变得白净了,整幅画都活了。
有一年,恭王府的一个管家送来一幅旧画儿,是明代大画家沈石田的《秋林话旧图》,纸色古旧,呈灰褐色,由六尺整宣画成。这张画气势磅礴,画中大山雄伟,山谷陡峭,远山隐隐约约,近山百树云集,柳叶已近枯槁,枫树渐渐转红,秋风萧瑟,秋意横空,有高士山中对话,意境深沉,观之回味无穷。此画儿用笔刚健,用墨苍润,左上角题诗一首,款题“沈周”二字。令人惋惜的是,右上方留白之外,有核桃大的一个窟窿。
这位管家说,掌柜的,我是恭王府的,想让您给拾掇拾掇这张画儿,您看能不能修?师父看了半天,说能修。那个管家问师父要多少钱?师父说,凭赏罢。管家说,我们王爷,就是喜欢这幅画儿,若是换上一张别的,有一点毛病,早就扔了。我也不多给你,就给二百两银子,你也别嫌少。师父说,不少,不少。那时候,二百两银子能买二十亩好地。
等到晚上夜深人静,师父把那张老画放在案子上,尔后,找了一块老纸,反复地看,足足看了一顿饭的工夫,然后用清水漱了嘴,把那纸放在嘴里嚼,又嚼了一顿饭的工夫,最后把嚼烂的纸浆吐在手掌上,看准窟窿,啪地一按,手掌在画儿上轻轻地按压揉动,等他抬起手来,那画儿就补好了。不管是谁,再也看不出原来坏在何处,就是用放大镜,也找不出一点痕迹来。从此师父就有了名,但他却没有钱,师父没钱的原因,是他太老实。
第一部分:鬼市鬼市学艺(2)
师父四十六岁收萧敬之为徒,他对萧敬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跟我学徒,先学做个老实人。咱们凭眼力和手艺挣钱,不能蒙人。尔后,师父又问他,上过学吗?萧敬之马上想到了私塾里的先生,先生也姓蔡,一天老是板着脸,不像师父这样和气。萧敬之回答师父,上过。师父又问,都念过什么书?萧敬之回说,读过《百家姓》、《三字经》、《诗经》、《论语》。还读过什么书?师父又问。萧敬之回答,还读过《中庸》。师父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学徒的生活很枯燥,除了挑水能出去之外,再也不离那间小门脸。开始来到北京琉璃厂,萧敬之老是想家,白天除了干杂活之外,就给装裱字画的师父打下手。晚上,睡不着觉,想家想得偷着哭,想家,就是想妈妈。
萧敬之有两个妹妹,家里人多地少,他四岁就跟着妈妈下地干活,春天剜野菜,夏天拣麦穗儿,十岁才到邻村路家庄去上学。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妈妈用旧手巾给他缝了个书包,又在他书包里塞了一个棒子面馍。
早上临走,萧敬之又把那馍拿出来,偷偷放在锅台上,到学堂要走十里路,早去晚归。晌午,同学们都有馍吃,唯独萧敬之不吃午饭,他伏在书桌上写字,一张裁好的元书纸,他能写四遍字,第一遍用淡墨写小楷,密密麻麻全写满了,又在上面写大楷,也是用淡墨,然后用浓墨再写一层小楷,最后再用浓墨写一遍大楷。
蔡先生见萧敬之用功,字写得好,书背得也熟,很是喜欢他。别的同学还学《论语》,就给他讲《中庸》。萧敬之从小就暗暗立志,好好读书,长大到外面做事。上了四年半私塾,家里再也供不起了,恰好,一个在琉璃厂古玩店当店伙的远房叔叔,回山西探家,就把他带了出来。萧敬之少年时期的艰苦生活,对他日后的影响颇大,一是饱尝贫穷的滋味,更加珍惜自己取得的成就,激励他自重要强,在同行中不甘落后;一是有自知之明,不骄不躁,谦虚随和,艰苦敬业。
学徒期间,萧敬之很快就爱上了书画,他每天都接触明清名人字画,边看边琢磨,时间长了,自然能鉴别出字画的真假。晚上关了店,吃完饭没有事干,萧敬之就练他的毛笔字。师父见他勤快好学,很是喜欢他。他在润古斋一干就是十年,直到二十四岁那年才回了一趟老家。
萧敬之回家的时候,师父给他买了五斤橘子。那天一大早,萧敬之坐骡车出城,后来改乘骡驮轿,一前一后两头骡子,中间两根木杆,连着木板,带着半圆的席棚。从北京的西直门出发,足足在路上走了二十二天,到家时,累得腰酸腿疼。
一下骡驮轿,父老乡亲们都来看他,从早到晚,他家里的客人往来不断,父亲就拿橘子给亲朋好友品尝,老家只产柿子、大枣,人们从来没有见过橘子,带回的橘子虽然已经不新鲜了,每人只吃到一小片儿,却不住口地称赞,父亲笑逐颜开,殷勤招待大家。
在家的十几天,天天有人请饭,萧敬之从乡亲家吃完晚饭回来,老是有一群后生跟他到家,让他讲京城的故事,直到三更天,才恋恋不舍地回去。父亲一直坐在黝黑的旧木凳子上默默地吸烟,等人们散去,父亲语重心长地对萧敬之说:
“金娃子,这十年你在外边没白混,学了能耐,长了见识,回去可要好好干哪!对师父要尊敬,要孝顺,师徒如父子嘛!”
父亲抽了几口烟,磕磕烟灰又说:
“将来,挣了大钱,回家来买房子,置地,落叶归根嘛!”
萧敬之回到琉璃厂之后,干活就更加主动,更加卖力了。第二年的冬天,是中华民国二年,那年,师父和盛王爷做了一桩大买卖。师父从西晓市买来的破旧的明清字画,虽然整旧如新,却挣不了太多的钱。当年琉璃厂卖画,凡有臣字款的、带皇帝题诗、带玉玺的就特别好出手,为了多给店里卖钱,萧敬之就劝师父:
“师父,现在带臣字款、带御题的字画吃香。人家都请张善方先生仿款仿题,咱们也请他仿写几个臣字款吧。”
师父说:“那不是蒙人吗?”
“师父您想,画儿是真的,不就是多题了个臣字款吗?”
“题了款可就是给皇上画的了。”师父说。
“管他给谁画的,还不是一个人画的?”
师父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挑两张好的,落个臣字款,御题就不题了。”
第二天,盛王爷坐骡车,带着管家来了。王爷谱儿大,从骡车就看得出来,一头一锭墨的骡子,双耳俊俏,矫健非凡。一年四季,单是车围子就换四回:春天是绸的,夏天是纱的,秋天呢子的,冬